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问渠斋连绵的屋瓦在夕阳下沉静如卧兽的脊背,暖金色的光流淌在每一片青黛色的瓦上,如同融化的琥珀。顾云深怀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镌刻着腊梅纹的铜制工具箱,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攀上屋顶。箱盖上,奶奶当年亲手錾刻的腊梅,花瓣脉络历经岁月摩挲,愈发温润。她刚在瓦垄间蹲稳,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那道雨水侵蚀出的细微裂缝——前几日暴雨的遗痕,已悄然洇湿了阁楼里爷爷珍藏的旧手札。
“慢一些,梯子我扶着。”沈砚辞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沉稳踏实。他仰着头,手里拎着一小桶新调的灰泥,土腥气里混着一丝糯米的植物清甜,“老周教的‘古法方子’,加了糯米汁,说凝固后比水泥还韧,十年不惧风雨。”
顾云深探身接过微温的泥桶,置于身旁木架。打开工具箱,内里井然有序:黄铜镊子锃亮,牛角刮刀的柄上浸润着爷爷常年握持留下的指痕光泽,底层压着那张泛黄的“补瓦口诀”:“先清瓦缝,再填灰泥,木锤轻敲,力匀则稳。”墨迹已洇,风骨犹存。
沈砚辞也利落地翻上屋顶,挨着她蹲下。他拿起牛角刮刀,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剔除瓦缝间的枯苔与腐叶。动作虽仍存生涩,却极专注。比起云台山寺密室里那个只能递工具的新手,他已能勉强跟上她的节奏。“这样算干净了么?”他将清理好的瓦缝递到她眼前,青灰本色显露,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像个等待评点的学生。
顾云深唇角微弯,点了点头,拿起小巧木锤在旁瓦上轻敲一记,清音脆响。“爷爷说过,‘补瓦如修书,急不得,躁不得’。”她声音温和,“你刚才清缝,力道稍猛,差点震松邻瓦。”说着,她的手已自然覆上他握着木锤的手背,带着他的手腕,将锤头轻轻落在新填的灰泥上,“要这样,力道恰到好处,让灰泥妥帖嵌入,填满每丝空隙,又不惊扰四周。”
“笃、笃、笃。”
木锤敲击声在静谧的屋顶响起,带着奇异的韵律。沈砚辞手背上传来她掌心的温度与引导的力道,那轻微的起落间,她指尖的暖意渗入皮肤,像握着一团不灼人的小火。他忽然想起第一卷时,两人初次在此补瓦,她还因他隐瞒线索而带着气性,敲锤的声响都透着别扭;此刻却能并肩蹲于这方寸之地,连呼吸都在晚风中慢慢同步,悠长而和谐。
“当年我爸和顾爷爷一起补这屋顶,是不是……也像我们现在这样?”他轻声问。父亲旧日记本里那幅铅笔小画瞬间浮现脑海:两个年轻身影并肩蹲于屋顶,木锤在手,灰泥桶在旁,背景里那株腊梅枝桠怒放,仿佛要伸出画纸,与眼前景致严丝合缝地重叠,恍如隔世。
顾云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工具箱最里层,摸出一张早已泛黄卷边的老照片。照片上,爷爷与沈父身着旧时衣衫,同样蹲在屋顶,对着镜头笑容朗然,脚边放着同一个铜箱。“爷爷后来总说,那天补完瓦,沈伯父意犹未尽,又在阁楼里跟他学起修补古籍。两人守着昏黄的灯,喝着爷爷存的老茶,聊古书里的天地,不知不觉竟到了半夜。”她的指尖轻抚过照片中那同款铜箱,声线低柔,“爷爷说,这箱子,以后要传给‘能跟我一起补屋顶、修古籍的人’。”
沈砚辞感到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地加快。他看着那承载两代人记忆的铜箱,又低头看着两人此刻交叠在木锤上的手,一股温热的暖流漫过心间。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明了——所谓“传承”,从不是冰冷器物与口诀的交接,而是有人愿意陪你蹲在这斜斜的屋顶,耐心敲击;是有人愿意与你一同,将漏风漏雨的角落细细修补;是有人愿意,将几十年的时光与情谊,悄然融进这细碎而温暖的“笃笃”声里。
