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微弱的青色火焰,如同一支划破永夜的笔锋,在无垠的虚无与死寂中,坚定地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刻画而去。
它不是在燃烧,而是在书写——以因果为墨,以虚无为纸,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殿堂,正在林昭的意识深处被强行构建。
林昭猛地睁开眼。
他不再身处那条光怪陆离的字脉通道,而是立于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殿堂之中。
穹顶高不见顶,如同一片倒悬的星空,只是那繁星点点的,并非星辰,而是亿万卷悬浮的金册。
每一卷金册的封皮上,都用古老的仙文烙印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命书”!
这里是所有生灵,所有过往,所有未来的终极档案馆。
殿堂中央,一座由黑曜石砌成的高台拔地而起。
台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端坐,却又无比陌生。
是老井伯,但他此刻不再是那个枯瘦佝偻的井边老人,而是身披一袭绣着阴阳鱼与锁链纹路的古旧衙袍,头戴判官乌纱,手中紧握一支笔锋凝结着墨色寒光的判官笔。
他的气息与整座殿堂融为一体,仿佛他就是此地规则的化身。
林昭低下头,脚下的地面让他浑身一颤。
那不是石砖,而是由无数枚晶莹剔透、内里却封存着哀恸面容的“悼念结晶”、无数张被撕碎烧毁的“命书残页”,以及厚厚一层冰冷的“焚纸灰”拼接而成。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便会传来无数亡者无声的低泣,那股刺骨的怨念,顺着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被告,林昭。”
老井伯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感,却如天雷滚滚,在殿堂内引发亿万命书的共鸣嗡鸣。
他手持判官笔,遥遥指向林昭,冷声道:“你自得仙宫遗物,擅用短命血符,篡改既定结局九十七例,致使三百二十一段因果链条无故断裂。现于‘万界因果律庭’予你审判——”
他声音一顿,眼中神光暴涨,化作两道实质般的压力轰然压在林昭身上。
“你,可认罪?”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湖底废墟。
苏慕骇然地看着林昭。
他的身体还维持着投信后松手的姿态,双目圆睁,瞳孔却已彻底凝固,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一具空壳。
不能等!
苏慕银牙一咬,再也顾不上自身经脉的刺痛,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泛起一层如水波般的光晕,竟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入林昭左右两侧的太阳穴!
“啊——!”
剧痛与恐怖的精神冲击瞬间贯穿了她的识海,但她死死撑住,强行将自己的意识接入林昭那片死寂的领域。
下一秒,她眼前的景象变了。
她“看”到林昭的心脏,被无数条粗细不一、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红色丝线死死缠绕、层层包裹。
每一条红线都延伸向无尽的远方,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又一个被林昭从死亡线上“拯救”回来的人影。
陈胖子、赵炎、柳知音……他们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化作了一条勒紧林昭心脏的契约之线!
“这里不是审判庭。”言无咎那虚幻的残念在苏慕身边浮现,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力,“这里是‘契约回响殿’。所有被他打破的规则、所有被他撕毁的‘天定文书’,都在这里化作原告,共同起诉他。唯一的脱身之法,就是在那份判决书上,亲手签署‘放弃信使权’的认罪状。”
“放弃信使权?那是什么?!”苏慕焦急地追问。
言无咎发出一声长叹:“那就意味着,他将承认自己过往的一切拯救行为皆为‘错误’,并被剥夺再次干涉他人命运的资格。从此,他可以活,但再也救不了任何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悲剧,按照‘命书’的剧本上演。”
“不!那他就不是他了!”苏慕美眸赤红,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绝不允许!”
“可不签,”言无咎的声音愈发虚弱,“他的意识就会被这些契约永远困在这里,直到磨灭所有自我,成为下一任看守这些‘命书’的守墓人……就像那个老井伯一样。”
殿堂内,老井伯见林昭沉默不语,只当他默认,手中判官笔已在虚空中挥毫泼墨,一份由黑色火焰构成的判决文书瞬间成型。
“判决如下!”他声如洪钟。
“罚则一:抹去林昭此世存在之一切痕迹,令其归于‘从未存在’!”
“罚则二:召回所有被其改写之命运,令九十七例结局重归‘正轨’!”
“罚则三:永囚其魂于识海律庭,代行‘天命邮差’之职,直至宇宙终焉!”
话音落,那份火焰文书轰然落在高台桌案上,瞬间化作一条狰狞的火蛇,张开巨口,带着焚灭一切因果的恐怖气息,朝林昭当头噬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等等!”
一道清冷而漠然的声音,竟从殿堂之外传来。
紧接着,一道流光破开殿堂的界壁,精准地钉在了火蛇七寸之处!
那是一柄早已断裂的古朴铜尺!
沈砚的身影在殿堂门口缓缓浮现,他那双流转着符文的眼瞳直视着高台上的老井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不容置喙的规则之力。
“他尚未收到‘回执’。按照《万界信律三十六条》第七款:投递行为未经验收,信件内容未被确认,则视为投递流程尚未完成。未完成投递的案件,不得开庭审判!”
