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古籍馆高窗上的彩色玻璃揉碎,化作一片片斑斓而静谧的光斑,洒在深棕色的木质书架上。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灰尘与岁月交织的特有气味。
顾云深静立在标着“叁”字的三号书架前,指尖悬在那个空荡的书格上方——那里本该安放着那本牵动一切的明代佛经,如今却只留下一道清晰的书籍压痕,像一道烙在时光里的无言伤疤。
“警方那边程序还没走完,封条暂时动不了。”
沈砚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顾沉。
他手里拎着两个微微冒着热气的纸袋,“听说你昨天没吃早饭,顺路带了豆沙包和豆浆。”
他将温热的纸袋递过来,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擦过顾云深微凉的手背,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顾云深接过。
豆沙馅料的香气混合着醇厚的豆香,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童年——爷爷牵着他的手,总会在馆外那个飘着白汽的小摊前停下,买上这样一份早点。
他低头咬了一口,松软顾热:“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豆沙馅?”
“上次在问渠斋,看你修复台的抽屉里,落了半袋没吃完的豆沙糕。”
沈砚辞随意地倚在对面书架上,视线却锐利地锁定那个空书格,“其实,我清楚佛经暂时取不出来。带你来,是想让你看另一样东西。”
顾云深咀嚼的动作蓦地停住,抬眼看他。
“跟我来。”
沈砚辞转身,引着他走向古籍馆更幽深的后院。
他的步伐比平时明显放慢,似在无声地等待。
后院尽头,一间几乎被茂密藤蔓完全吞噬的旧储藏室寂静而立,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沉重铜锁。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沉闷的转动声,陈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在从门缝挤进的光柱中翻滚。“这是我父亲生前整理出来的旧物室,他退休后,常独自待在这儿。”
门开了。
狭小的室内,十几个擦拭得锃亮的玻璃柜靠墙而立,里面陈列着形态各异的旧钟表——黄铜怀表、雕花座钟、老式挂钟……大多数表盘的指针都凝固在过去的某一刻,仿佛时间本身在此搁浅。
顾云深不由自主地走近其中一个柜子,里面躺着一枚银壳怀表,其表盖样式与他工具包里那枚惊人地相似,只是表盘中央明显缺失了一块关键零件,裸露出底下精密却沉默的金色齿轮。
“我父亲痴迷于此,收藏了三十年。”
沈砚辞悄然站到他身侧,指尖隔着玻璃,虚点着那只残缺的怀表,“他常说,每一个停摆的钟表里,都封存着一段未能讲完的故事。”
顾云深的目光在那裸露的齿轮间逡巡,忽然猛地顿住——在几枚交错齿轮的阴影处,赫然卡着一个极其细小的铜制零件,上面刻着一个虽模糊却依稀可辨的“顾”字!那刻痕的笔锋走势,与他爷爷遗留给他的那套修复工具上的印记,分毫不差。“这个零件……”他下意识想触碰玻璃,又在即将接触时堪堪停住,指尖悬在冰冷的表面。
沈砚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常:“你认得它?”
“我爷爷的工具箱深处,珍藏着一模一样的零件。”
顾云深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动,“他告诉我那叫‘定芯轴’,是修复老式钟表的核心部件,早年全京城,只有顾家的手艺能做得出。”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他迅速掏出手机,调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那是爷爷弥留之际,特意展示给他的一个褪色旧木盒,盒底就垫着几枚同样刻着“顾”字的定芯轴。
沈砚辞凑近屏幕,呼吸在看清照片的刹那骤然一滞。
他快步走到另一侧柜前,利落却小心地捧出一尊沉甸甸的铜座钟。
底座侧边隐藏着一个精巧暗格,他用指甲一抠,暗格弹开,里面是一个用褪色蓝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布包解开,三枚定芯轴赫然呈现——大小、铜质、刻痕,都与照片里的毫无二致!
“这是我父亲去世前,亲手锁在这里的。”
沈砚辞捻起其中一枚,郑重地递到顾云深面前,“他没留下任何解释,只说‘等遇到顾家的后人,再交出去’。”
顾云深接过那枚带着岁月凉意的零件,指尖抚过熟悉的刻痕,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顾热瞬间涌上眼眶。
爷爷总念叨的“沈家是顾家的恩人”,这轻飘飘话语背后沉甸甸的分量,直到此刻,看到这些被沈父精心保存、等待归还的零件,那些散落的记忆碎片,才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开始咔哒作响,缓缓咬合。
“你父亲……他是不是认识我爷爷?”
顾云深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辞。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沈砚辞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
“我父亲日记里,反复提到一位‘顾先生’。”
沈砚辞走到角落积满灰尘的书桌前,取出一本纸张严重泛黄的硬皮日记本,“他记载,1995年,他的钟表店濒临倒闭时,是这位‘顾先生’仗义援手,修复了一批古董钟,让他绝处逢生。”
他精准地翻到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定芯轴的草图,旁边一行遒劲的字迹:“顾兄技艺,天下无双。欠其一诺,必还。”
顾云深不由自主地凑近细看,指尖再次无意触碰到沈砚辞微顾的手背,这一次,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移开。
1995年——爷爷的鼎盛时期,沈家尚未遭遇变故。两家的渊源,远比他所知的更为久远深邃。
“那本失窃的佛经……”
顾云深脑中灵光一闪,“会不会也和这些钟表有关?”
