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此言，无疑是将她心中那份隐秘的骄傲与不甘，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
“裴公子此言何意？”顾清晏强自镇定，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
裴砚唇边的弧度未变，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藏着能洞悉人心的力量。“顾姑娘天纵奇才，医术超群，却也因此，易陷‘我执’。遇不信者，便觉其愚昧；遇不治者，便归咎于天命。然则，世事复杂，人心叵测，岂是一句‘天命’便能尽述？”
顾清晏心头巨震。
“我执”二字，如晨钟暮鼓，在她心中轰然作响。
是啊，她总以为自己看得分明，断得精准，病人不信，便是他们的损失，最终恶果，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可今日裴砚一番话，却让她开始反思，是否自己的“断言”，有时也失之武断？是否自己对“人心”的考量，尚有不足？
“裴公子，”顾清晏的声音微哑，“你方才所言扁鹊医案，见解独到，非寻常说书人能及。你……究竟是何人？”
这已是她第二次问出类似的问题。
裴砚却只是淡淡一笑：“顾姑娘谬赞。在下不过是看得杂书多些，于医道略通皮毛，当不得姑娘如此称赞。”
又是这般说辞！
顾清晏秀眉微蹙。
皮毛？他对疾病发展、预后判断的理解，怕是比许多行医数十年的老郎中还要通透。尤其是那句“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虽是引述扁鹊之言，却带着一股洞察世事后的悲悯与清醒。
这份通透，绝非“略通皮毛”可以解释。
这裴砚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正思忖间，林员外已带着管家匆匆赶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
“裴先生！顾姑娘！大恩不言谢，这点薄礼，还请二位务必收下！”林员外示意下人将早已备好的两个沉甸甸的锦盒奉上。
裴砚坦然接过，随手便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苏九璃。“九璃姑娘，此番多亏你提醒，这些你且收下一半。”
苏九璃微微一怔，看了看裴砚，又看了看那锦盒，倒也没有推辞，平静地接了过来。“裴公子客气。”
她心中清楚，若非裴砚及时出手，单凭她的提醒，林若素恐怕早已香消玉殒。这份谢礼，她受之有愧，但裴砚既然给了，她便收下，这个人情，她记在心里。
顾清晏看着这一幕，心中对裴砚的观感又复杂了几分。此人行事，看似随性，却又处处透着章法，让人捉摸不透。
就在裴砚准备向林员外告辞之际，异变陡生！
“啊——！不好了！不好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林府后院的宁静，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前厅，面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调：“老……老爷！不好了！三……三管家他……他突然倒在地上，身上……身上长出了好多黑线，像是……像是中了邪！”
“什么？！”林员外大惊失色，险些站立不稳。
顾清晏闻言，几乎是本能地霍然起身，眉宇间一片凝肃。“带我去看看！”
裴砚与苏九璃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匆匆赶至后院的一处僻静角落，只见那平日里精明干练的三管家，此刻正蜷缩在地上，浑身抽搐不止。
他的脸色呈现一种诡异的青黑色，额头青筋暴起，双目圆睁，眼白中布满了血丝。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他裸露在外的颈项、手腕皮肤上，竟真的浮现出一条条细密的黑色纹路，如同活物一般，在他皮下游走不定，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快！让开！”顾清晏疾步上前，蹲下身便去探那三管家的脉搏。
指尖刚一触及对方腕部，顾清晏的面色便骤然一变。
脉象沉细欲绝，紊乱不堪，更可怕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寒诡异的气息正顺着三管家的经脉急速蔓延，所过之处，生机飞速衰败！
“银针！”顾清晏低喝一声，身旁早已候着的药童立刻递上针包。
她取过数枚银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三管家心俞、内关等数个大穴，试图先护住其心脉。
然而，银针落下，那诡异的黑纹只是微微一滞，旋即便以更快的速度向上蔓延，仿佛受到了挑衅一般。
“丹药！”顾清晏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当机立断，从怀中取出一枚棕褐色的药丸，撬开三管家的牙关，便要将药丸送入。
这是她师门秘制的【固本培元丹】，专救垂危之症，纵然不能起死回生，也能吊住一口气。
可丹药刚刚入喉，尚未完全化开，那三管家便猛地一挺，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嗬嗬怪叫，黑纹已然爬上了他的下颌。
“怎么会这样……”顾清晏喃喃自语，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的药，她的针，在这一刻，竟似完全失去了效用！
她行医多年，救治过的危重病人不计其数，便是再凶险的疫病，再棘手的奇毒，也总有迹可循，有法可施。
可眼前这景象……
苏九璃一直静立在裴砚身侧，此刻她秀眉紧蹙，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几下，随即凑近裴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裴公子，这股力量……是诅咒。与昨日那封【血柬】上的怨念，如出一辙。”
裴砚闻言，心头骤然一凛。
诅咒！
而且与【血柬】同源！
这是冲着他来的！
对方在“品茗论道”上没有等到他，竟用了如此阴毒歹毒的手段！他们并非直接对他下手，而是选择了林府的人，一个因为听了他的书，与他产生了间接气运牵连的人，作为媒介和警告！
好狠的心肠！好诡谲的手段！
顾清晏依旧不肯放弃，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闪过一个个可能的病症与对应的救治之法。
清热解毒？不行！祛风除湿？不对！扶正固本？依旧无效！
她甚至冒险用了几味以毒攻毒的虎狼之药，可那黑纹蔓延之势丝毫不减，反而愈发猖獗，已经蔓延至三管家的颈部大半，眼看就要侵入面门。
三管家身体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小，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皮肤上的黑纹却愈发清晰狰狞，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他皮肉之下疯狂蠕动，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气息。
他双目圆睁，瞳孔却在不断缩小，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痛苦。
“不……不可能……”顾清晏终于彻底绝望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凶险的“症状”。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疾病”的认知范畴。
“这……这不是病！”顾清晏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绝不是病！”
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整个场面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三管家喉咙里微弱的嗬嗬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
林员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砚看着束手无策、面露绝望的顾清晏，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顾姑娘，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有些力量，本就游离于医理之外，非寻常药石所能企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气息奄奄的三管家身上，眼神深邃。
“此非病，乃是‘言咒’所伤。”
三管家喉咙里发出最后几声模糊不清的嗬嗬声，黑纹已然爬过他的下颌，如同毒蛇一般，正向着他的双眼和眉心迅速蔓延。
顾清晏猛地抬头望向裴砚，眼中尚带着未散的震惊与茫然，却也抓住了一丝最后的希望，急声道：“言咒？那……那该如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