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惊蛰。
武当山似乎比往年更加喧腾。才过九点,通向金顶的主干道已堵成了蜿蜒的长龙,各色私家车在沥青山路上排开沉闷的方块阵,不耐烦的喇叭声在山谷间激起片片回音。景区电子牌闪烁着刺目的红字“今日香客数量预警,金顶区域限流”。售票口前挤着大股人流,导游小旗子混着五颜六色的冲锋衣,喧闹的方言和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浪,几乎要掀翻琉璃瓦飞檐下的空气。真武大殿前新铺的青石广场上,扫码支付的滴答声清脆得像雨点,几处新立的网红打卡点前,举着自拍杆的年轻人嬉笑着变换姿势,背景里是金漆剥落、宝相庄严的真武大帝神像。后山小路,几个穿着崭新靛蓝道袍的年轻道士,正手脚麻利地清扫昨晚的风刮下来的落叶松针,他们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低声哼着流行歌的旋律。
山顶观景平台,人群更是摩肩接踵。一台硕大的专业航拍无人机在众人头顶发出烦人的“嗡嗡”声,螺旋桨的气流卷起年轻道士道袍的衣角。操作它的年轻人头戴运动摄像机,对着小巧的遥控屏幕念念有词:“老铁们!看到没有!纯原生态武当山!震撼吧?这才是古风!双击666!旁边那石碑!对!就是传说中王真人手刻的‘修真戒碑’!有历史有底蕴!走过路过……”
镜头正兴致勃勃地对准那块被重重铁艺护栏围住、矗立在广场边缘的古朴石碑。石碑上的刻痕因后世多次修葺描红,棱角已有些模糊圆润,但那四个大字——“修真戒碑”,依旧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力道。
现任掌教清和道长是个眉眼和善的中年人,身穿洗得发白的细布道袍。他避开喧嚣的人群,刚主持完一场为旅游公司高管做的祈福法事,脸上带着应付式的职业微笑,脚步略显疲态地穿过殿后回廊,准备去后山静修室。一阵山风掠过,带着浓郁的煎饼果子味道和人造香水的甜腻。
“师父!”一个小道士急匆匆跑过来,抹了把额头的汗,“文旅集团张总那边又想挪挪后山小石屋那块地儿,说想搞个沉浸式实景演出,剧本都写好了,‘祖师爷大战外星人’,您看……”
清和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只淡淡道:“不挪。祖制就是祖制,每岁惊蛰,香要到,酒要洒。张总那边……就说山门古建多,动不得。”
“可他们还说……现在高科技手段……”
“再高科技,”清和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徒弟,声音不高,却带着份量,“也穿不透祖师爷留下的规矩。”他摆摆手,“去吧,你替我去洒杯酒,烧柱香。”他抬眼望了望广场上方阴沉沉、积蓄着厚厚雨云的天,心头莫名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压抑,“这天……怕是要落一场大雨。”
小道士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绕过大殿旁的古松,沿一条游人罕至的石板小路走向后山深处。这路径他每年要走一次,只为一个仪式。不多时,僻静处那方被风雨侵蚀得坑洼不平、又被无数香灰浸润成黑褐色的青石板香案出现在眼前。案前便是那扇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毫不起眼的青冈岩石门。石门前那株古松愈发苍劲粗壮,虬枝如龙,投下大片浓荫。
小道士将手机塞回道袍内兜,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三支细长的褐色手工线香,一个巴掌大小、印着“武当特产”的土陶小杯。他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线香,小心翼翼插在香案上那个被烧得裂了缝的旧铁香炉里。缭绕的青烟甫一升起,就被山风急急扯散。他又拧开一小瓶本地常见的散装二锅头,将那廉价刺鼻的辛辣液体倒入杯中,再轻轻泼洒在石门前的湿漉漉的泥土和稀疏的苔藓上。酒气混合着湿土草木气,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味道。
“祖师爷,按祖制,酒给您洒了,”他自言自语,语气平板如同完成任务,又带着点少年人的轻松,“现代科技好是好,可这酒味儿真冲鼻子!您凑合闻闻。今年游客贼多,山下都堵成停车场了……”他完成程序,拍拍手,顺手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嘿,拍个留念!证明我来过!”他对着石门,比了个剪刀手,“咔嚓”。
就在快门声响起的瞬间!
天穹之上!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刺目欲盲的惨白色巨型闪电!如同创世巨神挥动的灼热巨斧!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武当山上方沉铅般沉重的雨云!刹那间!整片阴沉的天空被映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
“轰隆——!!!!!”
