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军的中军帐内,昨夜被掀翻的案几还歪斜地倒在地上,散落的棋子混着打翻的酒液,在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刘邦背着手来回踱步,玄色龙纹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枯草,他的脸色比帐外的秋霜还要冷。
“废物!都是废物!”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帐内垂首而立的将领们,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千余人守一条粮道,竟然被人烧了五十多辆粮车!天宇那小儿就在成皋城里缩着,你们连自家的粮草都护不住,还敢说要攻城?!”
樊哙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暴起虬结的青筋,他单膝跪地,铁戟“哐当”一声杵在地上:“主公息怒!末将愿率五千骑兵前往崤山护航!若再让天宇军靠近粮道半步,末将提头来见!”他的伤口还在渗血,那是昨日攻城时被滚石砸中的,此刻却顾不上疼痛,满脑子都是如何挽回颜面。
刘邦盯着他看了半晌,胸口剧烈起伏的幅度渐渐平缓。他知道,现在发怒无用,当务之急是稳住粮道,更要稳住军心。粮车被劫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军营,那些本就因流言惶惶不安的士兵,此刻更是人心浮动,昨夜竟有十几个士兵趁着夜色逃跑,被巡逻兵抓回来斩了首,可血腥味非但没镇住人心,反而让恐慌蔓延得更快。
“准了。”刘邦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你率五千骑兵即刻出发,务必守住崤山到成皋的粮道,每隔十里设一处烽火台,遇袭就点燃狼烟,我会派夏侯婴率军接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另外,传我令,明日清晨全军集合,我有话要说。”
将领们面面相觑,不知主公要做什么,却不敢多问,纷纷躬身领命退下。帐内只剩下刘邦和张良,烛火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沉默像帐外的寒气,一点点浸透进来。
“主公打算辟谣?”张良轻声问道,他拾起地上的一枚棋子,用袖口擦去上面的酒渍。
刘邦冷哼一声:“不然呢?任由那些流言像毒蛇一样钻空子?”他走到案前,拿起戚夫人送来的香囊,指尖摩挲着上面绣着的“如意”二字,眼神复杂,“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我废了盈儿吗?我今日就当众说清楚,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张良看着他紧握香囊的手,欲言又止。他知道刘邦对刘如意的偏爱,也清楚戚夫人在枕边的吹风,所谓的“辟谣”,不过是权宜之计。可眼下军心不稳,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次日清晨,成皋城外的空地上,刘邦军的十万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刘邦身着全套铠甲,腰悬赤霄剑,一步步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身后跟着樊哙、夏侯婴等核心将领,旌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倒有几分威仪。
“将士们!”刘邦的声音透过亲兵的传令声,传遍整个方阵,“近日军营里有些闲话,说我要废了太子,改立如意。今日我就在这里说清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这都是无稽之谈!”
方阵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抬头张望,有人低头私语,显然没料到主公竟会当众提及此事。
“太子刘盈是嫡长子,仁厚孝顺,自小便跟着我南征北战,将来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刘邦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威严,“戚夫人虽是我宠妃,但如意年幼,岂能越过兄长?你们跟着我刘邦打天下,为的是建功立业,为的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莫要被小人的流言蛊惑!”
他拔出腰间的赤霄剑,剑尖直指成皋城的方向:“待攻克成皋,平定天下,我定会论功行赏!封侯的封侯,赐地的赐地,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流血流汗的弟兄!”
高台下方,士兵们的反应却很平淡。有人麻木地看着前方,有人眼神闪烁,还有人悄悄与身边的同伴交换眼神,显然没被这番话打动。
刘贾站在宗室将领的队列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太了解这位堂弟了,刘邦说话向来是三分真七分假,当年在沛县起义时,说要“均分财物”,结果呢?最贵重的战利品永远归他自己;后来又说“得天下后与弟兄们共享荣华”,可彭越、英布这些功臣的下场,谁不清楚?现在说不废太子,将来天下平定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变卦?
“堂兄,你看主公这话……”身边的刘泽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
刘贾瞥了眼高台上慷慨陈词的刘邦,低声道:“听听就好。真要信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他悄悄指了指刘邦身后——戚夫人的兄长戚鳃就站在将领队列里,正一脸得意地望着下方,那眼神里的傲慢,傻子都看得出来。
英布的右军阵里,士兵们的反应更冷淡。他们大多是项羽旧部,本就对刘邦心存芥蒂,废储流言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看个热闹。一个老兵啐了口唾沫,对身边的年轻士兵道:“他废不废太子,关咱们屁事?只要能按时发粮饷就行。可现在呢?粮车被烧了,往后能不能吃饱饭都难说,还谈什么封赏?”
