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之后,铁柱虽然凭借急智和扎实的内功底子稳住了阵脚,甚至意外获得了些赏识,但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西装,如同卡在喉咙里的一根细刺,时时提醒着他那份难以融入的尴尬。尤其是宋思明那句“卖保险的”讥讽,像魔音灌耳,时不时就在他脑海里回响。
“砖爷,”他对着那块越来越温润的板砖诉苦,“咱现在好歹也是个集团总裁了,总不能再穿着这身‘战袍’去谈几百万的合作吧?下次要是见更高级别的人物,或者去国外,总不能还这样吧?”
【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汝既已知身处何位,便当有相配之行头!此非虚荣,乃是对他人,亦是对自身之尊重!】板砖振振有词,【然,定制西装,门道极深,价昂且易入歧途。汝之气质,若驾驭不当,恐真成那宋家小儿所言!】
铁柱深以为然。他决定,必须搞一套像样的行头。但商场里那些成衣,要么贵得离谱,要么穿上身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总不对味。他想到了定制。
还没等他去打听,冷凌月的电话就来了,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直接:“张铁柱,下周有个长三角农业创新论坛,规格很高,有几个部委领导和国际机构的代表参加,我帮你争取了一个发言名额。这是个好机会,但你的形象……需要提升一下。我认识一个老师傅,手艺很好,我带你去做套西装。”
铁柱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窘迫。感激的是冷凌月连这种细节都替他考虑到,窘迫的是自己这点“不上台面”的烦恼,到底还是没瞒过她的眼睛。
“那……那就麻烦冷总了。”他讷讷地答应。
冷凌月推荐的裁缝店,并不在繁华的商业区,而是隐在城市历史街区的一条安静小巷里。推开一扇厚重的、带着铜环的木门,时光仿佛瞬间慢了下来。店里没有华丽的装修,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纺织物和檀香的味道,墙上挂着各种面料样本,一卷卷布料像书籍一样整齐码放。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圆框眼镜、穿着马甲的老师傅正伏在宽大的案板上,就着窗外透进的阳光,用划粉在布料上描画。
“陈师傅。”冷凌月轻声打招呼。
陈师傅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而锐利,先在冷凌月身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随即就落到了铁柱身上。那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从上到下,从前到后,飞快地掠过铁柱的肩宽、臂长、背脊弧度、甚至站姿习惯。
“这位就是张先生吧。”陈师傅放下划粉,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淡笑,“请到这边来。”
接下来,铁柱体验了一场他人生中最细致、也最让他手足无措的“测量”。陈师傅拿着软尺,围绕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进行测量,数据精确到毫米。肩斜、袖长、背宽、腰围、裤长、立裆……甚至手腕的粗细、颈部的倾斜度都被仔细记录。铁柱僵直着身体,感觉自己像一块待宰的猪肉,被摊开来仔细估量。
“张先生平时习惯把手机放哪个口袋?”陈师傅突然问。
“啊?哦,右边裤兜。”铁柱老实回答。
陈师傅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
“站姿很稳,肩膀很平,是常干农活吧?”陈师傅一边量一边闲聊般说道,“背部肌肉线条不错,就是有点轻微的驼背习惯,平时要注意。”
铁柱只能尴尬地嗯啊附和。
测量完毕,便是选择面料。陈师傅搬出几本厚重的样本册,里面是密密麻麻、触感各异的面料小样。从意大利的顶级羊毛到英国的法兰绒,名字拗口,价格更是让铁柱暗自咋舌。
“这套藏青色暗条纹的如何?沉稳大气,适合正式场合。”冷凌月指着一块面料建议道。
铁柱看着那颜色,下意识觉得老气,像村里老干部穿的。他瞥见旁边一块颜色稍浅、带着细微光泽的灰色面料,觉得挺精神,伸手摸了摸:“这个呢?”
陈师傅微微蹙眉:“这款……时尚感强一些,但对气质要求比较高,张先生您的肤色和气质,恐怕……”
话没说完,但铁柱懂了,他撑不起来。
最终,在冷凌月和陈师傅的建议下,选定了两款相对保守但质感极佳的面料,一款深灰,一款藏青。接下来是选择款式、纽扣、里衬、甚至缝线颜色等无数细节。铁柱听得头大,几乎全程都是“听你们的”、“挺好”。
他心里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贵的就是好的,听专业人士的准没错。
量体选料完成,便是等待。陈师傅说要半个月左右试毛样,再进行修改。
半个月后,铁柱再次来到这间安静的工作室。第一次试穿,是布匹初步缝合的“毛样”,主要是看大体轮廓和尺寸是否需要调整。陈师傅和助手在他身上别满了大头针,这里收一点,那里放一点,不断修正。
第二次试穿,已经是基本成型的西装了。当铁柱在试衣间里,小心翼翼地穿上那套深灰色西装,系上扣子,走到落地镜前时,他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陌生而……板正。
西装无疑是非常合身的,每一处线条都熨帖,肩部挺括,腰部微收,裤腿笔直。将他常年劳作形成的倒三角身材勾勒得很好。但是,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太过笔挺,太过一丝不苟,反而将他身上那股子天然的生气给束缚住了,眉宇间那份熟悉的憨厚和野性,被这严谨的线条掩盖了大半。
冷凌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审视着,点了点头:“嗯,尺寸很准,做工也没得挑。陈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连砖爷也在脑海里评价:【剪裁精准,面料上乘,合乎礼仪规范!】
可铁柱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觉得别扭。他试着走了几步,动作有些僵硬。他下意识地想挠挠头,手抬到一半,又觉得这动作和这身衣服不搭,讪讪地放下。
“怎么了?张先生觉得哪里不舒服?”陈师傅敏锐地问。
“没……没有。”铁柱连忙摇头,“很合身,就是……就是感觉不像我了。”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陈师傅笑了:“好西装就像第二层皮肤,需要时间适应。习惯就好了。”
话虽如此,铁柱心里的那点别扭却挥之不去。
又过了一周,两套西装终于完工。铁柱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取回了这套价值不菲的“战甲”。
长三角农业创新论坛开幕在即,铁柱决定穿着那套深灰色新西装出席。出发前,他在家里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王翠花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翠花,咋样?”铁柱有些不自信地问。
王翠花抿了抿嘴,小声道:“好是挺好……就是,太板正了,有点像……像城里那些跑业务的。”
铁柱心里“咯噔”一下。连翠花都这么说!