老井伯的动作猛然一滞,那条凶猛的火蛇竟真的停在了半空中,无法寸进。
他死死盯着沈砚,”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死寂的识海中炸响!
没签收?对……我还没签收!
那封信是寄给“未来”的我的,而我,就是现在!
既然还没签收,那它就还属于“已故”的那个我!
“既然还没签收,”林昭猛然抬起头,那双死寂的黑瞳中,一点癫狂的火光重新燃起,并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燎原,“那我就有权——撤回这封信!”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右手竟无视物理规则,悍然插向自己的胸口!
在老井伯和沈砚震惊的目光中,他硬生生从自己虚幻的身体里,将那封早已投递出去、此刻却又诡异出现的、浸透了暗红液体的信封,重新抽了出来!
“我的信,我做主!”
他双手抓住信封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
“刺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响彻整个律庭!
那封承载着他所有执念与疯狂的“终止协议”,被他亲手撕成了两半!
轰隆隆隆——!
整个殿堂剧烈震荡,穹顶之上,那亿万卷悬浮的金册“命书”如下雨般纷纷坠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高台上的判官笔寸寸断裂,那条被定住的火蛇发出一声哀鸣,竟逆卷而上,倒灌回老井伯体内,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脸色瞬间苍白。
“疯子!你在毁约!”言无咎的残念在苏慕身边惊骇欲绝地尖叫,“你撕毁的不是信,是与这座因果律庭建立的底层契约!这会引发连锁性的规则崩塌!”
“我不是毁约——”林昭仰天狂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癫狂与解脱,他将撕碎的信纸扬向空中,任其化作点点星火飘散,“我是宣布:从此以后,所有寄给我的信,无论是来自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是来自神、是魔,还是这该死的天道——都必须由我自己决定,看,或是不看!”
“他需要一个坐标!”言无咎急促地对苏慕喊道。
苏慕早已会意!
她强忍着识海被撕裂的剧痛,将自己所有的意志与情感,编织成一条闪烁着温柔光芒的“记忆锚链”,死死缠住了林昭那即将被规则崩塌风暴吞噬的意识核心。
她的声音带着泪腔,却无比坚定地在他心底低语:
“胖子记得你泡面的味道,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咸、也最好吃的面……”
“赵炎总是在梦里看见你把他从天台上拉下来,他说你的手比铁还硬,比火还烫……”
“柳知音说,你的呼吸声是她听过唯一能弹出旋律的声音……”
“这些不是规则能删除的记忆!这些是你存在的证明!”
万千温暖的记忆洪流,冲刷着林昭那几近崩解的识海。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那股风暴席卷。
在意识被彻底撕碎前的最后一刻,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我不认这份判决……”
“从今天起,我要当自己的收件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嚓——轰!!!
他左眼瞳孔中,那枚本已出现裂痕的双环齿轮,再也承受不住这股逆反规则的意志,轰然炸裂!
然而,在爆开的无数碎片中心,一抹全新的、更加深邃、更加疯狂的幽光骤然亮起,一个崭新的、完全由他自己意志定义的指令界面,缓缓浮现:
【权限解锁:信主自主(LV.1)】
【效果:宿主获得权限,可主动拒绝、退回、乃至销毁任何指向自身的‘命运来信’。】
现实世界。
湖底那座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水晶信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猛然爆炸成亿万光点!
那封本应消失在时间尽头的信,竟在爆炸的中心重新凝聚,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逆向飞行,轻飘飘地、重新落回了林昭伸出的手中。
他胸口,那枚仙宫打卡器所化的青铜怀表,在沉寂许久之后,第一次爆发出亿万古仙残魂意志交织而成的、整齐划一的癫狂合唱:
“——检测到规则级突破!——”
“——宿主获得‘逆契资格’!——”
远在城市另一端的精神病院地下研究室。
白院长死死盯着主监控屏上那条原本已经拉成直线的心电图,在剧烈的杂乱波动后,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平稳而有力的跳动。
他摘下眼镜,用镜布缓缓擦拭着,喃喃自语:“他没赢……但他也没输。他只是……在天道这张密不透风的判决书上,为自己凿开了一个可以呼吸的孔。”
而在云深不知处的某座山巅祖祠内。
那口自从上古时代便再未响过的巨大气运铜钟,毫无征兆地、沉闷地——
当啷——————
落下了一声迟到了千百年的钟鸣。
钟声悠远,激起的无形音波扫过祠堂内的排排灵位。
三块位于最高处的列祖牌位,竟在这声钟鸣中,同时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轰然碎裂。
其中一块碎裂的牌位正中央,赫然刻着一行早已被岁月尘封的血色小字:
林承钥,守门人,罪:放仙归凡。
钟声在山谷间回荡,渐渐消散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余音袅袅,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