年轻士兵点了点头,想起昨夜伙房分发的稀粥,里面几乎看不见米粒,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只有樊哙的左军反应稍显热烈,毕竟樊哙是吕后的妹夫,太子地位稳固对他最有利。可就算是左军士兵,欢呼声也透着敷衍,没人真的相信刘邦画的大饼——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早就明白,所谓的“论功行赏”,从来都是将领们的事,普通士兵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刘邦站在高台上,将下方的反应看得真切。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自己都放下身段当众辟谣了,这些人竟然还是这副模样!难道非要他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才肯相信?
“散了吧。”刘邦的声音冷了下来,挥了挥手,转身走下高台,赤霄剑被他重重插回剑鞘,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方阵里的士兵们如蒙大赦,稀稀拉拉地散去,脚步拖沓,与来时的整齐判若两军。
回到中军帐,刘邦越想越气,一脚踹翻了刚扶起来的案几:“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对他们还不够好吗?竟如此不信我!”
张良默默地站在一旁,等他气消了些,才缓缓开口:“主公,流言之所以难平息,并非士兵们不信您,而是他们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粮车被劫,粮草告急,比起虚无缥缈的承诺,他们更关心下一顿能不能吃饱。”
他顿了顿,递上一份刚收到的情报:“方才收到消息,刘贾、刘泽等宗室将领,今早召集了十余名宗室子弟,在营中密议了一个时辰,具体内容虽不清楚,但看他们散去时的神色,怕是没把主公的话放在心上。”
刘邦的脸色更沉了。宗室将领本是他最倚重的力量,如今连他们都心存疑虑,这仗还怎么打?他猛地想起昨夜戚夫人说的话:“那些宗室就是见不得如意受宠,主公若不趁早压服他们,将来必成大患。”
难道……真要对宗室动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刘邦压了下去。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若再与宗室闹僵,怕是真要众叛亲离了。
可他没意识到,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合。
接下来的几日,刘邦军的内部矛盾愈发明显。
宗室营的士兵依旧消极怠战,训练时磨磨蹭蹭,攻城时远远躲在后面,气得樊哙几次要提剑去找刘贾理论,都被夏侯婴拦住。
英布的右军则与樊哙的左军因粮草分配起了冲突。右军分到的粮食里掺了不少沙土,而左军的粮食却相对干净,英布的副将带着士兵去找军需官理论,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竟动起了手,打伤了十几人。
最让刘邦头疼的是,士兵们的逃跑现象越来越严重。每日清晨都能发现空了的帐篷,巡逻兵抓到的逃兵也越来越多,斩了几个示众,却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让更多人觉得“留在军营是死,逃跑或许还有条活路”。
成皋城头上,天宇正听着间谍传回的消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主公,刘邦这辟谣简直是弄巧成拙。”陈平笑着递上密信,“宗室将领觉得他是缓兵之计,普通士兵觉得他画饼充饥,现在不仅没稳住军心,反而让矛盾更公开化了。”
天宇望着城外刘邦军营的方向,那里的炊烟比往日更少了,旗帜也歪斜地挂着,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这就是人心。”他淡淡道,“一旦起了疑,就像生了根的草,拔不掉,除不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长越疯,最后把整个营盘都撑破。”
他转身对身边的亲兵道:“传令下去,加强城防,同时让韩信的轻骑再去袭扰一次粮道,不用烧太多,就抢他们的牲畜和干肉——我要让刘邦军的士兵们知道,跟着刘邦,连口肉都吃不上。”
亲兵领命而去,城头上的风带着凉意,吹动着天宇的披风。他知道,刘邦军的内部已经腐朽,只需要再推一把,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就会彻底崩塌。
而此时的刘邦,还在中军帐里对着地图发愁。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却还是留不住人心。帐外传来戚夫人的笑声,她正陪着刘如意在帐外放风筝,那笑声清脆,却像针一样扎在刘邦的心上,让他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不知道,这场由流言引发的内部矛盾,已经像毒藤一样,缠上了他的十万大军,而他自己,就是那根最粗壮的藤条,亲手将这毒藤缠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