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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撤回驻地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黄土地上的风还带着硝烟味,战士们扛着缴获的枪支,背着伤员,脸上却带着打了胜仗的红热。刘双喜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前面,胳膊上缠着新绷带,逢人就说自己怎么一脚绊倒司马翎羽,说得眉飞色舞,好像立了多大的功。

贺峻霖被抬进医疗点的土窑时,还在昏迷。刘花把他安置在最里面的土炕上,解开他的军装,露出肩上的伤口——虽然血止住了,但发炎的地方红肿着,边缘还有点发黑,显然是感染了。

“得把腐肉刮掉。”刘花对身边的卫生员说,声音有点抖。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刀刃在油灯下闪着寒光。

“刘姑娘,要不……让我来吧?”卫生员看着那伤口,有点怵。

“没事。”刘花深吸一口气,握住贺峻霖的手腕,他的手很凉,指尖还沾着点黄土。她低头看着他的脸,睫毛很长,嘴唇干裂起皮,睡着的样子不像那个指挥打仗的副队长,倒像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小刀碰到伤口时,贺峻霖猛地皱起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刘花的手顿了顿,动作放得更轻,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在给他力量。腐肉被一点点刮掉,血又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的指尖,她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清理伤口,直到露出新鲜的红肉。

“好了。”刘花把刀扔在盘子里,额头上全是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她用温水擦干净伤口,敷上草药,再用纱布仔细包扎好,打结时特意留了透气的缝隙——这是她晚上刚从那本《战场急救手册》上学的。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其他伤员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卫生员们在外面收拾药箱,土窑里很静,只有贺峻霖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吹过槐树的沙沙声。

刘花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看他的手。手心全是茧子,指关节上有几道旧疤,显然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她想起在悬崖上,这只手抓住她时的力量,想起他给她塞红糖膏时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战场急救手册》,翻开扉页,“用兵如用药,贵在对症”几个字在灯光下很清晰,笔锋遒劲,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像他的人。她用指尖轻轻划过字迹,忽然想起王铁柱说的,他连《孙子兵法》都舍不得让人折角,却把这么珍贵的书送给了她。

“你到底……”刘花小声嘀咕,话没说完,就看见贺峻霖的睫毛颤了颤,眼睛慢慢睁开了。

他的眼神有点模糊,看了半天,才认出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水。”

刘花赶紧倒了碗水,用勺子喂到他嘴边。他喝了几口,喉咙里的干涩缓解了些,眼神也清明了。“我……这是在哪儿?”

“医疗点。”刘花把碗放在桌上,心跳得有点快,“你昏迷两天了。”

贺峻霖动了动,想坐起来,却被伤口扯得疼,“嘶”了一声。

“别乱动!”刘花按住他的肩膀,“伤口刚清理过,还没好。”

他乖乖躺下,眼睛却盯着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点血,指甲缝里的绿汁还没洗干净。“我的伤……”

“有点感染,不过没事了。”刘花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旁边的药杵,假装要捣药,“过几天就能好。”

贺峻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油灯的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把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她的耳朵尖有点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想起在石窑里,她拿着药杵砸向司马翎羽的样子,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冲了上来。

“昨天……谢谢你。”贺峻霖低声说,声音还有点哑。

刘花的手顿了顿,药杵在石臼里发出“咚”的一声。“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伤员。”她嘴硬,心里却像被红糖膏甜到了,暖暖的。

外面传来王铁柱的大嗓门:“花妹子!副队醒了没?俺给你送吃的来了!”话音刚落,门帘就被掀开,王铁柱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哟,醒了啊!”王铁柱看见贺峻霖睁着眼,笑了,“副队你可算醒了,花妹子这两天都快守在你炕边了,觉都没睡好。”

刘花的脸“腾”地红了,瞪了王铁柱一眼:“柱子哥你胡说什么!我是在照顾伤员!”

“是是是,照顾伤员。”王铁柱笑得一脸了然,把碗放在桌上,“快吃吧,这是队长特意让炊事员给副队做的,白面馒头,补身子。”

贺峻霖看着那两个馒头,忽然想起在会宁的时候,战士们顿顿吃窝头,白面馒头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给其他伤员分了吗?”

“分了分了,每人都有。”王铁柱拍着胸脯,“队长说了,这次打了胜仗,给大家改善伙食。”他凑到贺峻霖身边,挤眉弄眼地说,“副队,你是不知道,花妹子为了给你找消炎的草药,昨天跑了二里地去后山,脚都磨起泡了。”

“柱子哥!”刘花的声音都变了,拿起药杵作势要打他。

“哎哎,我不说了,我走还不行吗?”王铁柱笑着躲开,掀帘子的时候又回头,“花妹子,馒头趁热吃啊!”

门帘落回原处,土窑里又静了下来。刘花的脸还红着,低头假装捣药,药杵却老往石臼边上撞。贺峻霖看着她,忽然笑了,虎牙尖尖的,在灯光下很显眼。

“你笑什么?”刘花被他笑得不自在。

“没什么。”贺峻霖收敛了笑容,指了指桌上的馒头,“你也吃一个。”

“我不饿。”

“吃吧。”贺峻霖拿起一个馒头,递到她面前,“不然怎么有力气照顾我?”

刘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馒头热乎乎的,带着面香,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忍不住瞟向他,他正靠在土炕上,看着她吃,眼神里带着点笑意,像藏着星星。

“对了,”贺峻霖忽然想起什么,“王彪和司马翎羽呢?”