一声仿佛要将整个山脉骨架都砸碎成齑粉的恐怖巨响!带着纯粹的、毁灭性的震荡力量!排山倒海般猛砸下来!山峰都在微微颤抖!远方的真武大殿方向,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游人惊叫!山林间,无数飞鸟如同炸了窝的弹片,尖叫着疯狂四散奔逃!
小道士被这近在咫尺的天地巨威吓得一个趔趄,手中那部崭新的手机“啪嗒”摔在湿滑的苔藓地上!手机屏幕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碎裂的屏幕定格在他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戴着蓝光眼镜的脸,以及身后那扇……此刻竟隐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眼的……淡白色微光的石门!
他僵在原地,魂飞魄散!耳膜嗡嗡作响,连暴雨砸落的“噼啪”声都变得遥远模糊!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石门!刚才那一刹那,绝不是错觉!这六百年来都冰冷死寂如普通岩石的门……它……它亮了?!
如同被那惊天动地的春雷瞬间激活!沉睡在地脉核心深处那枚承载着沉寂大阵枢机的玉圭,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如同心脏复苏般的强劲搏动!玉圭之上,古老符文内部蕴藏的一缕淡金色光华骤然炽亮!前所未有的能量喷薄而出!如同决堤洪流,瞬息间灌入维系整个沉寂大阵体系的亿万玉屑符文之中!
石室之内!
嗡——!!!
那股如同凝固万载寒冰般的凝滞力场!被这股源自玉圭核心的、积蓄了整整六百载能量所化的纯粹爆发之力!
狠狠……撞碎!
如同万吨巨舰撞碎了万年冰盖!
厚重!沉凝!隔绝一切的……沉寂外壳!
从内部!
轰然崩塌!
武当山地脉深处积蓄不知多少岁月的磅礴地气!被这瞬间爆发的玉圭之力惊扰!如同一条沉眠地底的巨龙被突然惊醒!庞大的能量化作一股无形却炽热的洪流!自发地……循着古老的循环路径!倒卷而上!疯狂涌向阵法破碎的源头——那座深埋山腹的隐秘石室!石室四壁、穹顶、地面之上,无数早已沉寂六百载的玉屑符文齐齐亮起刺目光芒!贪婪地吞噬着这如狂潮般倒灌而来的精纯地气!光芒瞬间联成一片混沌的光海!剧烈地冲击着石室内静止了六百年的所有物事!
风暴中心的柳木薄棺,首当其冲!沉重厚实、历经六百年湿气浸染早已变得暗沉沉的棺盖……
“咔嚓!”
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一道道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
“嘭——!!!”
下一瞬!
棺盖如同被无形巨拳从内部轰中!
瞬间……四分五裂!
木屑……如同……被点燃的烟花!挟带着沉滞了数百年的枯朽霉味与淡薄到几近于无的那丝柳木清气……轰然四射!溅射在光流乱窜的石壁之上!
棺内!
一副僵硬了六百年的身躯……静静地……显露在疯狂流转、吞噬着地气的……五色光海之中!
冰封玉像!鬓角霜染!灰布道袍早已腐朽,仅余褴褛的痕迹覆在僵硬如石的躯体上。胸口皮肤贴着地脉深处冰冷的石气,不见丝毫起伏。然而,就在那狂暴地气裹挟着玉符光芒冲刷过躯体的瞬间——
沉寂了六百年的丹田最深处!
那片凝固如顽石的……“振兴道门”板砖道基!
核心一点……
微不可察的纯金毫光!
骤然……亮起!
如同冰封大洋深处……点燃的……一点……永恒之火!
一个微弱却顽强如磐石、锚定住“我”之存在的灵魂烙印!
顺着……被地气冲开的细微通道!
自……那浩瀚星璇识海的……最核心!
骤然下坠!
狠狠……
撞回!
这具……已彻底断绝了六百年……
一切生机流转的躯壳!
石室内。
亿万玉屑符文因骤然承受了超过临界的地气冲刷,爆发出最后一阵刺目欲盲的璀璨光焰,随即如同燃尽的烟花般……瞬间……齐齐黯淡!彻底熄灭!
汹涌倒灌的地气失去了最关键的引动核心,洪流般的力量迅速退潮,不甘地沉入地脉深处,石室重归……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新鲜石头被暴力搓碎般的粉尘气息!焦枯木屑的气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千年寒冰初融时逸散的……生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