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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室内,药气浓郁得几乎化为有形的实体,黏稠、厚重,每一丝空气都饱含着人参、黄芪、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苦涩草根被反复蒸熬后散发的绝望气息。这气息无孔不入,缠绕在鼻息肺腑,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咽下一口浑浊的苦水,沉沉坠入五内。更糟的是,它还混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腐朽气味——如同千年古树被蛀空内里,徒留形骸,却在最后的时光里被投入烈火焚烧、噼啪作响地爆裂出朽木特有的、带着霉湿与焦糊的死亡预言。这是生命之火燃烧至尽头时,从骨髓深处散逸出的颓败与消融。

巨大的铜鎏金博山炉早已冷寂,香灰冷硬如石,炉壁上残留着最后几缕无法散尽的陈旧香料痕迹,徒劳地对抗着弥漫空间的无孔不入的药剂之雾。管仲仰卧在层层叠叠的锦衾之上,那锦衾厚重华贵,针绣着威严的山河云气纹样,却丝毫无法给予他暖意,反而像是一座华美的牢笼,一层层覆盖住即将凋零的生命。他的脸,曾经方正面廓、锐目如电的国相之容,此刻枯槁凹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失去了所有水分的灰败干黄,紧贴着嶙峋的颧骨,如同一尊被岁月的风沙侵蚀千载、锈迹斑斑、濒临碎裂的青铜人像,眼窝深陷得仿佛两个吞噬光亮的黑洞。

窗格外,春意如同奔涌的绿色洪流,正以最肆无忌惮的姿态席卷着临淄城。阳光明媚得近乎刺眼,新发的嫩叶在风中摇曳出碎金般的光泽,枝头停驻的雀鸟,以其初生的、毫不世故的婉转歌喉,相互应和,歌唱着生命纯粹的欢愉与繁衍的渴望。然而,这片铺天盖地的鲜活与明媚,却被寝殿中那层层垂挂、密不透风的赭红色织锦帷幔死死阻隔在外。帷幔厚重如同凝固的暮色,滤掉了阳光中所有的金屑,只留下室内一片晦暗不明的混沌,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地穴般的沉闷。

唯有的声响,是几只不知从哪个角落缝隙钻入的灰蛾,它们被室内微弱的烛火所吸引,更奇异的是,它们并不畏惧这足以令其他活物窒息的药气,或许它们本身就是被这死亡的预兆召唤而来。它们扇动着不显山露水的、蒙着一层死灰般粉末的翅膀,执着而愚昧地扑向放置在床头案几上的那盏青铜豆形灯。灯焰细小、摇曳、昏黄,如同管仲此刻的气息般微弱。灰蛾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扑打在冰冷的铜质灯盏壁和灯柱上,发出极其细微、却在这死寂中清晰可辨的“扑簌”、“扑簌”声。这单调重复的声音,像极了沙漏里不断流下的细沙,更像是无形中持续撕扯着什么坚韧事物的微响,非但没能驱散死寂,反而更凸显了寝殿内那压得人胸腔欲裂、宛如铜棺铁幕般的岑寂与空旷。

脚步声,沉重的、极力压抑的、属于君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停在冰冷的殿门之外。那步履本该是一国之君的稳健威严,此刻却比寻常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与踌躇,仿佛足下踩着的并非坚硬的地砖,而是覆盖着新雪、不知深浅的泥沼。每一步之间,都存在着一个微妙的、令人窒息的停顿,像是在蓄力,又像是在与内心某种无形的阻碍进行激烈的搏斗。这脚步声在门边停滞了许久,门扉紧闭着,隔开了生与死、威严与衰朽、权力巅峰与生命深渊的最后一步距离。齐桓公——这位在诸侯中叱咤风云、开创赫赫霸业的君主,此刻竟也需要鼓起如此巨大的勇气,来推开这扇象征生命终结的门扉。

终于,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枢轴转动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殿内原本凝固的药气,仿佛找到了新的泄洪口,更显沉沉地倾泻出来,瞬间将门外的齐桓公死死包裹。浓烈的、带着垂死气息的药味混杂着朽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口鼻。他穿着最为隆重的玄衣纁裳冕服,玄衣象征着深邃的宇宙,其上以五彩丝线精心绣制的黼黻纹章在昏暗的寝殿中依旧隐隐流转着内敛而威严的光华。十二旒玉珠串联而成的冕旒垂在额前,随着他迈入殿内、急切地前倾身体的动作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如同冰珠碰撞的“琤琤”脆响,在这死寂之中听来格外清冷,宛如来自天边的挽歌。

