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把最后一口冰美式灌进喉咙,苦涩的液体勉强压下了翻涌的困意。凌晨两点的写字楼,像一艘漂浮在黑暗宇宙中的幽灵船,只剩下他头顶这一小片孤岛还亮着灯。四周是无边的寂静,只有机箱风扇发出单调的嗡鸣,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得他心头发慌。
他保存了代码,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然后继续跟那个该死的bug死磕。
刚站起身,头顶的中央空调出风口突然“嗡”地一声,开始送风。
一股强劲的、冰冷的空气垂直砸落下来,吹得他桌面上的文件哗哗作响,也让他裸露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明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四四方方的白色出风口。网格后面是深邃的黑暗。
奇怪,他记得这层的中央空调系统晚上十点就会自动切换到节能模式,送风会变得极其微弱,几乎感觉不到。怎么这时候反而全力运行起来了?
他没多想,只当是系统抽风,或者物业在调试。熬夜熬得脑子都不清醒了。
在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往回走的时候,经过茶水间,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像是……有人在哭?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又消失了。只有中央空调管道在墙壁里传来的、细微的嗡鸣声。
大概是幻听吧。他摇摇头,继续往回走。这栋新建的甲级写字楼,设施先进,安保严密,除了他这个被迫加班的倒霉蛋,这层楼应该没别人了。
坐回工位,他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投入战斗。
然而,刚才那股从空调口吹下来的冷风,似乎并没有停止,反而持续不断地、稳定地输送着低温的空气。周围的温度明显下降了好几度。
而且……这风的味道,好像有点不对。
不是平时那种带着点灰尘味的、干燥的循环风。而是一种……更阴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夹杂着腐朽的气味。像是某种东西在潮湿环境里放久了,散发出的霉变气息。
李明耸了耸鼻子,试图捕捉那气味的来源,但它又若有若无,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他试图忽略这种不适感,集中精神看屏幕。但那股持续的冷风和怪异的气味,像无形的丝线,不断干扰着他的注意力。
更让他心烦的是,他总觉得……后背发凉。
不是心理作用,是物理上的。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冷气流,正持续不断地吹拂着他的后颈和脊背。
他猛地回头。
身后是另一排空荡荡的工位,椅子整齐地推在桌下。远处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什么都没有。
是空调风吧。他安慰自己,可能是某个特定角度的送风。
他转回头,强迫自己盯着代码。
“……好……冷……”
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电流杂音般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李明浑身一僵,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半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身旁。
空无一人。
是幻听?还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头顶那个白色的空调出风口。
网格后面,依旧是那片看不透的黑暗。
但这一次,他仿佛觉得,在那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他。
一股寒意,比空调冷风更刺骨,瞬间从尾椎骨窜了上来。
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恐惧像细密的蛛网,开始缠绕他的理智。他关掉了电脑,决定立刻回家。bug明天再调吧,这地方不能待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注意到邻桌王姐的工位。王姐请了病假,已经一周没来了。她的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但在她的键盘旁边,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星巴克纸杯,里面残余的咖啡早已干涸发霉,长出了一小圈毛茸茸的、灰绿色的菌斑。
那霉斑的颜色……和此刻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腐朽气味,隐隐有些相似。
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敢再看,拎起包,快步走向电梯间。
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他焦躁地按着下行按钮,不时回头看向那片死寂的办公区。中央空调出风口依旧在无声地输送着冷风,像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背影。
“叮——”
电梯到了。他一步跨了进去,迅速按下一楼和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合拢,开始下降。
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缆绳运行的微弱声音。
李明靠在轿厢壁上,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鼻翼翕动,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霉味。
而且……比在办公区时,更浓了!
这味道……是从电梯的通风口里出来的!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电梯顶部的换气扇栅格。栅格后面,同样是黑暗。
这栋楼所有的通风系统……是连通的!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李明几乎是冲了出去,穿过空旷寂静的大堂,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室外闷热潮湿的夏夜里。
直到被熟悉的、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喧嚣的热浪包裹,他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扶着路边的灯柱,大口地喘着气。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加班太久产生的幻觉?
他回头望向那栋在夜色中矗立的、灯火零星熄灭的写字楼。它看起来如此现代,如此正常。
但那个声音,那股味道,还有那如影随形的被注视感……
第二天,李明顶着黑眼圈去上班。他刻意留意了办公室的环境。中央空调运行正常,送风温和,没有任何异味。同事们的状态也一如往常,抱怨着工作,讨论着午餐吃什么。
一切仿佛都是他昨夜过度疲劳下的臆想。
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邻座的同事,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闻到怪味。
同事茫然地摇头:“没有啊,一切正常。你是不是没睡好?”
李明只好讪讪地点头。
午休时,他去楼下便利店买咖啡,碰到了物业的工程主管老张,一个面色红润、总是乐呵呵的中年人。
李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装作随意地问道:“张师傅,咱们楼里的中央空调,晚上会突然加大功率送风吗?我昨晚加班,感觉特别冷,风还挺大。”
老张正在吃盒饭,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不会啊!咱们这套VAV变风量系统智能得很,晚上人少,自动就调小风量节能了。除非……是哪个区域传感器出了问题,或者有人在后台手动调整了。”他扒了口饭,含糊地说,“不过昨晚控制室没人动过啊。小李,你是不是空调吹多了,感冒了?感觉错了吧?”
