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本就微弱的火焰,在第六日黄昏的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天台上的灵堂早已被吹得东倒西歪,黑色的挽联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亡魂无声的招手。
林昭瘦得几乎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撑着那件被血染透半边衣领的单薄衣衫。
他右耳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干燥的风中再度裂开,暗红的血珠顺着脖颈滑落,冰冷刺骨。
他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只仅剩微光的左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悼亡书》。
这是最后一段记忆了。
他将那段被尘封了整整七年的童年画面,从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里,生生剥离出来,注入书中。
六岁生日,小小的蛋糕上插着六根蜡烛,母亲温柔的笑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她俯下身,轻轻吹灭了火焰……画面,在此戛然而止。
“这一次不是写诗,”林昭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侧过头,对身旁的苏慕低语,“是把自己剖开,一片一片,给他们看。”
苏慕的面色比夜色还要凝重,她的十指不知何时已悄然插入地面冰冷的电缆之中,指尖闪烁着微弱的电弧。
庞大的信息流涌入她的感知,整栋宿舍楼的情绪状态如一潭死水,沉寂得可怕。
“他们都在躲……”她闭上眼,感受着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悲伤,“他们在害怕,怕一旦哭出来,就再也停不下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每日都会默默登上天台。
林小蝉。
她从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到焚纸炉旁,在那跳动的火焰前,用一双纤细的手,“唱”起一首无人听过的安魂曲。
她的手语动作极慢,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与悲悯。
奇异的是,当她的指尖划过空气时,竟会留下一道道淡淡的光痕,如同流星划过夜幕的尾迹。
林昭的左眼瞳孔骤然收缩,那枚精密的黄铜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在他的视野里,林小蝉的每一个手语轨迹,都不再是简单的动作,而是在编织,编织一张覆盖整个天台的“静默之网”。
这张网无形无质,却在悄无声息地捕获着那些从宿舍楼里丝丝缕缕溢出、却被死死压抑住的哀伤。
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聋子不用听,也能哭。”
就在此时,一股阴冷的灰雾毫无征兆地从图书馆的方向弥漫开来,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校园各处的扩音系统。
下一秒,一个冰冷而失真的声音响彻整个校园:
“……经查证,林昭悼念亡友一事纯属恶意炒作,其背后有不明境外资金支持,意图煽动学生情绪,扰乱校园秩序……”
一段精心伪造的录音,配上几张p得毫无破绽的转账截图,被循环播放。
舆论,瞬间引爆!
“我就说吧!一个死胖子而已,至于搞这么大阵仗?”
“妈的,消费死人,还拿我们的同情心当枪使,这家伙真该死!”
“境外资金?这性质可就变了!这是间谍行为!”
刚刚还弥漫着压抑悲伤的校园,瞬间被愤怒和嘲弄所淹没。
那些原本还在犹豫、在共情的人,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化作了对林昭的尖锐攻击。
“砰!”
一间教室里,赵炎猛地将手机砸在地上,屏幕瞬间四分五裂。
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对着周围那些议论纷纷、满脸讥笑的同学嘶吼道:“你们懂什么!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再也见不到!”
“哟,影帝上身了?”
“赵炎,你拿了林昭多少钱啊,这么卖力?”
嘲笑声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赵炎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他猛地推开众人,疯了一般冲出教学楼,直奔天台。
他要去找林昭,他要告诉那些人,陈胖子的死不是炒作!
然而,当他冲到天台入口的楼梯口时,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向上是狂风呼啸的天台,向下是沸反盈天的嘲弄。
他站在中间,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午夜,时限将至。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瞬间连成一片巨大的水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喧嚣的混沌之中。
狂风卷着暴雨,狠狠抽打在灵堂之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棚子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昭知道,没有时间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疯狂,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在苏慕震惊的目光中,他反手一刀,竟将自己血流不止的右耳生生剜下!
剧痛如海啸般席卷全身,但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血淋淋的皮肉狠狠投入焚纸炉中!