他快步走到榻前,俯下身,那张素来线条刚硬、雄心勃勃、曾令列国诸侯无不屏息瞩目的脸庞,此刻却被深刻的焦虑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惧,硬生生凿刻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死死锁定在管仲如同蜡纸般的额头。那额角上,覆着一层细密冰凉的冷汗,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光芒,就如同覆在生命即将燃尽的灰烬之上,那一抹残留的、颤动的、终究要归于湮灭的微弱余温。

“仲父……”齐桓公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粗粝的沙石反复摩擦过的喉管,更像是在久旱龟裂、寸草不生的焦土上拖动生锈的犁耙,“若……若天意……当真难违……寡人这偌大的齐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翻涌而上的复杂情绪,“这蒸蒸日上、冠绝诸侯的霸业之鼎……要托付给谁?放眼朝堂,百官如林……却……却还有谁……谁能稳稳扛得住这……这千钧重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胸膛里生生剜出来的血肉,带着灼痛与茫然。他的目光焦灼如炬,紧紧锁在管仲那对微微翕合、深陷在眼窝之中的薄薄眼睑上,企盼着那里面能再次迸发出足以照亮未来迷途、曾经无数次点燃齐国崛起烈焰的、最后的灼人智慧光芒。

管仲的眼珠,在轻薄得几乎透明的眼睑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动作如此滞涩,如同冰封湖泊之下早已冻僵、被厚厚寒冰禁锢,徒然挣扎却了无生机的鱼。时间在沉重的药气和屏息的寂静中流淌。许久,他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眶里,眼皮如同锈蚀千年的城门,在无比巨大的力量驱动下,吃力地、一点点地向上掀开。初始是一线浑浊的缝隙,仿佛浑浊的泥潭,紧接着,那狭小缝隙中却猝然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黑暗中撕裂腐朽棺木的刀锋般锐利光芒!这光芒与他枯槁的形骸形成极致强烈的冲击,那是灵魂不甘就此消亡的绝响!

干枯、布满裂纹如同久旱河床的嘴唇,开始艰难地掀动着,试图从这浓稠死寂的空气中汲取那稀薄至极的生命气息。他的喉咙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嗬…嗬…”的破响,那声音低沉、混浊,像是坏掉的风箱在苟延残喘。每一次急促的气息交换,都伴随着整个胸腔如同被无形巨力捶打过般剧烈的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牵扯着枯槁的躯体,在厚厚的锦衾下痛苦地震颤、抽搐。

“鲍……”管仲艰难地、像是在口腔中研磨着铁锈一般,从牙缝里、从干涸气管的罅隙中,挤出这沙哑刺耳的一个字。这微弱的音节,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残存的筋骨气力去摩擦一块早已朽烂不堪的枯木。“叔…牙…”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吐出这个名字的后半截,接着便是一场仿佛要撕裂五脏六腑、将最后一缕游魂也咳出躯壳的剧烈呛咳!

“咳咳咳——!咳咳!!呕……”撕心裂肺的咳声在死寂的寝殿中炸开,如同空谷回音般响亮而惊心。侍立在侧的两名近侍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抢上前欲扶起他,却被他猛然挥出的一只枯骨般的手狠狠打开!那手在空中徒劳地、痉挛般狂乱地抓握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虚空中的救命稻草,最终却极其精准地、带着垂死孤注一掷的力量,猛地揪住了齐桓公冕服宽大华丽的右衽襟袖!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突出,如同几欲折断的枯枝,布帛被那几根骨爪般的手指攥得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簇狰狞扭曲的褶皱。这骤然的力量远超想象,如同铁钳紧扣,竟勒得齐桓公玄衣下的臂膀隐隐生痛。他不敢抽回手,只能看着管仲那双浑浊瞳孔深处,此刻再次劈开浓重的暮气,爆发出电光石火般的最后激流!

