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内科位于住院部大楼的九层,空气里弥漫着与消化科略微不同的消毒水味道,还隐约夹杂着氧气湿化瓶和某些呼吸道药物特有的气息。这里的病人大多带着一种标志性的、或轻或重的喘息,咳嗽声此起彼伏,构成了科室独特的背景音。
带教老师是位姓李的副主任医师,四十岁上下,面容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与消化科徐医生的雷厉风行形成鲜明对比。李老师见到陆宇和陈浩,先是笑了笑:“欢迎来到呼吸科。我们这里啊,打交道的就是这一呼一吸之间的事。事不大,但一刻也停不了,是生命最根本的节奏。”
晨间查房,李老师的风格也迥然不同。他会在每个病床前停留很久,不仅听住院医汇报,还会非常仔细地亲自为病人进行肺部听诊。
“来,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慢点,用嘴呼气……”李老师将听诊器膜件在病人背部上下游走,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一首独特的交响乐。
查完一个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的老人,李老师示意陆宇上前:“你来听听,注意呼气相。”
陆宇有些紧张地戴上自己的听诊器,学着李老师的样子放置。耳机里传来“嘶嘶”的、延长的呼气音,像是费力地吹动一个部分堵塞的哨子。
“听到了吗?这就是典型的‘呼气相延长’,是气道阻塞的表现。”李老师低声讲解,“再感受一下,有没有更细微的、像吹小泡泡一样的声音?那是湿啰音,提示有小气道或肺泡的分泌物。”
陆宇凝神细听,努力分辨着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只小小的听诊器,竟是通往肺部深处的一扇窗。
呼吸科的辅助检查也极具特色。肺功能室是必去的地方。看着病人按照技师的要求,用力吸饱气,然后以最大爆发力、最快速度将气体全部呼出,屏幕上瞬间绘制出陡峭的峰流和随后平滑下降的曲线——这就是肺功能报告中最关键的“流速-容积曲线”。
“看这个曲线,峰流速降低,呼气中后期曲线向内凹陷,是典型的阻塞性通气功能障碍。”肺功能室的老师指着屏幕对陆宇和陈浩解释,“copd和哮喘的病人,曲线形态各有特点,需要仔细分辨。”
陆宇看着那些起伏的曲线,感觉它们就像病人呼吸困难的另一种可视化语言,需要医生去解读和破译。
当然,最核心、最考验眼力的还是《医学影像学》的重头戏——胸部x光片和ct。
李老师专门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医生办公室的读片灯前给他们“开小灶”。一张张胸片被挂上去,正常的肺野是黑色的(充气),心脏、纵膈和大血管是白色的影子。
“来看这张,”李老师指着一张胸片,右下肺野可见一片模糊的、均匀的白色阴影,“这是大叶性肺炎的实变期,典型的‘支气管充气征’,能看到黑色的支气管影子穿行在白色的实变肺组织里,像树枝一样。”
接着又是一张,“这张,两肺弥漫的、大小不一的结节影,结合病史,要考虑血行播散性肺结核或者肿瘤转移。”
还有胸腔积液的水平液面、气胸时肺组织被压缩的边缘线、肺气肿时过度充气导致的“桶状胸”和膈肌低平……
每一张影像背后,都是一个亟待诊断的病例。李老师不仅讲解影像特征,更会引导他们结合病人的症状、体征和化验结果进行综合分析。
“影像很重要,但不能孤立地看。”李老师强调,“一个肺部阴影,可能是炎症,可能是结核,也可能是肿瘤。医生的头脑里要有‘鉴别诊断’这根弦,像过筛子一样,用各种证据把可能性一个一个排除,最后留下最可能的那一个。”
在呼吸科,陆宇也经历了第一次直面死亡。一位晚期肺癌、多处转移、呼吸衰竭的老奶奶,在经过长时间抢救后,生命体征最终还是变成了一条直线。参与抢救时,陆宇负责记录用药和按压时间,看着监护仪上心率从紊乱到最终归零,听着家属压抑的哭声在病房外响起,他的心情沉重而复杂。
李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尽力了。有时候,医学能做的很有限。记住这种无力感,但它不应该成为阻碍我们继续努力的理由。”
轮转结束的前一天,李老师带着他们看了一个有趣的病例。一个年轻人因持续低热、干咳和肺部阴影入院,初步抗感染治疗无效。胸部ct显示双肺多发斑片状、磨玻璃样阴影,形态很不典型。
科室进行了疑难病例讨论,各种可能性都被提出来。最后,结合一系列复杂的免疫学检查,诊断指向了一种相对罕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肺结节病。
“这个病的特点就是‘迷雾重重’,”李老师总结道,“影像学可以千变万化,容易误诊。诊断它,往往需要临床、影像、病理乃至实验室检查的多方印证。这就是内科诊断的魅力,也是难点所在。”
离开呼吸内科时,陆宇感觉自己对“诊断”二字的理解又深了一层。它不仅仅是给疾病贴上一个标签,更是一个动态的、需要不断收集证据、推理和排除的侦探过程。呼吸科让他学会了倾听肺部的“声音”,解读影像的“密码”,也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医学的边界。
他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呼吸之间,生命律动。诊断之路,抽丝剥茧。”
下一站,等待他的将是另一个充满挑战的领域。他知道,每攀登一步,视野便开阔一分,肩上的责任,也便更重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