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夏天,上海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都困难。这种压抑,不仅仅来自气候,更来自日益逼近的、无可挽回的失败气息。
七月初,一个极其普通的工作日午后,梅机关大楼里死气沉沉,只有电扇徒劳的嗡鸣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陈晓正对着一份关于日本国内铝产量骤降,可能影响飞机生产的报告,内心计算着这架战争机器还能支撑多久。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低语。声音是从通讯课方向传来的,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几个军官神色仓皇地从办公室里探出头,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很快,消息像漏气的皮球,一点点地泄了出来。最初是模糊的“南方岛屿战况不利”,接着是“我军英勇玉碎”,最后,一个如同丧钟般的名字被低声吐露——塞班岛。
塞班岛,日本所谓“绝对国防圈”的关键枢纽,失陷了。
官方渠道尚未正式通报,但通过各种非正式渠道渗透进来的消息,拼凑出了残酷的真相:守军全军覆没,包括大量平民在内的伤亡,美军获得了轰炸日本本土的重要前进基地。
梅机关内部,那层勉强维持的、名为“镇定”的薄冰,瞬间彻底碎裂。
“完了……全完了……”一个年轻参谋失神地喃喃自语,手中的钢笔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曾经狂热叫嚣着“一亿玉碎”的激进分子,此刻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有人开始默默地、机械地整理自己办公桌的文件,将一些看似不重要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废纸篓,但动作僵硬,眼神涣散。
更有人,借着去洗手间或者抽烟的由头,溜达到机关后院那平时用来焚烧废弃文件的铁皮焚化炉附近,眼神闪烁,似乎在估摸着什么。
崩溃的前兆,如此清晰,如此赤裸。
陈晓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隔着门板也能感受到外面那股绝望的浪潮。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假装悲恸。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内心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验证了历史轨迹的、荒诞的“欣慰”。
日本帝国末日的景象,就在他眼前真实上演。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侵略者,这些为了一场偷袭成功而欢呼雀跃的战争贩子,如今终于品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这种宏观历史层面的必然结局,带来一种深沉而冷酷的爽感。
他听到隔壁办公室传来压抑的、类似呜咽的声音,似乎是某个之前还算熟悉的中佐。他甚至还听到走廊里有人低声争执,内容似乎是关于如何处理一批“敏感物资”。
混乱,彻底的混乱正在降临。
他知道,塞班岛的陷落,不仅仅是一个岛屿的丢失,更是一个象征。
它意味着日本本土已直接暴露在盟军的打击范围之内,意味着所谓的“绝对国防圈”已被撕开了一个再也无法弥补的巨大缺口。
战争的胜负,已经毫无悬念!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院子里,几个军官正围在一起低声交谈,神情激动,不时有人抬头望向机关长濑川办公室的方向,眼神复杂。
不能再等了。他想。
塞班岛的陷落,是给所有尚且存有一丝幻想的人的最后通牒。也包括他。
他的“终局”,必须加速准备了。
他离开窗边,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他早已准备好的“私人物品”——几本不同国籍的空白证件底稿,一小叠各种面额的美元和瑞士法郎现金,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匕首,还有那两本被他私自扣下的关键档案册的微缩胶片底片。
他仔细检查着这些东西,动作从容不迫,与外面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终局,不是与这艘破船一同沉没,而是要在它彻底倾覆之前,乘上自己准备好的救生艇,悄然离开。
只是,这艘救生艇,能否在最后的惊涛骇浪中,安全抵达他想要的彼岸?
他合上抽屉,锁好。眼神冷静如冰。
是时候,启动“凤凰计划”最关键的步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