“其…刚!”管仲从剧咳的间隙里,再次压榨出生命的残渣,从齿缝中挤出断言,每一个字都如同蘸着血、刻在骨头上!“嫉恶…如仇!此…其…根本…之德…然!!”他急剧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停顿都意味着新一轮的呕心沥血,“过刚…必折!若见…一人过……则视…十人…百人…皆过!眼中…唯余…污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整个世界的虚无来支撑后面的话语,“无…法…容纳…天下…芸芸之才…包容…那…浩荡…如江河奔涌…必不可免的…泥沙——巨量泥沙——!”他再次被一阵更猛烈的呛咳击中,声音沉闷得如同手持重锤反复敲击一段早已被蛀空的巨大树干。这可怕的咳声让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张反弓,片刻后又因无法缓解的痛楚而绝望地绷直。

齐桓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仿佛连最细微的气息都会惊扰到这垂死智者即将喷发的遗言。他的目光紧紧胶着在管仲脸上,连一丝微小的抽搐都不放过。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分不清是感同身受于管仲此刻挣扎的剧痛,还是因为鲍叔牙那过于刚硬不通融、棱角锋利得几乎会割伤人的严苛形象,在心头被仲父这犀利的遗言残忍地剖开、审视。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透明的琥珀,死死封冻住一切。唯有管仲喉咙深处、肺腑底部发出的那种可怕的、如同来自九幽地府深处的、破风箱拉扯般的“嗬……嗬……”声,在巨大的空间内单调、固执、冷酷地回响着,每一次声响都在抽走一分生气,催迫着终点。

“隰……”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停顿后,如同巨石破开冰封湖面,管仲僵硬的喉管里艰难地挤压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他的嘴唇,那两片龟裂渗血的皮膜,在绝望的求生意志下开始极其微弱地蠕动、摩擦。终于,耗费了积聚起的所有残余气力,一个名字的完整音节,被这具濒临崩解的躯体勉强拼凑出来,声音低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沉重感。

“……朋!”

这个名字的出口,像抽掉了支撑管仲精神的最后一块基石。他的头颅沉重地向一侧丝枕上无力滑落,灰白的、被冷汗濡湿成缕的头发紧贴在他凹陷的脸颊与冰冷的丝质枕面之间。他紧紧地闭着双眼,胸膛在短暂的、绝望的抽搐后,转为一阵深长而艰难的喘息,如同一条被迫搁浅在炽热滚烫沙滩上的鱼,拼命开合的腮却只迎来灼热的空气。

此刻,殿内的一切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刺入听觉:窗外树枝间鸟儿无忧无虑的清亮鸣叫,带着强烈的生的嘲弄;寝殿角落那盏长明铜灯灯芯中偶尔爆开的一朵油星,发出的“噼啪”声,如同生命最后崩解的火花;连那只灰蛾又一次撞向灯柱的“扑簌”声,都成了绝望的鼓点。

“……隰…朋…可!” 管仲再次睁开双眼。眼中的神光已明显黯淡下去,如同即将被风吹灭的烛火,但那声音,尽管微弱如风中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石投地般的铿锵决断!“……其…心……心存仁厚……性…温润…且谦……下…能抑己…不耻…下问于…卑!此…才是……社稷…苍生…之…福田……之……厚福……” 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干涸的河道里跋涉而出,却目标明确,直指核心。

他浑浊却残留着最后一点洞察光点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死死地、带着一个垂死智者最后的恳求与警告,沉重地烙印在齐桓公已然动摇的脸上,那双曾睥睨天下的虎目此刻写满了困惑与失落。

“隰朋?”齐桓公下意识地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从中尝出些不一样的味道。他紧锁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皱得更紧,如同盘踞不去的疑云。一个宽厚的、略显佝偻的背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在喧闹激烈的朝堂论辩中,他总是不显山露水地恭敬侍立在一侧,微微侧耳倾听的模样专注得近乎卑微;处理那些繁琐冗杂政事时,一丝不苟近乎刻板,卷帙中细微的数据也总要反复核对才能落笔……一位清廉踏实、稳重谨慎的能臣?诚然如此。但,作为大齐国的国相?作为承接管仲这般雄才伟略、纵横捭阖如执掌天机之才的继任者?作为支撑那足以傲视诸侯、令周天子也得礼让三分的庞然霸业的擎天之柱?隰朋…他那宽仁有余、却似乎总缺少了某种开阖气象的胸襟,那被琐碎案牍牢牢束缚的视野,那缺乏横扫六合、睥睨天下的锋芒……真的能够取代眼前这位即将殒落的、如同精钢锻铸成的“仲父”吗?

