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的冬日,难得放晴。惨白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洒在府衙临时充作议事厅的正堂上,驱散了几分阴冷,却驱不散弥漫的沉重与疲惫。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金疮药味、潮湿木头的气息,还有隐约未散的血腥。
堂上,史可法端坐主位,青色官袍浆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堂下众人。左侧下首,坐着风尘仆仆赶到的玉川盟盟主凌未风,青色劲装沾满泥点,肩头裹伤的布条渗出淡淡暗红。
庄子固、史德威、秦翼明等将领分坐两侧,人人甲胄残破,面带风霜,沉默中透着劫后余生的坚韧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悲戚。 氛围凝重得如同冻结的汉江水。史可法手中拿着一份粗略统计的册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阵亡将士,四千七百三十二人…重伤致残,一千八百余…城中百姓罹难者,逾万…”史可法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头,“现存可战之兵,连同史某带来的援兵在内,不足六千…箭矢存余不足三万,火油见底,滚木礌石…拆了南城半条街,也只勉强填补三成缺口…粮仓存粮…”他顿了顿,声音越发艰涩,“省着吃,也只够全城军民…七日之用。”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堂。庄子固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粗陶茶盏跳起又落下,发出刺耳的声响。秦翼明独臂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史德威眼圈泛红,死死咬着下唇。凌未风眉头紧锁,望向窗外萧索的庭院,眼中忧色深重。七日之粮,六千疲惫伤兵,面对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数万清军铁骑,这襄阳,已是悬于一线! “报——!”
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冲入大堂,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启禀督师!京…京城圣旨到!天使仪仗已至城外十里!” 堂上众人皆是一震!史可法猛地站起,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遏制的希冀光芒!圣旨!在这个山穷水尽的时刻,难道是陛下看到了襄阳的浴血坚守?!
“快!开中门!设香案!所有将佐,随本督出迎天使!”史可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压抑沉重的气氛仿佛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撕开了一道口子。
庄子固、秦翼明等人脸上也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凌未风目光微凝,若有所思。 襄阳北门瓮城附近,一座未被战火完全摧毁的清净小院,临时充作了沐林雪与虚尘的养伤之所。 厢房内,药香氤氲。
虚尘盘膝坐于榻上,僧袍之下,右臂的伤口已被层层洁净的白布包裹,只余下淡淡的药味。他面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灰败的死气已消散大半,气息虽弱,却已趋于平稳。伽蓝碎玉被他握在掌心,温润的青金光芒流转不息,滋养着他枯竭的经脉,对抗着残存的死寂寒意。每一次佛力运转,那玉髓深处细微的柳叶青痕便随之莹莹亮起,带着一丝源自沐林雪的玄冰气息,与佛力水乳交融,带来奇异的生机。
几案对面,沐林雪安静地坐着。她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素净的玄色棉袍,左肩的伤口愈合得比虚尘更快,包扎的布条下隐隐透出紧绷的力量感。她面前摊开着一卷襄阳城防图,素手执笔,正凝眉思索着几处薄弱处的加固方案。冰封般的凤眸专注而锐利,只是偶尔,那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闭目运功的僧人。
当看到他眉宇舒展,气息渐匀,她眼底深处那丝潜藏的忧虑才会悄然化开一丝。 两人无言,室内只余炭火偶尔噼啪的轻响,以及虚尘绵长微弱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静谧与默契萦绕其间,仿佛外界的血火喧嚣都被这小小的庭院隔绝。 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段月奴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快步走进厢房,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沐帅!大师!京城天使到了!史督师召集诸位即刻往府衙接旨!是…是嘉奖的圣旨!” 沐林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城防图上晕开一小点。她抬起头,冰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如流星,旋即恢复沉静。“知道了。”声音清冷如常。
虚尘缓缓睁开双眼,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宁静,似乎并不意外。他看向沐林雪,唇角微弯,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总算…不负将士血战。”
府衙大堂前,香案高设,青烟袅袅。
史可法率众将佐肃立阶下,甲胄虽残,却尽数擦拭干净,挺直腰背,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 仪仗排开,黄罗伞盖下,一名身着绯色麒麟补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手持明黄卷轴,神情倨傲地立于阶上。
