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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的秋天来得总比别处要晚些。十月的日头还带着几分倔强,把山峦晒得一片金黄。正是收割的季节,山坡上的稻田里,农人们弯腰挥镰,汗水混着稻香,融进这片祖祖辈辈耕耘的土地里。

杨朝祖直起腰,用汗巾抹了把脸,眯眼望向远处蜿蜒的山路。他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就停在路旁,像头疲倦的老牛。

这条从村里到镇上的路,他跑了十几年,每天载客送货,哪个弯该转多少度,哪段路有坑洼,他闭着眼都能摸清。

今天是给镇上一家馆子送鸡蛋,上千个鸡蛋码在后车厢了。

“日他个先人板板,今天这天气闷得怪。”他喃喃自语,掏出口袋里的烟杆,点燃一锅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看见远处两个人影正向这边走来。

是陈大拿和他婆娘刘国珍。两口子在城里打了几年工,今年春节后才回的村,说是城里开销大,不如回来包几亩地搞种植。杨朝祖对他们印象不深,只记得陈大拿小时候调皮,曾往他家粪坑里扔过炮仗。

“朝祖叔,等等我们!”陈大拿老远就招手喊道,身旁的刘国珍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花衬衫,手里拎着个布包。

杨朝祖吐出口烟圈,不紧不慢地问:“进城啊?”

“可不是嘛,这瓜婆娘被我嫂子蛊惑了,非要今天去镇上我哥家住一晚,明天赶集一起买衣服,说入秋了没衣服穿。”陈大拿瞥了眼媳妇,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刘国珍不甘示弱:“你个砍脑壳的,我哪件衣服不是补了又补?你看人家村长媳妇,一个月换三身,我呢?去年过年买的衣裳到现在都没换新的!”

杨朝祖懒得听两口子斗嘴,挥挥手:“一人五块,上车吧。”

三轮摩托的后箱是杨朝祖自己改装的,加了两排长凳,顶上搭着遮阳的绿布棚。陈大拿先爬上去,转身拉了一把刘国珍。夫妻俩坐定,杨朝祖发动车子,拖拉机般的轰鸣声顿时在山谷间回荡。

山路崎岖,三轮摩托颠簸前行。已是下午五点,日头西斜,把路边的树木拉出长长的影子。杨朝祖专注地盯着前方,这条山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分辨出每一处弯道的坡度。

“朝祖叔,听说前几天前面那段路出了车祸?”陈大拿突然问道,手指着前方一个急弯。

杨朝祖眉头一皱:“嗯,隔壁村李家老二骑摩托太快,撞树上去了。”

“人没事吧?”

“当场就走了。”杨朝祖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他记得那天早上路过时看见的血迹,还有树下那堆纸钱和香烛。农村人对横死的人总是又怕又敬,生怕他们的魂灵留恋人间,找不到归途。

车子驶过那个弯道时,三人都沉默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过那里,温度似乎骤然降了几度。刘国珍搓了手臂上突然冒起的鸡皮疙瘩,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冷啥子冷,这天气热得很。”陈大拿嘴上这么说,却也不自觉地感到一丝寒意。

杨朝祖从后视镜瞥了眼后车厢,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加快了车速。

三轮摩托轰隆隆地前行,山路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深秋的夕阳把山谷染成一片橘红,美得让人心醉。

若是平时,刘国珍定要欣赏这番景色,可今天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慌意乱。

“朝祖叔,能不能开慢点,颠得我难受。”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杨朝祖没回头:“天快黑了,这路晚上不好走。”

的确,太阳已经躲到山后,只剩下些许余晖照亮天际。山里的夜晚来得快,黑暗仿佛随时会从山谷中涌出,吞噬这条蜿蜒的山路。

就在这时,杨朝祖突然轻咳一声:“跟你们说个事,一会儿不管看到啥子,都莫大声说话,更莫指指点点。”

陈大拿笑道:“朝祖叔,你这是啥意思?吓唬我们啊?”

杨朝祖沉声道:“前面那段路不太平,你们听我的就是。”

刘国珍心里发毛,掐了丈夫一把:“就你话多,听朝祖叔的!”

车子拐过一个弯,进入了一段更为狭窄的路段。这里的树木格外茂密,枝叶交错,几乎遮住了天空。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路旁偶尔可见几座孤坟,坟头上的白纸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就在这时,杨朝祖突然踩了下刹车,车速慢了下来。

“咋了?”陈大拿探头向前看。

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身影。由于背光,只能看出是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个子不高,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有人要搭车?”刘国珍问。

杨朝祖没回答,脸色却变得异常严肃。他慢慢将车驶近,那人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个老妇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衣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双手下垂,站姿僵硬得诡异。

杨朝祖的车速更慢了,几乎是在爬行。当车与老妇人平行时,他既没有停车,也没有打招呼,而是突然加速,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朝祖叔,你咋不停车啊?”陈大拿惊讶地问,“这荒山野岭的,让人家一个老人家怎么走?”