一股深沉而尖锐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铁水,不受控制地在齐桓公心湖底部翻涌、蔓延。这丝情绪微妙而清晰地波动着,虽然被君王强大的意志强行抑制在胸腔之内,却没能逃过管仲那双洞穿世情、即便即将燃尽亦敏锐如鬼火的黯淡视线。

管仲的头颅在枕上,承受着脖颈断裂般的痛苦,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极其轻微地、向上点了一点。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中枯叶最后的颤抖,却清晰地牵扯起脖颈皮肤下那些绷紧到极致的、如同琴弦般随时会断裂的干枯筋脉。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甜腻与脏器腐败气息的浊气,被他如同拉拽千钧巨石般,艰难地吸入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深处。

“君——!”管仲的声音陡然拔高、变调!如同钝锉的锯片狠狠刮过枯骨!带着一种从深渊中迸发的、前所未有的冷厉和急迫!“听…臣……此…最后……忠言!”他的话语因急切而撕裂,嘶哑中透着刺骨的冰寒,“若近三人……则……社稷倾覆……齐国……必崩!”他枯槁的手指骤然爆发出生命中最后惊人的力气,五根冰冷如铁的指甲如同钩锁般深深陷入齐桓公锦袍袖腕下的皮肉之中!

“谁?!”齐桓公浑身剧震!管仲眼中那骤然迸发又即将熄灭的冰火,瞬间刺透了他心头残存的最后一丝疑虑甚至犹疑,将其焚烧成彻骨的恐惧灰烬!他甚至忘了尊卑礼仪,猛地俯下身,面孔几乎贴到了管仲冰冷汗湿的耳廓边,声音因惊惧而压抑、短促,“哪三人?!仲父明示!寡人…寡人必当手刃此獠!除之后快!永绝后患!”

“易…牙——!”管仲胸腔深处滚动出如同濒死猛兽喉头撕裂的低吼,齿缝间喷溅出丝丝腥甜的红色气息,“蒸……蒸其幼子……投……君…之口腹……取悦……君心……其…心………当诛!禽兽尚……知护…护其崽……此…人……禽兽……尚且不如!”那声音中饱含了极致的憎恶与凛冽寒意!

齐桓公心神巨震!那个不久前还令他有些得意、如今想来却让他脊背阵阵发冷的华宴之夜瞬间闪回眼前:灯火辉煌如白昼,盘盏交错,美酒佳肴香气氤氲升腾,群臣谀辞如潮。那张总是堆着虔诚讨好笑容的脸——易牙,亲手端上了那盘奇香扑鼻、晶莹剔透、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珍馐异馔”。当那层精致的表象被撕裂,露出其下残忍到令人齿冷的真相时,那一瞬间涌上喉头的翻江倒海的恶心与恐怖感,此刻伴随着管仲带着血气唾沫的断喝,如同无数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毒蔓,再次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地勒紧,痛得他身体都为之微微一颤。

“竖…刁……”管仲的气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声音已如蚊蚋低鸣,眼中那点摇摇欲坠的光芒开始疯狂地明灭、闪烁,“自…宫……其身……以求……求永伴君侧……残其身……灭…人性之本……唯余…媚骨…以求…苟存……” 每一个字,都燃烧着他残喘的最后一点生命烛火。

齐桓公眼前立刻清晰无比地浮现出那个如同影子般总是侍立在身侧的太监——竖刁。永远低垂的眼帘遮挡住可能泄露心思的目光;永远微微躬着的身躯,如同最柔韧的柳枝;递送文书奏报时,动作轻柔得连纸张都不会发出一点摩擦声;经他整理过的任何物件,从墨锭到朱笔,从玉珏到竹简,都摆放得规矩到令人发指,从未有过一丝差错。这令人惊叹的周到与驯服曾带给他何等的安心与熨帖。然而管仲那四个字——“残身媚骨”——却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精准无比地剖开了这张永远恭顺表皮下所掩盖的、一个扭曲灵魂赖以存身的无底黑洞!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开…方…——!”管仲的声音像一把满是锈迹的铁锯在断裂前的最后一声尖啸!直透耳膜!一股暗红的腥液猛然涌上他煞白如纸的脸颊,他用尽残余的力气猛地昂起脖颈,喉咙里爆发出垂死前如同地狱鬼哭的最后厉吼!字字句句如同淬了血的利箭,直射而出! “卫公……嫡亲之子!弃千乘…之君位…背父……叛祖……举族离卫……来投……所图者何?!……图我齐土乎?……图君之大业乎?!” 他枯槁如鬼爪的手死死抠住身下铺着的华美锦褥,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突,仿佛要将那丝帛连同心头的恐惧与愤怒一同撕裂!“……此…三…人…皆绝灭人伦……悖逆天常!其心…深似……九幽!其情……伪如…魑魅!近之……朝夕……必为大祸!远——远离小人!远……远——!!!”