李狗蛋凑过来,绕着铁柱转了两圈,摸着下巴:“铁柱哥,你这……英俊是英俊,就是感觉……精气神儿被这衣服压下去一截。不如你穿咱合作社文化衫自在。”
铁柱看着镜子里那个连笑容都似乎被格式化了的身影,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这套西装,是冷凌月和陈师傅眼中的“他”,是符合上流社会审美的“张总裁”,却唯独不是那个从张家沟泥土里长出来的“张铁柱”。它太完美,太标准,像一套精致的铠甲,也像一层无形的隔膜。
论坛当天,铁柱穿着新西装,踩着新皮鞋,走进了会场。果然,他的出现再次引来注目。这次的注目礼,少了几分酒会时的戏谑,多了几分审视。他这身无可挑剔的行头,至少在外表上,让他初步融入了这个环境。
然而,当他与各地来的企业家、专家交流时,那种无形的隔阂感又出现了。人们对他彬彬有礼,但交谈似乎总隔着一层。直到他上台发言,谈到激动处,习惯性地想比划手势,却感觉腋下和肩部被紧紧包裹着;他想展现一个放松的笑容,却因为领带和衬衫领口的束缚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台下,冷凌月微微蹙眉。她能看出铁柱的拘谨,这身西装没有成为他的助力,反而成了他的枷锁。
会议间隙,一位来自西北的、同样搞生态农业的朴实企业家找到铁柱,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铁柱被拍得身子一僵):“张总!早就听说你了!你那套合作社模式,俺们那边也想学学!不过你这身行头……哈哈,刚见面我还以为你是哪个部委下来视察的领导,都没敢跟你搭话!”
铁柱苦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丝不苟的衣襟,又抬头看了看对方身上那件略显褶皱但舒适自在的夹克,忽然明白了。
晚上有个交流晚宴,铁柱借口要准备第二天的发言,没有参加。他回到酒店房间,第一时间扯掉了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那身昂贵的西装小心翼翼地脱下来挂好,看着它,眼神复杂。
“砖爷,我是不是错了?”他有些沮丧,“是不是有些人,有些地方,注定就融不进去?”
【谬矣!】板爷的声音带着斥责,【融并非同化!汝之根本,在张家沟之泥土,在合作社之汗水!此衣应是汝之工具,助汝行走四方,传播理念,而非将汝改造为另一人!忘本逐末,何其愚也!真正的强大,非是磨平棱角以适应容器,而是让容器因汝之形状而改变!】
铁柱如遭棒喝,猛地抬起头。
是啊,他为什么要拼命把自己塞进一个设定好的模子里?他的魅力,他的价值,不正是来自于他的不同吗?
第二天,论坛继续。当铁柱再次出现在会场时,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依然穿着那套深灰色西装,但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他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脖颈。西装外套的扣子也没有扣,他走动时,衣摆自然晃动,多了几分随性和不羁。更明显的是他的神态,眉宇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眼神自信而坦然,笑容也恢复了那种带着点憨厚和野性的感染力。
他不再刻意控制手势,讲到合作社社员们的趣事时,甚至会像在村里一样,爽朗地大笑,动作幅度也大了许多。那身西装依旧挺括,却仿佛被他强大的个人气场“驯服”了,不再是束缚,反而成了衬托他独特气质的背景板。
台下,冷凌月看着这样的铁柱,先是讶异,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心的、带着欣赏的笑意。她明白了,这个男人,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
那位西北的企业家又凑了过来,这次他熟络地搂住铁柱的肩膀(铁柱这次感觉自然多了):“嘿!这就对了嘛!张总!这才像那个带着猪闯省台的汉子!昨天那样,可把俺给唬住了!”
论坛结束,铁柱的发言获得了空前成功,他独特的视角和充满泥土芬芳的实践案例,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不少人都记住了这个“穿西装不系领带、说话实在、能力不凡”的年轻企业家。
回程的飞机上,铁柱看着窗外的云海,心情豁然开朗。
“砖爷,我好像有点懂了。”
【哼!悟性尚可!衣为人役,岂可为人役于衣?保持本真,方是立身之道!此一套西装,学费不菲,然能悟得此理,值矣!】
铁柱笑了笑。他知道,未来还会有很多需要穿着正式场合的时刻,但他不会再惶恐,也不会再试图把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会穿着得体的衣服,但内核,永远是那个从张家沟走出来的、能听懂猪说话、想要带着乡亲们共同富裕的张铁柱。
那身像“卖保险”的定制西装,最终成了他成长路上的一块重要里程碑,标记着他从外在模仿到内在自信的转变。而真正的品牌形象,从来都不是靠一身西装撑起来的,而是靠他这个人,和他所代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