杨朝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低声道:“你看清楚没有,那是人吗?”

陈大拿和刘国珍同时回头望去,只见那老妇人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在车子驶过她身边的一刹那,他们分明看到老妇人脚下没有影子——或者说,她的整个身体在夕阳的余晖中,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刘国珍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转过头,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陈大拿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可……可能是角度问题吧...”

杨朝祖冷哼一声:“我跑这条路十几年,啥子没见过。刚才那东西,上个月就在同一个地方,站着等车。李老五停了车,问她要去哪儿,她只说‘回家’。结果一上车,李老五就感觉后背发凉,回头看时,那老妇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到了村口,李老五回头收钱,后座上空无一人!”

陈大拿强装镇定:“朝祖叔,你这是编故事吓唬我们吧?”

杨朝祖不再解释,专注地开车。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

山路蜿蜒向前,天色越来越暗。刘国珍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手心全是汗。

“轻点,婆娘,你要把我肉掐下来啊?”陈大拿龇牙咧嘴地说。

刘国珍声音发颤:“我…我刚才好像看到...那老妇人抬头看了我们一眼...”

“别瞎说!”陈大拿呵斥道,但声音里也带着不确定。

杨朝祖突然又减慢了车速。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这次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光景,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背对着马路站着。

“这…这又是啥子?”陈大拿的声音变了调。

杨朝祖没有回答,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明显绷紧了。他再次放慢车速,却没有完全停下。当车经过那孩子身边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那孩子始终背对着马路,一动不动。更诡异的是,他的脚下同样没有影子。

这一次,连陈大拿也不敢说要停车了。三轮摩托沉默地驶过,每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升起。

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杨朝祖打开了车头灯。两束昏黄的光线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曳,像两只不安的眼睛。

“还有多久到镇上?”刘国珍小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快了,过了前面那个垭口就是下坡路。”杨朝祖回答,声音出奇地平静。

陈大拿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亮屏幕:“我给我哥打个电话,让他到路口接我们。”

然而手机屏幕上显示“无信号”。他懊恼地骂了句脏话:“这破山沟,连个信号都没有!”

就在这时,车灯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完全熄灭了。发动机也同时停止了工作。三轮摩托依靠惯性又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最后彻底停在了路中央。

“日他先人,怎么回事?”杨朝祖拍打着方向盘,试图重新启动发动机,但只有咔咔的空转声。

夜色如墨,四周一片死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响亮。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有形的物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杨朝祖跳下车,打开引擎盖检查。陈大拿也跟着下车,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为他照明。

“啥子情况?”陈大拿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

杨朝祖皱眉检查着线路:“怪了,没啥问题啊,怎么就突然熄火了?”

刘国珍独自坐在车上,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车厢,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咋了?”陈大拿连忙问。

“那…那后面...有个人影...”刘国珍指着车后方,声音颤抖。

陈大拿和杨朝祖同时向她指的方向看去。车后不远处的路中央,确实站着一个人影。在朦胧的夜色中,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杨朝祖低声道:“莫慌,就当没看见。”

他继续检查发动机,陈大拿则紧张地不时瞥一眼那个人影。奇怪的是,人影始终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

“修好了吗?”陈大拿催促道。

杨朝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僵住了。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发动机的某个部位,脸色在手机灯光下变得惨白。

“朝祖叔,你看到啥子了?”陈大拿不安地问。

杨朝祖缓缓抬起头,声音干涩:“你们...谁动过我的发动机?”

陈大拿一愣:“哪个会动你的发动机?”

杨朝祖指着发动机内部:“这上面...有手印。”

陈大拿凑近一看,果然,在布满油污的发动机外壳上,有几个清晰的手印。那手印很小,像是孩子或者女人的,但异常苍白,与黑色的油污形成鲜明对比。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些手印似乎是刚刚印上去的,边缘还在微微渗着某种无色的液体。

“是不是你刚才不小心碰到的?”陈大拿强作镇定。

杨朝祖摇头:“这是从里面印上去的。”

一句话让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刘国珍在车上带着哭腔说:“你们快点修好走吧,我害怕!”

陈大拿正要回答,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后颈。那触感冰凉刺骨,像是冬天里的一块铁。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物。只有那个人影还站在原处,似乎比刚才近了一些。

“朝…朝祖叔,那东西在动...”陈大拿结结巴巴地说。

杨朝祖抬头看了一眼,脸色更加难看。他迅速合上引擎盖,跳上驾驶座:“上车!”