那个“远”字的嘶吼余音如同敲碎的青铜巨钟的悲鸣,在空旷死寂的寝殿中嗡嗡震荡、回旋、钻入每一个缝隙,久久不肯散去。管仲怒瞪的双眼圆睁欲裂,然而瞳孔中那摄人心魄、带着无尽忧虑与警告的最后一抹寒光,如同被玄冰之水骤然泼灭的炭火,瞬间失去所有热量,归于一片彻底、空洞、死寂的灰暗。那只死死揪住齐桓公袖袍的手,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枯枝,“嗒”的一声,颓然坠落,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玉质榻沿上,发出如同叩击厚重棺椁板的——闷钝的回响!

最后那口挣扎着从喉头涌出、尚未完全吐尽的乌黑粘稠的血块,污浊地凝固在素白锦褥光滑的边缘,在微弱跳动的烛光下,散发着一股铁腥和腐朽混合的恶臭。那血块形状诡异,边缘蔓延开来,像一只死死盯着天空、不肯闭合的、巨大而空洞的黑色眼球,带着无尽的愤懑与悲凉。

齐桓公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瞬间定格,僵立在榻边,保持着俯身倾听的姿势,如同化为一尊惊愕凝固的陶俑。那抹刺目的、象征着仲父生命彻底耗尽的乌黑血色,带着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灼烧着他的瞳孔,更深地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上,焚烧着他内心深处从未承认过、也最不愿面对的某种根基的脆弱部分。时间失去了固有的尺度,殿内浓稠的药味、死亡冰冷的气息,以及那“远小人”几近撕裂的嘶吼余韵,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浸透了毒液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将他缠裹、拖拽、禁锢在原地。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一息,或许是一千年,齐桓公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整个齐国的重量般,直起了僵硬如同万年坚冰雕凿而成的脊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凝滞、锈蚀的艰难,似乎全身的骨节都在抗拒移动时发出的、可能惊扰死者的摩擦声响。

“传…寡人诏——”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低回,如同从最幽深的地下陵墓甬道深处传出,带着沉重的回响,一字一顿,字字千钧地砸在这片刚刚埋葬了霸业基石、充满无形悲鸣的空气里,“擢…上卿……隰朋……即日起代行国相事……权宜军国大计……即刻履任……无得…稍有延误!”

最后一个字节落下,如同沉重的墓门落下封石。

临淄城在巨大的、仿佛能撕裂天空的哀恸中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举国上下,触目皆是刺骨的白色。巨大的白色招魂幡,如同遮天蔽日的阴云,沉重地低垂在每一条街巷之上,在风中缓慢地、无声地飘荡,将昔日的繁华与喧嚣都掩盖在一片肃杀的哀婉之中。沉重的哀乐取代了市井的叫卖和马蹄的嘚嘚声,低沉的、压抑的啜泣与号哭如同黑色的河流,在死寂的城池里沉痛地涌动、呜咽。

管仲盛大的出殡仪仗,如同一条在黏稠的悲伤中艰难行进的黑色巨龙。八十一人才能堪堪抬起的巨大棺椁,通体包裹着深沉的乌漆,在阴云下惨淡的光线里泛着冰冷而沉重的幽光。厚重的棺盖上,以浮雕手法精心镌刻着繁复的山川社稷纹样,那些被艺术化处理的连绵山脉、奔腾江河,此刻仿佛承载着整个齐国江山社稷的重量,压在那八十一副颤抖的肩膀上。送葬的队伍排成了不见首尾的长蛇阵。

齐桓公孤身一人,矗立在宫城最高耸的摘星阁台上。他没有着沉重的冕服,仅着一身素黑如墨的粗麻丧袍,象征着君王失却至重臂膀的痛楚。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欲坠,将他宽大的丧服袍袖吹刮得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在狂风中扑打、早已千疮百孔的战旗。他双目如古井无波,紧紧地追随着宫门下那条在黑白两色的人潮簇拥下,正缓缓蠕动穿城而过的黑色巨蛇,直到那巨大的、象征着死亡的无情象征物被冰冷的城门洞彻底吞噬,消失在通往王陵方向的官道尽头。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如同北地骤然席卷的暴风雪,瞬间包裹了他。狂风裹挟着雪粒,冰冷刺骨,填满了感官与意识的每一个缝隙。他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位国相,更像是一具支撑他昂然挺立于天地之间、令他雄心万丈睥睨群雄的坚硬钢铁脊梁,轰然崩塌、断裂!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感瞬间弥漫开来,这空洞之强烈,仿佛能瞬间吞噬掉这座刚刚攀上顶峰的霸业之塔!

