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邺城却因新主的到来而涌动着一股不同于往昔的活力。
袁绍旧邸,如今已换了匾额,成为暂理河北军政的镇北将军行辕。
为安抚人心,尽快稳定局势,袁大山采纳白素雅的建议,于府中设宴,邀邺城归附之士族名流、贤达耆老一聚。
华灯初上,府邸内觥筹交错,丝竹盈耳。
虽力求从简,但底蕴犹在,雕梁画栋间依旧流转着昔日四世三公的赫赫威仪。
只是端坐主位之人,已非那个好谋无断的袁本初。
袁大山一身玄色锦袍,并未刻意穿戴诸侯冕服,但久居人上的威势与历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交融,形成一种独特而迫人的气场。
他目光扫过宴厅,平静却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令那些心怀忐忑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敬畏有加。
白素雅坐于其侧,一袭月白云纹深衣,青丝简约挽起,仅簪一支碧玉步摇。
她并未过多言语,只是偶尔与袁大山低语几句,或向下方投来的敬酒目光微微颔首致意,举止从容温婉,却又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雍容气度,悄然抚平着场中些许紧张不安的气氛。
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新的秩序,已然建立。
酒至半酣,气氛渐趋热络。
冀州名士,也是本地大族代表的甄逸起身离席,行至厅中,向主位躬身一礼,朗声道:“袁将军拨乱反正,入驻邺城,实乃河北百姓之幸。
“今日盛宴,宾主尽欢。老朽膝下有一小女,名宓,粗通音律舞技,愿献丑一番,聊助酒兴,亦表我冀州士民恭顺之心,恭祝将军、夫人福泽绵长。”
袁大山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甄公客气了。久闻甄氏有女,才貌双全,今日得见,亦是幸事。请。”
白素雅亦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投向厅堂入口。
乐声倏变,由之前的恢弘大气转为清越空灵。
数名彩衣舞姬如流云般翩然入场,水袖轻扬,簇拥着一位绝色少女,缓缓步入灯火璀璨处。
刹那间,仿佛满堂光华都为之黯淡,唯余那一抹倩影,夺尽了天地间的色彩。
来人正是甄宓。
她年方十四五,却已显露出倾国倾城之姿。
肌肤莹白胜雪,在灯火下仿佛泛着柔和的光晕。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顾盼之间,纯净中带着一丝天然的媚意,却又被良好的教养约束得恰到好处。
她身着蹙金绣鸾的碧色舞衣,身段窈窕,莲步轻移间,环佩轻响,宛如洛水之神踏波而来。
乐声潺潺,甄宓随之起舞。
她的舞姿极美,并非单纯的技艺炫耀,而是融入了情感,时而如弱柳扶风,摇曳生姿;时而如惊鸿翩飞,轻盈欲仙。
长袖挥洒,似能搅动一室流光;回眸浅笑,足以令百花失色。
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席间,无论男女,皆看得痴了。
赞叹声、吸气声低低响起,旋即又被那绝美的舞姿吸引,生怕错过一分一毫。
甄宓于曼妙舞姿中,眼波亦如水般流转,悄然落向主位。
她看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新主。
他并非想象中虬髯环眼的粗豪武将,反而英挺不凡,眉宇间凝聚着沉稳与智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
他看着她跳舞,目光中是纯粹的欣赏,如同欣赏一幅名画,一件古玩,带着品鉴的意味,却无半分沉迷与狎昵。
而当他的视线转向身旁的女子时,那目光会在瞬间变得不同——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信任与默契,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仿佛他们之间自成一个世界,外人无法介入。
甄宓的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她自幼便知自己容貌绝世,所见男子,无论老少贤愚,目光中或多或少总带着惊艳、渴望甚至贪婪。
而这位袁将军的眼神,却如此…干净,甚至…遥远。
她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那位“凤主”。
她并非自己这般具有侵略性的,令人窒息的美,却像一株空谷幽兰,清丽绝伦,气质高华。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自己的舞蹈,眼神平静而包容,仿佛在欣赏一件美好的事物,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从容,智慧与力量,是自己这空有皮囊的舞者所完全不具备的。
一舞终了,余韵悠长。
甄宓微微喘息,盈盈拜倒,声音清越如泉水击玉:
“小女子甄宓,献丑了。恭祝袁将军、凤主夫人万福金安,愿河北在将军治下,重现太平盛世。”
袁大山抚掌,赞道:
“甄小姐舞技超群,名不虚传,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他的夸奖得体而客气,是上位者对下属才艺的肯定,仅此而已。
白素雅亦温言道:
“快快请起。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甄公教女有方。”
她语气温和,却自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赞赏,那是真正女主人的姿态。
“来人,将我那对翡翠玉如意取来,赐予甄小姐。”
“谢将军、夫人厚赏。”
甄宓再次谢恩,低垂着眼帘,在侍女的引导下,缓步退回父亲的席案旁。
坐回席间,周围的恭维和赞美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她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飘向主位。
她看见袁大山正侧头对白素雅低声说着什么,白素雅掩唇轻笑,眉眼弯弯,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负担的快乐与亲密。
而他看着她笑,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那一刻,甄宓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方才那惊艳了全场的舞蹈,于那二人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段助兴的插曲,如同宴席上一道精美的点心,尝过便罢,绝不会影响正餐。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淡淡的酸楚,悄然攥住了她的心。
那惊鸿一瞥间萌生的,对英雄的朦胧憧憬,刚刚发芽,便撞上了一座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那座壁垒,名为白素雅。
她终于明白,有些距离,并非容貌可以弥补。
那位袁将军的眼中,早已容不下其他任何女子的身影,无论她多么美丽。
而那位凤主,她的光芒,也绝非自己这“洛神”之姿所能掩盖。
芳心暗许,却知注定无果。
那刚刚萌动的情丝,尚未舒展,便已被她自己轻轻掐断,深埋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唯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散落在依旧喧闹的宴席之间,化作一缕无人能懂的绕指柔肠,空自缠绵。
宴席依旧热闹,袁大山与白素雅已开始与甄逸等人商讨起冀州农桑水利之事,仿佛方才那一段绝美的舞蹈,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涟漪散尽,再无痕迹。
唯有少女初绽的情愫,无声凋零,成为这权力更迭、宏大叙事之中,一页极其微小、却带着淡淡凄美的注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