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中军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案上堆着几卷帛书,都是密探从各营搜罗来的“谣言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宗室藏粮”“刘邦要弃营而逃”之类的话,墨迹被他的指节攥得发皱。
“反了!都反了!”他猛地将帛书扫到地上,青瓷笔洗被带倒,墨汁泼在帐帘上,晕开一片漆黑,“不过是几车粮草被截,就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杀几个儆猴,这营盘迟早要被这些谣言拆了!”
夏侯婴站在一旁,甲胄上的铜片因他的颤抖轻轻碰撞。他刚从外姓营回来,那里的士兵正围着一个瘸腿老兵,听他讲“刘邦在沛县藏了三仓新米”的故事,唾沫星子溅了满脸,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将军。
“主公息怒,”夏侯婴硬着头皮劝道,“眼下军心本就不稳,若再杀人,怕是……”
“怕是要反?”刘邦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佩剑,剑鞘重重砸在案角,“现在不杀,等他们真反了再杀?传我令,把那几个带头造谣的揪出来,午时在营中广场问斩,让所有人都看看,乱我军心的下场!”
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各营激起骇人的涟漪。半个时辰后,五个士兵被反绑着押到广场中央,他们都是被密探指认的“谣言源头”——有外姓营的伙夫,有宗室营的马夫,还有两个伤兵营的瘸腿老兵。
“冤枉啊!我只是听别人说的!”伙夫挣扎着嘶吼,脖子上的麻绳勒得他脸色发紫。
“我没造谣!是刘校尉自己说主公要撤兵的!”马夫哭喊道,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流下。
可押解的士兵根本不听,一脚将他们踹倒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广场周围很快挤满了人,外姓士兵站在东边,宗室士兵站在西边,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五个瑟瑟发抖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与压抑。
午时三刻,刘邦带着樊哙、夏侯婴等人走上高台。他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声音透过亲兵的传令传遍广场:“这五人散播谣言,动摇军心,按军法当斩!谁再敢私传谣言,惑乱人心,这就是下场!”
他拔出佩剑,剑锋指向伙夫:“斩!”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寒光闪过,伙夫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石板上,染红了周围士兵的草鞋。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几个年轻士兵吓得闭上了眼。
可刘邦没有停手,接连下令:“斩!斩!斩!”
四颗头颅相继落地,血腥味在广场上弥漫开来,与劣质的酒气、汗臭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最后一个被斩的是瘸腿老兵,他倒下时,眼睛还死死盯着高台上的刘邦,仿佛要将那身影刻进骨头里。
“都看清楚了?”刘邦举着滴血的佩剑,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谁再敢乱嚼舌根,就和他们一样!”
台下一片死寂,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敢喘气。可刘邦没看到,那些低垂的头颅底下,藏着怎样的眼神——有恐惧,有愤怒,还有一种更可怕的东西,叫做绝望。
“散了!”刘邦挥了挥手,转身走下高台,他以为这血腥的震慑能压住谣言,却不知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士兵们沉默地散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外姓营的士兵走在回营的路上,没人说话,直到一个年轻士兵突然啐了口唾沫:“他娘的!老兵说的是实话!前天我就看见刘泽的人往沛县送粮!凭什么杀他?!”
“嘘!小声点!”旁边的人慌忙拉住他,可眼神里的火气却压不住。
“怕个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低吼道,“今天杀他,明天就能杀你我!与其等死,不如反了!”
这话像火星点燃了干草堆。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里的恐惧渐渐被怒火取代。他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决绝。
宗室营里,气氛同样诡异。刘贾的侄子举着酒碗,醉醺醺地说:“杀得好!就该给那些外姓人点颜色看看!”可旁边的老兵却放下了碗,低声道:“那马夫是我同乡,他说的是实话——刘校尉确实跟他说过要撤兵。”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醉醺醺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有人悄悄收起了酒碗,有人摸了摸腰间的刀,眼神复杂。
伤兵营里,更是炸开了锅。被斩的瘸腿老兵是这里的“管事”,平时帮着伤兵们领药、分粮,谁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刻,伤兵们拖着残腿聚集在他的尸体旁,有人用布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有人低声啜泣,有人咬着牙发誓:“这仇,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陈豨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这一切,悄悄握紧了拳头。他知道,刘邦这一刀,不仅没斩碎谣言,反而斩碎了最后一丝人心。
夜幕降临时,小规模的骚动开始在营中蔓延。外姓营的士兵砸了宗室营的伙房,把里面剩下的半桶腊肉抢了出来,分给伤兵;宗室营的士兵则放火烧了外姓营的马厩,几匹战马受惊冲出,撞塌了两道帐篷。
巡逻队想去制止,却发现自己人也分成了两派,外姓的帮外姓,宗室的帮宗室,最后竟打了起来。兵器碰撞声、怒骂声、惨叫声在营中回荡,没人去禀报刘邦,仿佛所有人都默认了这场混乱。
刘邦坐在中军帐里,听着外面隐约的喧闹声,烦躁地喝着闷酒。夏侯婴几次想进来禀报,都被他挡在了帐外。他以为那是小打小闹,只要天亮就会平息,却不知帐篷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后半夜,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在营中传开——周武带着外姓营的三百人,偷偷打开了西门,投奔成皋去了。据说临走前,他们还放火烧了宗室营的粮仓,虽然只烧了一个角落,却像烧在每个人心上的火。
“周将军走了?”
“真去成皋了?”
“听说天宇那边给新米,还给肉吃……”
士兵们窃窃私语,眼神里的动摇越来越明显。有人开始收拾行囊,有人偷偷往西门挪动,连巡逻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在默许这场无声的逃亡。
天快亮时,刘邦终于酒醒了。他走出帐外,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被烧毁的帐篷还在冒烟,地上散落着兵器和破碗,几个宗室士兵正举着刀追赶外姓士兵,而更多的人,则背着包袱,默默地走向西门。
“拦住他们!都给我拦住!”刘邦嘶吼着,拔剑冲了过去,却被一个外姓士兵拦住。那士兵手里没有刀,只有一根断矛,他看着刘邦,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麻木:“主公,别追了。弟兄们……只是想找条活路。”
刘邦的剑停在半空,再也挥不下去。他看着那些远去的背影,看着营中越来越多的空帐篷,看着地上那五滩早已凝固的血迹,突然觉得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自己用鲜血想立的威,最终却成了逼走人心的刀。这营地,这军队,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势力,正在他亲手种下的怨恨里,一点点崩塌,碎得连拼都拼不起来。
成皋城头,天宇望着刘邦军营地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比昨夜更亮,隐约能看到溃散的人影。陈平笑着递上密报:“主公,周武已率部归降,刘邦营中逃兵不断,连宗室营都有不少人偷偷投奔咱们了。”
天宇微微颔首,目光深邃。他知道,刘邦的斩杀立威,不过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当人心散了,再锋利的刀,也护不住摇摇欲坠的营盘。
风从城头吹过,带着远方的血腥味和一种更清晰的气息——那是一个王朝即将覆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