当隰朋第一次踏足这间被冠以“明堂”之名的、曾经属于管仲的国相议事核心时,双脚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一股熟悉的、却又比记忆中更加沉滞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干燥的竹简与丝帛典籍被无数双手翻阅、浸润了岁月与智慧后散发出的墨香,夹杂着无数军国大事、尔虞我诈、民生疾苦所带来的、沉重如铅的沧桑气息,还有一种主人离去后遗留在空间里的、无形却令人心悸的巨大压迫感。几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仿佛凝固的时光,每一卷的卷轴边缘都被一双严厉而智慧的手无数次摩挲,残留着前任主人那凌厉如刀、切中要害、洞若观火的朱砂批注与斧正笔迹。

他在那巨大沉重的、已被无数日夜磨得光滑温润、隐隐留着一个与管仲习惯相合的微凹手印的黑檀木几案前,缓缓坐下。手指拂过冰凉的案面,目光落在角落——那里随意放着一个只剩下半盏、茶汤早已冰冷凝结、色泽变深的青釉陶杯;旁边是一卷尚未批阅完毕、卷轴半开的《治河备议策》,最后那一笔朱砂的批注,墨痕收尾处拖曳得异常急促、凝重,朱砂深深沁入竹简的纹理,仿佛主人因猝不及防的巨大痛苦而猛力撒手遗落……如同管仲骤然中断的生命轨迹。

隰朋默默地盯着那戛然而止、直指要害、充满力量的“通力疏浚河道,征用三县民力五万…”字句和下面那道刺目的中断墨痕,如同注视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窗外,暮春的阳光正使出全部力气,试图穿透窗棂上轻垂的细密丝帘,在地上投下几缕温暖的光斑。细小的尘埃颗粒在光柱中安静地盘旋飞舞。许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墨香、又混杂着无法驱散的无形压力的空气,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层,那卷着代表了紧急军情的朱红色丝带的新到奏报。

修长的手指解开红绳,展开沉重的竹简,竹片在静默中碰撞,发出细碎、清脆又令人心悸的声响。他沉下心神,强迫自己沉浸入那由文字和数字构建的复杂世界:边境的烽烟示警图、亟待开垦的关外荒地、需要精确估算的府库粮秣储备、修订法典中棘手的刑名条目……每一条都关联着千万黎庶的生死祸福。

然而仅仅片刻,他的额头、鬓角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沿着他因日夜操劳而日渐消瘦高耸的颧骨,滚落下来,滴落在面前的竹简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深色的圆形水迹。他有些局促地抬起宽大的麻布袍袖,在同样渗出汗滴的下颌处轻轻擦拭了一下,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源于身体深处某种隐患的颤抖。

他将刚刚阅读的那卷简牍轻轻推到一侧,定了定神,重新展开另一份关于河工物料调拨的紧急请示文书。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调动起这些年积累的经验与智慧去判断权衡。可是,胸腔深处那股仿佛潜伏已久、此刻被巨大的压力和彻夜不眠诱发的滞涩感,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再次汹涌翻腾上来。喉头一阵奇痒难耐的汹涌,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住,但一阵无法抑制的低沉咳声还是冲破了他的喉咙。他立刻抬起袖口,狠狠地捂住嘴,肩头猛烈地耸动起来,待到气息艰难地平复下去,喉头那股熟悉又令人恐惧的腥甜液体被他强行吞咽了回去。一方掩藏在袖中的素白丝帕被他快速而隐秘地攥入手心,那上面骤然洇出的一点刺目猩红,如同茫茫雪野上被强行踩踏出的、绝望的红梅脚印,瞬间被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眼中掠过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能为力的阴翳,随即又被那张棱角分明、永远显得严谨坚毅的脸庞下所蕴含的磐石般责任担当,硬生生压制下去。