“被关起来了,队长说等请示了上级再处理。”刘花说,“司马翎羽醒了之后,一直念叨着说你比他懂兵书,还说愿意把他那些藏书都捐给队伍。”

“他那些书,留着教战士们认字也好。”贺峻霖点点头,“王彪呢?老实吗?”

“哼,那家伙嘴硬得很,说宁愿死也不投降。”刘花撇撇嘴,想起白天去给俘虏送药时,王彪那副瞪眼睛吹胡子的样子,“不过司马翎羽说了,他就是外强中干,当年跟着他打家劫舍,多半是被裹挟的,心里早就怕得要死。”

贺峻霖笑了笑:“这种人,看着凶狠,其实最惜命。等他知道自己没活路了,自然会老实。”他顿了顿,看着刘花手里的半个馒头,“再吃点。”

“真吃不下了。”刘花把馒头放回碗里,“给你留着,等你醒了再吃。”她收拾着碗筷,转身要往外走,却被贺峻霖叫住。

“刘花。”

她回过头,油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伤口的红肿让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很亮。“怎么了?”

“你的手……”贺峻霖指了指她缠着布条的手,“换药了吗?”

刘花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指甲盖翻了的事,这两天忙着照顾伤员,早就忘了疼。“哦,换过了,小伤,不碍事。”

“拿来我看看。”贺峻霖的语气很坚定。

刘花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把手伸给他。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条,露出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指甲盖歪歪扭扭地挂着,看着就疼。“谢谢你,要不是你……”他皱起眉。

“说什么呢,我还能见死不救啊?”刘花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按住。

“傻姑娘。”贺峻霖的声音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怎么不知道疼?”

刘花的脸又红了,心跳得像擂鼓,只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当时光顾着……”光顾着怕你掉下去了,后半句没好意思说出口。

贺峻霖没追问,从炕边的药箱里拿出新的草药,放在嘴里嚼了嚼,混着口水敷在她的伤口上。草药有点苦,他的指尖带着点草药的涩味,蹭在皮肤上,却一点也不难受。

“这样好得快。”他解释道,用干净的布条把她的手缠好,动作比她自己包扎时仔细多了。

“谢谢。”刘花的声音有点小,像蚊子哼哼。

“谢什么。”贺峻霖松开她的手,靠回炕上,脸色又白了点,显然刚才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对了,那本《战场急救手册》……没被火烧坏吧?”

“没坏。”刘花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他看,“就是封皮燎了个角,里面好好的。”

贺峻霖看着那本书,忽然笑了:“那本书是我在西安买的,当时觉得打仗总会用到,结果一直没机会看,倒是让你派上用场了。”

“里面写得很有用。”刘花认真地说,“比如伤口要留透气缝,还有怎么处理感染,我都是从里面学的。”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你……真的把《孙子兵法》看得那么宝贝?王铁柱说你连折角都不让。”

贺峻霖愣了愣,随即笑了:“那本书是我爹留给我的,他以前是私塾先生,总说‘兵者,国之大事’,让我好好读。后来他被土匪杀了,书就成了念想,确实看得重了点。”他看着她,眼神很坦诚,“不过比起书,人更重要。你需要,我自然会给你。”

刘花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暖暖。

外面传来集合的哨声,是刘志国在召集干部开会。刘花站起身:“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嗯。”贺峻霖点点头,看着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喊了一声,“刘花。”

她回过头,眼里带着点疑惑。

“记得……按时给我换药。”他的耳尖有点红。

刘花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点点头:“知道了。”

门帘落下,土窑里又只剩下贺峻霖一个人。他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却甜丝丝的。他想起刚才刘花红着脸的样子,想起她被自己看得低下头时的羞涩,忽然觉得,这场伤受得值。

外面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炕边的地上,像铺了层白霜。贺峻霖拿起身边的《孙子兵法》,摩挲着卷边的书角,忽然觉得,这本书里写的“上兵伐谋”,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或许,比计谋更重要的,是人心底的那点暖。

刘花在外面给其他伤员换药,耳朵却总往贺峻霖的土窑那边瞟。王铁柱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花妹子,副队醒了,你是不是心里踏实多了?”

“柱子哥你再胡说,我就不给你换药了!”刘花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力气却没控制住,绷带勒得王铁柱“嘶”了一声。

“哎哎,我错了,我错了!”王铁柱赶紧告饶,“不过说真的,副队对你是不一样的。你看他给你送书,还给你红糖,换了别人,他才不会这么上心。”

刘花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块糖,甜得发慌。她低头给王铁柱包扎好伤口,收拾药箱时,看见里面的红糖膏陶罐,想起贺峻霖还没吃东西,便盛了一勺,打算给他送去。

走到土窑门口,正听见贺峻霖在里面咳嗽,声音有点闷,像是伤处疼得厉害。刘花赶紧掀帘进去:“怎么了?伤口疼吗?”

贺峻霖摇摇头,脸色却更白了:“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刘花把红糖膏递到他嘴边:“吃点这个,补补力气。”

红糖膏有点烫,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甜丝丝的味道从喉咙滑下去,心里也暖了点。“你好像很会做这个。”

“以前在家学的。”刘花想起在家的时候,娘总给她熬红糖膏,说女孩子吃了好,“我娘说,红糖能补血,也能暖心。”

贺峻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土窑里的药香,混着红糖的甜,比什么都好闻。他想起自己娘,要是还在,看见他现在这样,会不会也像刘花娘一样,给他熬红糖膏?

“等我好了,教你看地图吧。”贺峻霖突然说。

刘花愣了愣,随即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好啊。”

油灯的光在两人之间跳动,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窗外的风还在吹,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土窑里却暖融融的,药香和红糖的甜混在一起,酿成了一种叫做“心事”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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