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雨还在下。
粘稠的阴雨笼罩着江城大学,像是哭不出来的眼泪,将整座校园浸泡在一片死寂之中。湿冷的空气贴着皮肤爬行,带着铁锈与腐叶混合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团沉甸甸的雾。远处教学楼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灰影,玻璃窗上蜿蜒流下的水痕,仿佛无声滑落的泪迹。雨滴敲打屋檐与落叶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却压不住风缝里游走的低语——那不是风声,而是残存在空气中的疯语余音,如针尖般刺入耳膜,在寂静中留下细密的痒痛。
那场席卷全城的疯语狂潮,仿佛随着林昭的倒下而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表面的秩序正在恢复,但那些精神足够敏感的人,依然能从风声、雨声、甚至心跳的间隙中,捕捉到若有若无的呓语残响,如同鬼魅的耳语,挥之不去。指尖触碰金属栏杆时,会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像是有谁在另一端轻敲摩斯密码;闭眼静听,耳道深处竟浮现出断续的哼鸣,似远似近,无法摆脱。
宿舍里,苏慕双眼布满血丝,已经守了七天七夜。
林昭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可就是不醒,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他皮肤冰凉,脉搏却滚烫,仿佛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无声对峙。他手腕上那个引发了一切灾厄的打卡器,此刻也如一块废铁,镜面漆黑,死物般沉寂。
这七天,苏慕几乎没有合眼。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林昭在昏迷中,会梦呓。
那不是寻常的梦话,而是一种含混不清、毫无逻辑的低语,音节古怪,介于人类语言和野兽嘶鸣之间。每当他吐出一个音节,宿舍斑驳的墙壁上,就会有一道极淡的符文一闪而逝,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灼烧其上,又迅速冷却消失——那痕迹烫得空气微微扭曲,留下一缕焦糊味,指尖轻触墙面,还能感受到一丝残余的灼热。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苏慕,她颤抖着手,用手机录下了一段林昭的梦呓。
就在昨天,一个因为轻度感染而被隔离在隔壁宿舍的学弟,突然开始用头撞墙,嘴里重复着“门开了……门开了……”。就在辅导员和校医束手无策时,苏慕隔着门,将手机里录下的那段音频按下了播放键。
诡异的低语声响起,那名学弟的撞墙动作猛地一僵。他脸上的癫狂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浑浊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几秒钟后,他瘫坐在地,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大梦初醒。
“我……我刚才怎么了?”
那一刻,苏慕的心脏狂跳,掌心渗出冷汗,耳鸣嗡嗡作响。她攥紧了手机,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疯语,居然可以被“反向净化”!
林昭无意识中泄露出的力量,竟成了最有效的解药!
与此同时,操场上,方小雨正组织着第二次“万人歌阵”。
上一次的合唱驱散了笼罩校园的疯语,虽然效果短暂,却给了绝望中的学生们一丝希望。这一次,更多的人自发参与进来,歌声比上次更加宏亮,也更加虔诚。声浪如潮水般翻涌,撞击着教学楼的玻璃幕墙,震得窗框微微发颤。空气在共振中变得粘稠,每一次音节的起伏都像在撕开一层看不见的膜。人群边缘,一个身影悄然伫立。
柳知音没有跟着唱歌,他架起了一套精密的专业录音设备,戴着监听耳机,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他的任务不是唱歌,而是捕捉那歌声与天地间残留的疯语之间,最细微的共振频率。耳机中,正常人听不到的次声波如蛇般游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唯有他能分辨其中的规律。
一个小时后,歌声渐歇,柳知音收起设备,快步返回自己的工作室。
他将录下的音频导入电脑,与他从古籍中翻出的几段残谱进行比对分析。屏幕上,两道声波纹路在某个特定的节点,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柳知音猛地站起身,眼中是混杂着震撼、悲悯与狂热的复杂光芒。他翻开一本泛黄的古谱,指尖抚过上面一个血色批注——“琴疯子”。
“《焚心调》从来都不是诅咒,”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它是一首没有完成的‘渡魂曲’!百年前,那个被称为‘琴疯子’的前辈,就是想以身心为熔炉,以神魂为柴薪,将天地间的疯劫炼化,渡尽天下疯魔,化为自己的道!”
“林昭……他所做的事,和百年前的琴疯子,一模一样!以身为祭,渡疯成道!”