光阴如门前那条无声流淌过宫墙的护城河,静默而缓慢,却又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相国府邸的书斋内,油灯长明。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几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在主人呕心沥血、彻夜不休的忙碌中,如潮汐般缓慢地降低下去。新的羽书急报、各地呈递的文书卷牒,又从各处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维持着一种残酷的平衡。十个月的光阴,就在这无数个秉烛达旦的夜晚里,在这反复发作、被强行吞咽下去的低咳和那点点隐秘的血色中,悄然流逝。无声的岁月抽走了隰朋两颊最后一点丰润,颧骨更加突出,眼眶深陷,唯有一双写满疲惫却依旧带着坚毅光芒的眼睛,在黑夜里执着地燃烧着。

庭中的树木由夏日的繁荫转为初秋的萧瑟,枝头的叶子开始呈现出点点黄斑,而枝干则在寒露深重的风中愈发显出嶙峋的骨感。当庭院中的石阶在凌晨的月光下铺满了一层如盐似霜的寒露时,国相府邸深处,那口用于重大变故事宜通报的、铸有饕餮兽纹的巨大铜钟,被人用力敲响了!

“当——!当——!当——!”

沉重、急促、撕心裂肺的金石撞击声,如同冰冷的巨大铁杵,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捅破了临淄城黎明前死寂的长空!声波凌厉地扩散开来,冲击着每一个被唤醒的屋檐窗棂!

那凄厉而沉重的钟声,如同裹挟着北地风雪的巨冰,直直砸入齐宫深处齐桓公的心窍深处。他骤然从堆积成山的待批奏章中抬起头。巨大青铜灯架上数十根手臂粗细的烛火因他猛然起身带起的风而剧烈地摇晃、跳跃,在他那张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写满震惊与绝望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纵横交错的、如同深渊沟壑般的阴影。管仲的陨落,是一场将灵魂根基都挖走的十级地震,震荡的余波尚未平息;这紧随其后的、更加迅猛沉重的一击,却如同在摇晃的根基上抽走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石柱!眼前这象征着齐国强权的宏伟殿堂,仿佛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他眼前轰然摇晃、裂开巨缝、向着那名为绝望的深渊滑落!

“天!天!!!”齐桓公猛地从巨大的玄玉王座上暴起!宽大的锦缎袍袖因剧烈的动作带倒了案几边缘那三只盛满美酒的镶满宝石的金樽玉盏!随着一连串清脆刺耳的破裂声,琼浆玉液泼洒而出,迅速浸透了名贵的、绣着精美图案的波斯地毯,酒香混杂着地毯丝线浸泡后的霉败气味在殿内弥漫开来。他双目赤红,如同陷入绝境的受伤巨兽,对着阶下早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犹如寒风鹌鹑的满朝文武大臣们,发出震动了殿宇四壁的咆哮:

“寡人…寡人欲求天下贤才!天公何故不予!刚刚折我一仲父!为何转眼又夺我隰朋!国之柱石……一个接一个……莫非……莫非老天真的欲折我桓公筋骨?!欲亡我大齐江山乎?!”他的声音里混杂着刻骨钻心的悲凉、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狂怒,还有一种被无形的命运巨轮反复碾压、玩弄于股掌之中所引发的、深入骨髓与灵魂深处的巨大无力感与无边无际的茫然!

随即,一股混合着恐惧、不甘和寻找发泄目标的暴戾狰狞之气,如同滚烫的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坝!他森然如剑的目光扫过阶下那一片因恐惧而恨不得将身体埋入地砖缝隙里的众臣头颅,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仿佛在寻找,又仿佛在切割。最终,所有的惊惶、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恐惧化为一股毁灭性的指令!他喷涌而出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凝固在空气中:

“来人!!”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寒冰冻结大地! “备寡人御驾!寡人……要亲赴相国府灵堂致哀!还有——即刻宣旨!”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凝固的冰焰锁定了远处承旨官颤抖的身影,“将易牙、竖刁、开方!三个无君无父、狼子野心、禽兽不如之徒!即刻驱逐!驱出临淄城门!一柱香……不!一刻……不!一息也不容停留!宫城上下!无论何人!胆敢有窝藏、敢拖延半刻、替此等逆贼求情半句者!尽数枭首!诛灭三族!杀——无赦!”