连物业也这么说。
李明开始严重怀疑自己。也许……真的是错觉?
然而,当天晚上,当他再次因为项目节点被迫留下加班时,那种感觉……又来了。
依旧是凌晨左右,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再次毫无征兆地开始强力送风,冰冷的、带着那股熟悉甜腻霉味的空气倾泻而下。
而且,这一次,他听到了更清晰的声音。
不再是模糊的呜咽或呓语。
而是……咳嗽声。
断断续续的,压抑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紧贴着通风管道内壁传来的……咳嗽声。
不止一个声音。
有的低沉,有的尖锐,有的带着痰音。
它们混杂在空调风机的嗡鸣声中,若有若无,却无比真切地钻进李明的耳朵。
他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办公区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无数黑洞洞的电脑屏幕。
咳嗽声……是从通风口里传来的!
他冲到墙边,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覆盖着百叶窗的中央空调回风口上。
声音更清晰了!
那绝不是机械噪音!是人的咳嗽声!很多很多人的咳嗽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人,正挤在狭小黑暗的通风管道里,痛苦地、无法控制地咳嗽着!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李明。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这不是错觉!这栋楼的通风系统里……有东西!
他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办公区,甚至没敢坐电梯,直接从消防楼梯冲了下去,一路跑到大堂。
值班的保安被他苍白的脸色和惊慌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了?李先生?”
“声音!咳嗽声!空调管道里!有很多人在咳嗽!”李明语无伦次地抓住保安的胳膊。
保安一脸困惑:“咳嗽声?没有啊?我一直在这儿,什么也没听到。李先生,您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我帮您叫辆车回家休息?”
看着保安全然不信的表情,李明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慢慢松开了手。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楼,夜风吹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寒意。
没人相信他。
但他知道,他听到的,闻到的,感受到的,都是真实的。
从那天起,李明开始疯狂地搜集关于这栋写字楼的信息。他上网搜索,找本地论坛的旧帖,甚至想办法联系上了几年前参与过这栋楼建设的某个分包商员工。
零碎的信息逐渐拼凑起来。
这栋写字楼的地基,过去曾是一片老旧的工业区,其中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纺织厂。大概在十年前,纺织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有传言说,倒闭前,厂里曾经爆发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群体性呼吸道疾病,不少工人出现了咳嗽、胸闷的症状,当时怀疑是车间里的某种纤维粉尘或者是霉变的原材料引起的……
后来工厂拆除,地块被收购,建起了现在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
群体性呼吸道疾病……咳嗽……霉变……
李明看着自己搜集到的信息,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浮现在脑海中。
难道……当年那些生病工人的……某种东西……残留了下来?通过土地,或者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渗透进了这栋新建大楼的循环系统里?尤其是……中央空调系统?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再次仔细观察办公室。他注意到,在一些不常清理的角落,比如文件柜顶部,或者某个离职同事空置的工位隔板后面,确实能看到一些不起眼的、灰绿色的霉斑。
和王姐咖啡杯里那些,几乎一模一样。
而最近,办公室里请病假的人,似乎莫名多了起来。理由大多是感冒、咳嗽、呼吸道感染……
一切似乎都有了指向。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项目终于上线,团队聚餐庆祝。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李明也借着酒意,拉住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在公司待了挺久的老同事,问起了他对这栋楼空调系统的看法,以及是否听说过什么怪事。
老同事喝得满脸通红,闻言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迷离,压低声音说:“你小子……也感觉到了?我早就觉得这楼的空调邪门!刚搬进来那会儿还好,这几年……尤其是晚上加班,总觉得那风吹得不舒服,阴冷阴冷的……有时候吧,好像还真能听到点别的动静……”
他晃了晃脑袋,凑得更近,酒气喷在李明的脸上:“我跟你说,我可听行政部的人提过一嘴,说物业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偷偷找人清理主通风管道……说里面不知道为啥,老是会长出一些……黏糊糊的、像是……菌毯一样的东西……清掉了没多久又长出来……邪门得很!”
菌毯……黏糊糊的……
李明的心脏狂跳起来。和他猜想的越来越接近了!
“那……没人管吗?没人觉得有问题?”李明追问。
“管?怎么管?”老同事嗤笑一声,“大楼管理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新风系统有问题?那还不引起恐慌?而且……也没出什么大事不是?就是偶尔有人生病请假呗……谁会在意?”
聚餐结束后,李明独自一人站在写字楼下,仰头望着这栋在夜色中沉默的巨兽。无数的窗户像黑洞洞的眼睛,无数的通风口像呼吸的器官。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面。在那四通八达、遍布整栋楼的通风管道里,伴随着循环的空气,无声地生长,蔓延,低语……
它通过呼吸,影响着楼里的人。
它……是活的。
第二天是周六,李明因为前一天喝酒头疼,睡到中午才醒。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这间远离写字楼的、他自己家里的空气中……
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霉味。
很淡,很淡,但确实存在。
他猛地坐起身,惊恐地环顾自己的房间。
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东西,已经通过某种方式,比如附着在他的衣服上,被他……带回家了?
或者说,它根本不在乎地点?
只要是被那栋楼通风系统“浸润”过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已经无法摆脱?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阳光灿烂、人来人往的街道。
一切都看起来充满生机。
但他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恐惧,正如同中央空调送出的风一样,无声无息,无孔不入,已经渗透了他的生活,他的呼吸,他的一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那里,似乎也开始有点发痒,想要……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