柳知音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看着那段残谱,
“前辈没有写完的曲子,没能走完的路……下一个谱子,我来写!”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湖面,悄无声息地落在湖心亭。正是莫归。
他脸色阴沉,眼中带着一丝贪婪。疯劫虽退,但作为风暴中心的江城大学,地脉深处必然还残留着最精纯的疯劫能量。只要能将其抽取炼化,他的修为必将暴涨。
莫归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玉瓶,瓶身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他催动灵力,玉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一股无形的吸力从瓶口涌出,探向亭下的湖水深处。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流被从地脉中牵引出来,如同受惊的蛇,争先恐后地朝玉瓶钻去。湖水表面泛起一圈圈墨色涟漪,水面下传来沉闷的呜咽声,仿佛地底有无数亡魂在挣扎。
莫归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然而下一秒,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他背后升起。
他猛地回头,只见亭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是林昭。
他穿着那身再普通不过的校服,双目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诡异的微笑。夜风吹动他的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让人感觉那风根本未触及他的身体——他像一尊从虚空中走出的雕像。
莫归心中一凛,随即冷笑起来:“装神弄鬼!疯劫入体,神魂溃散,你终于彻底疯了?”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莫归的身体,望向了更深邃的虚空。
“你错了。”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是直接在莫归的脑海中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颅骨随之震颤。
紧接着,林昭张开了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莫归的“灵视”却清晰地“看”到,三个蕴含着无上威严与恐怖杀伐之意的古字,从林昭口中无声地吐出——
“滚下去。”
刹那间,莫归感觉自己体内的所有灵力,像是被亿万把无形的音刃瞬间切割、撕裂、粉碎!那种剧痛源自神魂,无可抵挡,无可闪避!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黑色玉瓶“砰”的一声炸成齑粉,整个人如遭雷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坠入冰冷的湖中。湖水溅起的水花带着刺骨寒意,腥臭的湖泥味扑面而来。
莫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他惊骇欲绝地望着亭中那个依旧面带微笑的身影,一个尘封在古老传承中、让他想都不敢想的词汇,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你不是宿主……你……你是坟主!”
林昭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一步步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宿舍,他静静地躺回床上。
就在他躺下的瞬间,手腕上那枚死寂了七天的打卡器,突然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镜面依旧漆黑,没有恢复。
但在那无尽的黑暗深处,却缓缓浮现出一行用狂草写成的、扭曲而霸道的血色文字:
“本宫,醒了。”
没有语音提示。
但林昭的识海底层,却有亿万道细微到无法察觉的声浪,如苏醒的潮汐般汹涌澎湃,低沉轰鸣。
他闭上眼,静静感应着体内的变化。
原本的“语音回响”能力,已经彻底进化了。
它不再是被动触发,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主动释放、回收、甚至篡改的领域——“群声共鸣”。
他可以向任何一个被疯语标记过的生命体,投放一段“语音模组”,也能随时将其回收。
他需要一个测试。
林昭的嘴唇微动,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静者已死。”
嗡——!
整栋宿舍楼的灯光,在这一瞬间齐齐爆闪了一下!走廊的声控灯应激般全部亮起,又骤然熄灭。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挤压,发出沉闷的爆鸣。
而在这栋楼里,数十个正在睡梦中的学生,无论男女,都在同一秒,于梦中无意识地、清晰地复述出了那句话:
教学楼顶,夜风呼啸。
林昭凭栏而立,俯瞰着下方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宛如一位巡视自己疆域的君王。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苏慕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她看着林昭的侧脸,那张脸依旧熟悉,但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接下来呢?”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
林昭转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温暖而清澈,仿佛刚才湖心亭的那个诡异存在只是幻觉。
“疯语已出宫,拦不住了。”
他顿了顿,抬起手,掌心向上。
那枚打卡器上的声波纹路,正在以一种奇异的频率缓缓旋转,如同一颗正在搏动的心脏。
“但这一次,不是瘟疫,”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是觉醒。”
话音刚落。
在城市遥远的另一端,一间灯火通明的网吧里,一个戴着耳机、正听着流行歌曲的短发少女,身体忽然微微一震。
她猛地摘下耳机,缓缓睁开眼。
她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妖异的、转瞬即逝的癫狂光芒。
紧接着,在嘈杂的键盘敲击声中,她樱唇轻启,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谁也听不懂、却又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陌生旋律。
那,正是《疯语经》的第一句。
林昭收回目光,望向深沉的夜空,低声自语:
“疯者联盟……开始了。”
然而,这君临天下般的宣告,仿佛瞬间抽空了他全部的力量。
那股自神魂深处涌出的、名为“坟主”的磅礴意志如潮水般退去,将一副疲惫到极点的凡人身躯,留给了这个世界。
林昭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没有倒下。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掌心,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正在从血肉内部,硬生生地向外撕裂、刻画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