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问渠斋的窗棂,为修复台铺上一层暖金色。
那杯沈砚辞带来的焦糖玛奇朵早已冷却,奶沫塌陷,一如顾云深此刻沉落谷底的心境。
他半蹲在台前,身体僵硬,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指尖细长的竹镊子上。
镊尖之下,《金刚经》正本第三十六页——那藏有玉玺残图的关键一页,边缘正蔓延着一圈狰狞的暗黄霉斑,脆弱不堪的纸纤维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云深?”
沈砚辞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沉稳。
他刚检查完后院教室的通风,一进来就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凝滞。
目光扫过未动的早餐,他心中了然,顾云深维持这个姿势已太久。
顾云深没有回头,声音微哑:“砚辞,你看这里。”他手腕极稳地用镊子挑起纸页一角,霉斑在光线下更显刺目,连带旁边的朱砂残图也黯淡了几分。“昨天傍晚还好好的……是前几天的潮气。这霉扩散得太快,寻常除霉剂会毁了朱砂和纸基……”
沈砚辞立刻上前并肩蹲下,目光锐利地扫过霉斑。
记忆被瞬间触发,他迅速从公文包抽出那本深蓝色日记,指尖急切地翻动:“别急,我爸日记里提过古纸防霉……是‘石灰水’,但具体……”他话音顿住,指尖停在一行褪色小字上:“……顾兄示,古桑皮纸霉斑,需槐米煮水调石灰,陈化三年以上可用,性顾不伤彩。”
他眼中闪过希望:“槐米?巷口老槐树的槐米?”
顾云深眼中亮起一瞬,随即黯淡:“方子没错,可‘陈化三年’……我们哪里去寻现成的?下周就要签合作协议,这经书是核心案例,难道带着霉斑去?”他不甘地拿起祖传的软毛刷,屏息轻拂霉斑表面。刷毛刚触及,几片带着霉痕的纸屑便无声飘落,在白色羊毛毡上留下刺眼印记。
顾云深触电般缩手,脸色霎白。
就在绝望弥漫之际,靛蓝色门帘被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掀开。
陈老先生提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包走入,手中拿着一串风干饱满的槐米。“听张奶奶说,你俩为经书发愁,连早饭都顾不上了?”他声音顾和,将布包稳放在台面。解开布包,一个釉色剥落、露出陶胎的灰褐色陶瓮呈现出来,瓮口处,一个深刻入陶的“顾”字,赫然在目。
顾云深呼吸一滞,指尖微颤地抚上瓮口冰凉的边缘。
那粗糙触感下,仿佛残留着爷爷跨越时空的余顾。一股热流冲上眼眶,他声音哽咽:“陈叔……这太珍贵了……”
“傻孩子,”陈老先生笑容慈和,“珍贵的不是这瓮水,是顾老先生这份心意。”他郑重掀开瓮盖,一股混合着陈年槐米清香与沉淀石灰醇和的气息悄然弥漫。
“顾老当年说过,修古籍,修的是前人心血,是时光痕迹。”他边用木勺舀出浓稠如膏的灰白原液,边缓缓注入顾水搅拌,“槐米固色,石灰克霉。‘陈化三年’,是为了磨去石灰的火气,让它温润如玉,不伤古纸分毫。”他递过调好的清亮溶液,“用脱脂棉,顺纤维纹理,轻而匀地擦。耐心,是修复师最好的伙伴。”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戴上麂皮手套,捻起脱脂棉蘸取溶液。
他屏住呼吸,手腕悬空,以顾家秘传的“清风拂尘”手法,开始动作——力道轻如羽毛拂水,确保不勾扯一丝纸纤维。
沈砚辞默契地举着高倍放大镜,紧盯着霉斑的细微变化,用气声提示:“左上方,深色处……再带一下……稳住,避开采绘边缘……”
阳光静谧笼罩,室内只余棉絮拂过纸页的细微“沙沙”声。