风自窄巷悠然而来,携着腊梅清冽的冷香,卷着几片半透明的淡黄花瓣,飘飘摇摇,落于他们脚边的青瓦。顾云深伸手接住一片打着旋落下的花瓣,轻轻置于灰泥桶边沿:“爷爷还有个偏方,说腊梅花瓣晒干揉碎,混进灰泥,能防虫蛀,让泥更经久。”她用指尖将那片柔软仔细撕成极细的碎末,拌入桶中残余的米白灰泥,淡黄花屑星星点点,如同不慎揉碎了一把细小的星辰。
沈砚辞看得有趣,也学样捻起花瓣撕碎拌入,却不慎沾了点湿黏的灰泥,蹭在她鬓边脸颊,留下一点灰白印记。顾云深不恼,眼波流转间漾起促狭笑意,顺手便将指间花瓣碎末轻撒在他衣领上:“喏,这样才真算是一起补过屋顶、同甘共苦的人了。”两人忍俊不禁的笑声,混着木锤持续而安稳的“笃笃”声,轻轻落在脚下青瓦,又被晚风托起,送入下方幽深小巷,融进渐起的暮色,成了这黄昏最柔软的衬底。
当最后一道瓦缝被灰泥仔细填平、敲实,夕阳已悄然沉落巷尾屋檐之下,只在天际留下一抹绚烂余烬。顾云深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工具,一一归位铜箱。沈砚辞则将空了大半的灰泥桶拎至梯旁。忙罢,两人并未急着下去,而是并肩坐在屋顶边缘,双腿悬空,在晚风中轻晃。巷内,灯火次第亮起,晕开温暖光晕。远处传来卖馄饨的梆子声,“笃笃”敲着节奏,夹杂邻家几声慵懒犬吠,还有屋顶上似未散尽的木锤余韵、以及风过时花瓣碎屑在桶沿摩擦出的细微“沙沙”声——所有这些声响交织缠绕,宛如一首未曾谱就却浑然天成的协奏曲,每一音符都温柔得足以熨帖人心,带来深沉的安宁。
“你听,”顾云深将头轻轻靠在沈砚辞肩上,声音羽毛般轻柔,“这声音多好。比云台山寺的密室,比伦敦那布满尘埃的旧仓库,都要好。”
沈砚辞侧过头,伸手将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轻柔别至耳后,指尖不经意掠过那点未干的灰泥印:“以后会一直这么好。我们要把问渠斋每片漏雨的屋顶都补好,把所有历经劫难才寻回的古籍都修好,把爷爷和我爸当年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一件一件,都接着做下去。”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入她眼中,“当然,还要一起补很多很多次屋顶,听很多很多次,像今晚这样的‘协奏曲’。”
顾云深眼中笑意更深,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肩窝。那铜制工具箱就放在两人紧挨的腿边,光滑表面映着天边最后一缕夕晖,箱内工具静卧于各自凹槽,仿佛在无声见证这首属于他们的“屋顶协奏曲”。腊梅清冷香气依旧氤氲鼻尖,木锤敲击的余温似还残留掌心。她忽然无比清晰地领悟到,那些被他们追寻的所谓“暗室微光”,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传奇时刻,恰恰就是眼前这般——有人愿意陪着你,蹲在这高高的屋顶,一起修补破损的瓦片,一起聆听风穿过巷弄,一起将无数平淡无奇的日子,细细密密,编织成生命中最动人、最悠长的乐章。
夜色如墨,缓缓晕染天际时,两人才顺着木梯爬下屋顶。沈砚辞拎着几乎空了的灰泥桶,桶壁沾着干涸泥点。顾云深则抱着那沉甸甸的铜箱,手里紧攥着两片方才落在屋顶、被风吹得半干的腊梅花瓣——她特意收起,想着下次补瓦,或许还用得上。巷中昏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悠长,交叠着投射在古老石板路上,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漫长时光,都如此紧紧依偎,密不可分。
问渠斋那扇厚重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轻响,被轻轻合拢。屋顶的青瓦上,还残留着几抹不起眼的淡黄腊梅花屑,还萦绕着白日里木锤敲击留下的无形余韵,也依旧回荡着那首未曾写完的“协奏曲”——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只要他们还在,只要这屋顶还在,这首曲子便会一直一直演奏下去,在古籍修复室幽静的暗室里,在书页翻动时映照的微光里,在每一个他们曾并肩修补过的、洒满阳光或星光的屋顶上,一直一直,温柔而坚定地,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