武库工地的尘埃尚未在张伟和徐元直的粗布衣衫上积满一层,许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战争的暗流便已汹涌而至,将他们这两个刚刚勉强栖身的浮萍,再次卷入漩涡。
那是一个寻常的黄昏,收工的梆子声刚刚敲响,民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正排队领取那点少得可怜的糙米粥。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工地的沉闷。几名身着黑色号衣、背插令旗的骑兵疾驰而入,直奔工头所在的棚屋而去。为首军官勒住战马,高声宣喝,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工地:
“司空府钧令!淮南袁术,僭越称帝,罪大恶极!吕奉先盘踞徐州,反复无常,亦为心腹之患!曹司空决意挥师东征,先定徐州,再讨逆贼!各部即刻起,征调民夫壮丁,充入辎重营,限三日内集结完毕,随军转运粮草军械!违令者,以军法论处!”
征夫令!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工地瞬间炸开了锅!民夫们脸上刚刚因收工而松弛下来的表情,瞬间被恐惧和绝望取代!充入辎重营?随军转运?这意味着要离开许都,踏上生死未卜的征途!战场上刀剑无眼,辎重队更是敌军袭扰的重点目标,九死一生!就算侥幸活下来,那也是做牛做马,累死饿死的命!
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顿时响成一片。有老迈的民夫跪地磕头,求放过一家老小;有年轻的试图争辩,立刻被监工的皮鞭抽得皮开肉绽。混乱中,工头拿着名册,在兵卒的护卫下,开始冷酷地点名抽丁。被点到名字的人,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张伟和徐元直站在人群边缘,心脏狂跳,浑身冰凉。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张伟!徐元直!”工头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在了他们头上。
徐元直腿一软,几乎栽倒,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上了战场,岂不是送死?
张伟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刚找到个安身之处,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要被拉去当炮灰?! 这乱世,果然不给人丝毫活路!
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逃跑?许都戒备森严,他们又是刚登记在册的民夫,逃跑等于自寻死路,立刻会被当作逃兵或奸细格杀勿论。反抗?更是螳臂当车。求徐璆?且不说徐璆是否愿意为了他们两个“累赘”出面,就算愿意,军国大事当前,一个东曹掾属的求情又能有多大分量?
无路可走!
“磨蹭什么!赶紧收拾东西!明日卯时,在此集合!延误者,斩!”工头不耐烦地吼道,根本不容他们有任何异议。
张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伸手扶住几乎瘫软的徐元直,低声道:“走。”
回到那间四面透风的窝棚,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其他被抽中的民夫或低声啜泣,或麻木地收拾着那点可怜的行李,或眼神空洞地望着棚外,等待命运的审判。
徐元直瘫坐在草铺上,双手抱头,身体不住地颤抖,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此去徐州,千里之遥,兵凶战危……我……我如何活得下去……”
张伟沉默地收拾着他们仅有的那点东西:半袋干粮,几块盐巴,一个水囊,还有那卷用油布包好的竹简和那把豁口的柴刀。他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稳定,眼神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哭有什么用?”张伟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想死,就得想办法活。”
徐元直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想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那是打仗!是去送死!”
“辎重营,不一定是冲在最前面。”张伟冷静地分析,既是在安慰徐元直,也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我们是运粮的,不是打仗的。只要机灵点,躲着点,未必就一定会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窝棚里其他绝望的民夫,压低声音对徐元直说:“战场上,力气和脑子,一样重要。你力气不行,但你有脑子,识字,懂道理。辎重营里需要记账、需要文书,未必没有你的活路。关键是要让人看到你的用处。”
徐元直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绝境之中,张伟总能找到一线生机。
“那我们……该怎么办?”徐元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活下去,别掉队。”张伟沉声道,“第二,找机会,展现价值。尤其是你,徐先生,你的笔墨文章,在民夫里是稀罕物。第三……”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保护好自己,必要时……心要狠。”
最后一句话,让徐元直打了个寒颤。他明白张伟的意思,在那种环境下,仁慈可能就是自杀。
这一夜,窝棚里无人入睡。恐惧如同实质的黑暗,吞噬着每一个人。张伟靠坐在墙角,抱着柴刀,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中思绪纷杂。从冀州到兖州,从廪丘到许都,他像一片浮萍,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一次次被抛向命运的浪尖。这一次,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但,他不能死!
李老爹的嘱托,独臂老头的狠厉,老车夫的牺牲,黑云寨的离散……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他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活了下来,绝不能轻易死在这陌生的征途上!
徐州……吕布…… 这些以前只在传闻中听到的名字,如今却要成为他必须面对的现实。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必须活下去!
第二天拂晓,卯时刚到,凄厉的号角声便划破了黎明。被抽调的民夫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兵卒们驱赶着,在工地上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张伟和徐元直夹杂在人群中,背着简陋的行囊,面色凝重。
工头点完名,一名军官骑在马上,冷眼扫过这群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民夫,厉声训话,无非是“奋勇向前,违令者斩”之类的套话。随后,队伍在兵卒的押解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工地,汇入了许都街道上正在集结的、更加庞大的民夫洪流。
许都的百姓站在街道两旁,默默地看着这支即将开赴前线的队伍,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恐惧,也有麻木。
张伟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他刚刚踏入、还未来得及熟悉的巨大都城,以及徐璆府邸所在的方向。然后,他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东方——徐州的方向。
新的征途,更加凶险的旅程,开始了。 这一次,他不仅要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与战争斗。乱世的尘埃,再次将他卷起,抛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