陈大拿也赶紧爬上车厢。杨朝祖再次尝试启动发动机,这次竟然一次就打着了。他毫不犹豫地挂挡加速,三轮摩托猛地向前冲去。

经过那个人影时,三人都刻意没有去看。但一种本能的恐惧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用余光瞥向那个方向。

人影依然站在那里,但在车灯掠过的一瞬间,他们似乎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血浆的脸。

刘国珍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陈大拿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叫!别引起它的注意!”

杨朝祖将油门踩到底,三轮摩托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摇曳的光柱,仿佛是他们与无边黑暗之间的唯一屏障。

“就快到垭口了!”杨朝祖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希望。

然而,就在他们看到垭口的轮廓时,车灯突然又闪烁起来。这一次,发动机没有熄火,但灯光明显变暗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

更可怕的是,在变暗的光线中,他们看到前方的路中央站着三个人影。

正是之前见过的老妇人、孩子,以及那个无面的影子。它们并排站着,挡住了去路。

杨朝祖下意识地踩下刹车,三轮摩托在离它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怎么办?倒车吗?”陈大拿惊慌地问。

杨朝祖摇头:“倒不了,这条路太窄,倒车会掉沟里。”

此时,车灯已经完全变成了昏黄色,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那三个影子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刘陈大拿然指着车厢后方,声音嘶哑:“它们...上来了...”

不知何时,那三个影子已经出现在了车厢里。老妇人坐在左侧长凳上,低着头;孩子坐在右侧,背对着他们;无面的影子则站在中间,满脸是血的空白面孔对着三人。

刘国珍吓得两眼一翻白,黄尿从逼里冒出来。

杨朝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莫看它们,莫说话,就当不存在。”

他再次启动车子,那三个影子突然从车厢消失,又出现在了前面。他不管不顾,缓缓从三个影子中间穿了过去。奇怪的是,这次它们没有阻止,而是任由车子通过。

当三轮摩托驶过它们身边时,车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寒冬。半昏迷的刘国珍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和裤裆里的白气。

过了垭口,就是下坡路。镇上的灯光已经隐约可见,如同黑暗中的救命稻草。

然而,杨朝祖却突然又踩了刹车。

“又怎么了?”陈大拿几乎崩溃地问。

杨朝祖指着路面,声音颤抖:“你们看...影子...”

在车灯的照射下,路面上投射着三轮摩托的影子。然而,除了车辆本身和他们的影子外,还有三个额外的人影——驾驶座骑在杨朝祖肩上一个,后车厢两个。可怖的是,后车厢的两个影子中,有一个明显是低着头的老人,另一个则是背对着的孩子形状。

“它们...还在车上...”刘国珍逼里再次冒出了尿。

陈大拿壮着胆子,慢慢回头。车厢里空无一人,长凳上只有他和妻子两人。

但路面的影子里,分明显示着四个乘客。

杨朝祖咬牙道:“管他娘的,直接开到镇上再说!”

他猛踩油门,三轮摩托向着山下的灯光冲去。一路上,多余的三个影子始终跟随着他们,纹丝不动。

当三轮摩托终于驶入镇口的灯光下时,路面上的诡异影子突然消失了。与此同时,车灯也恢复了正常的亮度,发动机的声音也变得平稳有力。

镇上的喧嚣声传入耳中,虽然已是晚上八点多,但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和车辆。几家饭馆里飘出饭菜的香味,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安全。

杨朝祖在镇口停下车,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惊魂未定。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陈大拿颤声问。

杨朝祖摇摇头,点燃一锅旱烟,深深吸了一口:“山里的东西,说不清。有时候它们只是想搭个车,或者...找点陪伴。”

刘国珍突然想起什么,打开自己的布包,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布包里面,不知何时多了几张冥币,上面印着“天地银行”的字样。

“这……这是哪来的?”她尖叫着把布包扔在地上。

陈大拿捡起布包,查看那些冥币,突然手一抖,冥币散落一地。在冥币中间,夹着一张小照片,上面是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孩子的合影——正是他们在路上见到的那两个影子。

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谢谢你们送我们一程。”

杨朝祖长叹一声:“看来,它们是真的只是想搭个车。”

三人沉默良久,最终决定对此事守口如瓶。在农村,有些经历只能埋在心底,说出来不仅没人信,还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以后,每次杨朝祖开车经过那段路时,总会习惯性地看一眼后视镜。有时,在夕阳西下的时刻,他仿佛能看到路边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向他们挥手道别。

而陈大拿和刘国珍,从此再也不敢在天黑后走那条山路。每年清明和中元,他们都会在路口烧些纸钱,不管是为了慰藉那些无家可归的魂灵,还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恐惧。

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只是走过的人,心中都多了一份对未知的敬畏。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者与逝者的界限,或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分明。有时候,一次偶然的交集,一场无意的同行,都是这片土地记忆的一部分,随着岁月的流转,融入那些黄昏里模糊的影子和传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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