“轰——!!!”
炉中原本微弱的火焰,在接触到他血肉的瞬间,猛然爆开,冲起数米高的黑色烈焰!
紧接着,那黑色的火焰轰然散开,化作千万只燃烧着黑炎的蝴蝶,尖啸着四散飞舞,冲向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只黑蝶,都携带着他整整七年的孤独、恐惧、悔恨,以及那份被剜下的、最纯粹的痛苦。
腕上的打卡器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机械的提示音在暴雨中尖锐响起:
“警告!检测到高纯度‘情之烬’!正在强制构建广域情绪共振场!”
刹那间,宿舍楼内,上百个沉睡的学生在梦中齐齐变了脸色。
他们的梦境被黑蝶侵入,原本模糊的画面瞬间变得清晰——有人看到了病逝的奶奶在对自己微笑,有人看到了意外离世的父亲在向自己招手,有人看到了曾经的爱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压抑了六天的悲伤,在梦境的催化下,彻底决堤。
“奶奶!”一个男生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泪流满面。
“别走!”一个女生死死抱住枕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喊。
哭声,在不同的房间里此起彼伏。
然而,梦境的冲击太过剧烈,他们只是在自己的床上翻滚、痛哭、嘶喊,却没有一个人,能从这悲伤的泥潭中挣脱出来,登上天台。
共振场建立了,但共鸣,失败了。
就在林昭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林小蝉的身影出现在天台的入口。
她冒着倾盆暴雨,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几乎要熄灭的焚纸炉前,在那片泥水之中,缓缓跪下。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头,望着被乌云和暴雨彻底遮蔽的夜空,双手在胸前合十,然后,打出了最后一个手语。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却又蕴含了无尽思念的手势。
“妈妈,我想你了。”
一滴滚烫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入脚下的泥水之中。
就在这一刻,她指尖那原本淡淡的光芒,猛然暴涨!
那张覆盖了整个天台的“静默之网”瞬间被激活,将全场所有被压抑的、在梦中爆发的、以及林昭那份极致的哀伤,尽数吸扯、凝聚!
最终,所有沉默的悲伤,竟被她凝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无声悼念波”,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撕裂雨幕,穿透大地,狠狠轰向校园湖底那座沉寂了千年的仙宫!
“嗡——”
湖底深处,那巨大的心核猛然一颤,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悄然张开。
监控室内,白院长激动得浑身发抖,双手在键盘上疯狂记录:“成功了!聋者无听觉污染,不受外界言语蛊惑……其悲,最为纯粹!她的悼念,是启动核心的钥匙!”
天台上,赵炎终于动了。
他看着手机碎裂屏幕上,陈胖子那张咧着嘴傻笑的照片,忽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他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小炎,别怕黑……”
“啊——”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裂了长空雨幕!
这一声,不再是为了陈胖子,不再是为了反驳那些嘲讽,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那份深埋心底、从未敢触碰的丧母之痛!
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宿舍楼里,一个刚刚在梦中哭喊着父亲的男生,猛地推开窗户,对着漆黑的夜空嚎啕大哭!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数十道压抑不住的哭声、喊声、嘶吼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汇成一股悲伤的洪流。
打卡器上的红光疯狂闪烁,数字开始飞速攀升!
“真情共鸣者已达八十三人……能量转化中……警告!目标还差十七人!”
还差十七个!
林昭跪在冰冷的积水中,身体摇摇欲坠,仅剩的左眼里,那枚黄铜齿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几乎要将他的眼球撕裂。
他死死盯着那不断跳动的数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再……多一点……”
而就在千里之外,那幽深寂静的湖底石门之内,一抹静立了千年的红衣身影,在那“无声悼念波”与“真情共鸣”的双重冲击下,覆盖着面纱的脸庞微微一动。
她那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抬起,仿佛在回应一场跨越了无尽轮回的呼唤。
暴雨,下得更大了。
天台上的风灯在狂风中接连熄灭,黑暗,开始一寸寸地吞噬这最后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