他身后两侧,肃立着八名身材高大、眼神锐利如鹰、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腰间绣春刀鲨鱼皮鞘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为首一名千户,面色阴沉,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阶下众人,尤其在沐林雪和略显病容的虚尘身上停留片刻,眼神莫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尖细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在肃静的庭院中回荡: “朕闻襄阳守将沐林雪,忠勇无双,率孤城军民,力抗虏酋多铎十万大军,血战旬月,使贼寇屡攻屡挫,毙敌无算……扬我大明国威,功勋卓着!着即加封为‘镇襄侯’,赐蟒袍玉带,黄金千两,以彰其功!玉川盟盟主凌未风,义薄云天,千里驰援……加封‘忠义伯’,赐……” 圣旨冗长,言辞华美,极尽褒扬之能事。
一个个封爵赏赐的名字念出,庄子固封参将,史德威、秦翼明皆升游击将军,连段青阳、段月奴等皆有封赏白银……阶下众将初时振奋,但随着封赏名单一个个念出,史可法眼中的希冀却渐渐黯淡下去,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
“……钦此!” 太监终于念完,合拢圣旨,目光扫过阶下:“镇襄侯沐林雪,忠义伯凌未风,接旨谢恩吧!” “臣等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史可法率先叩首,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沐林雪、凌未风及众将随之叩拜。 起身时,史可法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那宣旨太监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天使一路辛苦!不知…不知陛下…可有旨意提及襄阳粮饷兵甲补充之事?城中…城中实在是……”他声音艰涩,带着恳切。
那太监眼皮微抬,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弧度,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史督师,陛下圣心仁厚,体恤襄阳将士血战劳苦,特赐下这诸多恩赏,已是天恩浩荡。至于粮饷兵甲嘛…”他拖长了声调,瞥了一眼阶下众将身上残破的甲胄,“朝廷自有法度调度,非咱家所能置喙。圣旨已宣,诸事已毕,咱家还要赶着回京复命。侯爷,伯爷,领了赏赐,便随咱家去偏厢交割吧。” 说罢,竟不再理会史可法,转身便欲下阶。
史可法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逆血险些喷出。庄子固等人更是目眦欲裂,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黄金蟒袍,换不来一石粮食,救不了垂死的伤兵!这便是朝廷的态度?!
沐林雪冰封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一双凤眸,寒光乍现,如同极地深处的冰刃,冷冷扫过那太监倨傲的背影和那些锦衣卫冰冷戒备的眼神。她并未言语,只是上前一步,对着史可法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她与凌未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一片了然与凝重。
虚尘立于众人之后,僧袍素净,双手合十,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看到史可法瞬间苍老的背影和众将压抑的悲愤,他琉璃般的眸中掠过深切的悲悯。当目光落在那宣旨太监腰间悬挂的一枚雕工精美、却隐隐散发着一丝阴寒气息的玉佩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圣旨的余音散去,封赏的喧嚣归于沉寂,府衙庭院内的压抑更甚于风雪欲来时。
夜深,雪粒又悄然落下,敲打着小院的青瓦。虚尘厢房内,灯花轻爆。他盘膝坐于榻上,体内佛力运转数周,将最后一丝盘踞在经络深处的阴寒死寂之气缓缓逼出体外,化作一缕极淡的白雾消散。他摊开手掌,那枚温润的伽蓝碎玉静静躺在掌心,青金色的光华温顺流转,那道细腻的柳叶刀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门帘轻动。沐林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她已换上常服,卸下了白日接旨时的冰冷盔甲,烛光柔和了她过于锋利的轮廓。 “该喝药了。”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她将药碗放在几案上,目光不经意落在虚尘掌心的玉髓上,那抹青痕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虚尘抬眸看向她,眸中含着温润的笑意,将那枚伽蓝碎玉轻轻托起,递向沐林雪。“此物于我体内邪气已尽祛,佛光稳固,已无大碍。此玉…是沐帅之物。”他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与释然,“当日沉龙渊中,若无沐帅以此玉相救,并以自身…”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两人皆懂。
“它留在沐帅身边,当更有用处。” 沐林雪看着递到眼前的玉髓,青金光芒在她冰眸中跳跃。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定定地看着虚尘苍白却异常平和坚定的脸。沉龙渊底,冰棺之中,他以身为鞘封禁梵天邪念的决绝;瓮城血战,他以血肉之躯为她挡下致命袭击的惨烈;还有此刻,他归还玉髓时的澄澈与关切…过往种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冰封的心扉之上。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小心地避开了虚尘的手指,轻轻捏住了那枚蕴含着两人生死羁绊的玉髓。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熟悉的温润感传来,更夹杂着一丝独属于虚尘的、带着檀香与暖意的气息。玉髓入手微沉,却仿佛带着某种生命的脉动。 “和尚…”她喉头微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也只化作一句低语,“伤…可还疼?”冰封的眸子深处,似有春水初融的痕迹。
就在这时,院中一株积满雪的枯树后,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阴影微微晃动。正是白日随天使而来的锦衣卫千户沈炼!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透过窗棂的缝隙,死死锁定了厢房内那枚散发着青金光芒的玉髓,以及沐林雪握住玉髓的手!他嘴角勾起一丝阴冷至极的笑意,无声无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