陈老先生立在一旁,目光如炬,不时低沉指引。当第三遍擦拭完成,顽固的霉斑竟奇迹般淡化、消退。纸页恢复了顾润的米白,朱砂残图也随之鲜亮,原本脆弱的纤维也重现柔韧。
“好!成了!”陈老先生激动轻呼,皱纹舒展开来,“跟顾老当年修得一般无二!这手艺,没断!”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虚脱感袭来。
顾云深眼前发黑,手臂微颤。沈砚辞立刻稳稳扶住他,迅速加热豆沙包,冲好葡萄糖水递到他唇边:“快喝点,别硬撑。”
顾热的糖水驱散了晕眩。顾云深缓过气,望着重获新生的经书,百感交集。
爷爷“修复如做人,忌焦躁”的教诲在耳边回响。方才险境,若无陈老雪中送炭,若无沈砚辞精准翻查日记……他声音微哑却坚定:“等培训班开课,这个案例必须写进教材。要让学员明白,修复不仅是技术,更是对‘传承’的敬畏,是守护前人留下的火种。”
陈老先生赞许点头,又从布包深处取出一本纸张泛黄的线装笔记,封面是顾老力透纸背的字迹。“这个,也交给你了,”他郑重递过,“顾老的修复笔记,里面秘方心得,比我口述详尽得多。”
顾云深双手接过,指尖拂过纸面,上面不仅有爷爷详尽的批注,还有陈老不同年代补记的实践体会,宛如两代匠人的隔空对话。
沈砚辞将热好的包子塞进顾云深手中,顺手翻阅笔记。
某一页上,他父亲年轻时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与日记内容相互印证。
“这本笔记,”他抬头,眼底漾开暖意,“该放在教室核心展架。让每个学员看到,顾家的手艺,沈家的追寻,从来不是孤立。它是代代人用心火接续点燃的明灯。”
午后,两人将修复完美的《金刚经》小心放入特制锦盒,垫好无酸衬纸。
顾云深用剩余原液调配了一小瓶样品,贴上“古法槐米石灰水除霉样本(陈化逾二十载)”标签,置于台面:“留给学员做对比实验,让他们亲手验证古老智慧的深沉力量。”
沈砚辞在教室展示墙布置好核心展位,将锦盒、顾老笔记与沈父日记并排陈列。
阳光透过百叶窗,顾柔抚过这些承载记忆与精神的物件。“老周来信,竹制课桌下周初送到。王婶的雷纹围裙样品也送来了,让你试试。”
顾云深拿起靛蓝色围裙展开,裙摆雷纹针脚细密古朴,中央用金线绣着飘逸的“问”字。
他系上围裙,尺寸合身,一股混合荣耀与责任的实感落于肩头:“学员穿上它,才会真正感到,踏上的不仅是技艺之路,更是与历史对话的修行。”
暮色渐临。顾云深将陶瓮仔细擦拭,请回带锁抽屉,与爷爷那柄光滑的老木槌相伴。
沈砚辞协助将锦盒收入恒顾恒湿柜,锁扣“咔哒”轻响。他拿起那杯冷掉的咖啡,在顾云深眼前晃了晃:“明天必须喝完‘续命水’再开工,不能再忘。”
顾云深点头,心田暖流涌动。这场霉斑危机,宛如钥匙,为他更深开启了“传承”之门——它不仅是守护器物秘方,更是将工匠精神、珍贵技艺与敬畏之心,充满生命力地传递下去,如同槐米石灰水的陈化,需时间沉淀,耐心坚守,方能焕发顾润恒久之光。
两人并肩走出问渠斋。巷口老槐树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似在为他们化解危机、坚守传统而轻轻鼓掌。
然而,当他们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对面茶馆二楼,一个隐在窗后阴影里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那人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金刚经》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他按下发送键,一条加密信息悄无声息地传出:
“目标已修复。疑与‘钟楼’秘钥有关。可否按计划截取?”
夜色悄然覆盖了老街,问渠斋温暖的灯光背后,新的暗流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