沈砚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想起来了!日记里还有一句像谜语的话:‘佛经藏轴,轴藏芯’。”
他指向顾云深手中定芯轴中心那个不起眼的小孔,“你看,这个孔洞比寻常的大,内壁光滑,倒像是……特意设计用来藏匿东西的。”
顾云深闻言,立刻将定芯轴举到一束明亮的阳光下,眯眼细看。
果然,那幽深的小孔底部似有金属反光!他迅速掏出用于古籍修复的细长钢针,屏住呼吸,用针尖极其谨慎地探入孔内,轻轻一勾——一张轻薄得近乎透明的薄纸被带了出来!纸上用鲜亮朱砂写着两个古意盎然的篆体字:“雷纹”。
“雷纹?”
沈砚辞眉头紧锁,“这是常见的装饰纹样,和失窃的佛经有什么关联?”
顾云深却猛地记起《天工开物》残卷末尾空白处绘制的那个独特雷纹标记,当时只当是普通落款。“我手上那卷残页上,就有一个类似的雷纹!”
他迅速调出高清照片,“说不定……那本佛经里也暗藏着对应这‘雷纹’的机关,里面封存着更关键的秘密!”
就在这时,储藏室那扇沉重的木门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像是有人在外面极其小心地扭动门锁!沈砚辞反应快如闪电,一把抄起日记和定芯轴塞进怀中,同时猛地拉住顾云深的手腕,将他拽到一排高大的旧书架后。
两人屏息凝神。透过书架缝隙,只见一个穿着宽大黑色连帽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手中强光手电筒的光束毫不迟疑地扫向陈列钟表的玻璃柜,目标明确地搜寻着。
“是昨天巷口的人?”
顾云深用气声问道,掌心渗出冷汗。
沈砚辞无声点头,握住他手腕的指尖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警示。
那黑衣人快速移动,最终停在放置铜座钟的柜子前,发现柜门紧锁后,低哑地咒骂了一句,转身欲走。就在他路过藏身的书架时,手电光束猛地一晃,堪堪扫过顾云深露在阴影外的鞋尖!
顾云深全身僵硬。沈砚辞手臂一揽,将他更严实地护在身后,身体微倾,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捕捉到黑衣人因动作过大而从领口露出的一小片脖颈皮肤——那里,赫然横亘着一道深色的、如同“十”字交叉状的陈旧疤痕!与问渠斋墙外泥泞中发现的半个模糊印记,惊人地吻合!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沈砚辞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松开了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在顾云深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抱歉,刚才太急了。”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揉,指尖悬在半空,却又觉得唐突,缓缓收回。
顾云深摇摇头,注意力完全被手中那张薄纸攫住:“他们要找的,应该就是这个。”
他将写着“雷纹”的纸片递给沈砚辞,“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本佛经!”
沈砚辞接过薄纸,小心对折,收进贴身钱包最里层:“我马上去和负责警官沟通,争取提前解封。”
他看向顾云深,素来清冷的眼神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今天……谢谢你。”
若非顾云深认出定芯轴的来历,他或许永远无法解开父亲与顾家这段尘封的往事。
顾云深轻轻抿唇,将定芯轴递还:“这个,还是由你保管。毕竟是你父亲的遗物。”
沈砚辞却坚定地将他的手推回:“不,他交代得很清楚,要交还给顾家后人。”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坦诚而郑重,“现在,你就是顾家唯一的后人。”
窗外的阳光执着地穿透玻璃,笼罩在两人之间那枚小小的定芯轴上。
铜制零件流转着历经岁月的暖光,像一道无形的桥梁,终于将二十年前沉甸甸的承诺,稳稳递到了命定的主人手中。
顾云深紧紧握住那枚带着对方掌心余顾的零件,一种奇异的笃定感油然而生——他和沈砚辞之间那曾经如同隔着推土机轰鸣的遥远距离,此刻仿佛变成了两组彼此吸引、严丝合缝的精密齿轮,正朝着同一个未知却坚定的方向,缓缓地、不可阻挡地转动咬合。
离开古籍馆时,沈砚辞特意绕回门口小摊,又买了一袋刚出锅的豆沙包,不由分说塞到顾云深手里:“明天上午九点,我来问渠斋接你,一起去警局。”
顾云深接过那袋顾热的包子,看着沈砚辞颀长的身影即将没入人群,喉头动了动,终于忍不住开口:“沈总。”
沈砚辞闻声停步,回望过来。
“那个……豆浆,”顾云深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很好喝。”
话音未落,他已飞快转身,大步朝问渠斋走去,微红的耳廓在午后的光里如同半透明的贝壳。
沈砚辞站在原地,目送那个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树影里,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低头,指尖拂过怀中日记本粗糙的封面,又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钱包的位置。
那些被时光层层掩埋的秘密,此刻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不再令人感到窒息般的孤寂——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踽踽独行的探索者。他有了可以并肩而行,共同解开时光密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