这道巨大、冰冷、杀气盈霄的诏谕如同腊月席卷大地的寒潮,迅速覆盖了这座在十日之内接连承受两座擎天巨柱倾塌、依然沉浸在双重悲戚中的古老都城。

冰冷的铁链镣铐缠绕上昔日曾权势熏天、趾高气扬者的脖颈与手足。

易牙是在他那富丽堂皇、珍馐百味的巨大庖厨之中被士兵粗暴地拖拽出来的。他还穿着那件名贵的、带着油腻的厨子围裙,白胖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愕与狂怒,他徒劳地挣扎嘶喊,声音因极度恐惧与不甘而扭曲变调:

“君上——!君上开恩啊——!易牙为君上烹调美味半生!倾尽心血!何罪之有啊!何罪之有啊——?!”

他被数名如狼似虎的甲士倒拖着,挣扎中带翻了巨大的汤锅和雕花的食盒,油污沾了一身,金刀银勺散落满地,一片狼藉。他那精心保养的双手死死扣抓地面,指甲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白痕。

竖刁则是在他那间布置得一尘不染、器具摆放如同仪仗的、用来整理档案文书的密室中被找到的。他没有做任何挣扎,甚至没有抬头看向那些冲进来的士兵。他只是异常安静地将手中那卷整理了一半、几乎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绢帛档案轻轻放回那排列得如同棋盘的巨大格架上。然后,缓缓地、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任由冰冷的铁链锁住他的脖颈与双臂——那链条冷硬沉重,深锁如同禁锢地狱恶鬼的枷锁。他始终低垂着眼帘,遮掩了瞳孔,那双曾经能够捕捉君王最细微情绪的眸子里,此刻如同两口被投下巨石深埋地心的古井,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温度都被彻底吞噬吸尽,只剩下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幽暗死寂。铁链拖动他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发出冰冷的、如同磨骨切肉的沙沙声。

开方试图维持他卫国公子最后的风度,但当士兵踹开他那间装饰奢华的寝室门时,他正慌乱地试图将几件价值连城的珠玉塞入贴身的裘袍内衬。士兵的动作粗暴直接。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像离水的鱼一样无望地哆嗦着,眼神在那几张覆盖着冰冷青铜面甲、毫无表情的士兵脸上疯狂地逡巡,似乎想从那唯一的孔洞后面寻找到一丝可能的怜悯或转机。最终得到的,只有整齐划一、如同青铜城墙般密不透风的、无声的肃杀沉默。

三辆罩着破旧、满是灰尘和污渍的粗麻布囚车,被数十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近卫军押解着,如同三具移动的寒冰棺椁,吱嘎作响地碾过临淄城寂静无声的青石板路。车轮碾压声在空旷的大街小巷中回荡、放大。两旁紧闭的店铺门扉和高墙窗户缝隙后面,一道道目光投射出来——恐惧、庆幸、冷漠、甚至不加掩饰的鄙夷——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在囚车内蜷缩的人影身上。那些曾经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此刻都在沉重的车轮下被碾为齑粉,连同他们曾经的荣耀与奢靡,一同被抛入了通往无尽荒野的城门之外,被扬起又落下的黄色尘土无声地埋葬。那延伸向未知远方的车辙,如同为他们那曾经辉煌一时的命运,落下了最后一笔枯涩而苍凉的、充满了悲剧宿命感的厚重终幕。

宫阙的宏伟并未因柱石的倾倒而消失,殿宇依旧庄严肃穆地矗立着。然而,当最初的、那斩断奸佞后带来的短暂锐利痛感和整肃宫廷的虚幻快意如退潮般消失之后,齐桓公的世界陷入了某种冰冷的、无法摆脱的异样寂静之中。

他的寝殿——那曾经是他短暂栖息、运筹帷幄的私人领域,如今空阔得令人心悸。白昼,巨大的空间里只有移动的光影,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缓慢推移,每一次宫人或侍者极轻的脚步声,甚至每一次呼吸产生的气流微澜,在空旷穹顶和巨大殿柱间回荡放大,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在角落、在梁栋间窃窃私语,伺机窥探着君王内心的隐秘脆弱。

入夜后,层层垂坠的暗色丝绒帷幔在摇曳的灯火下,摇曳出千变万化的鬼魅虚影,每一次灯焰的跳动都仿佛激活了帷幕后的魑魅魍魉。他独自走过空旷的长廊或回寝殿的路上,足踏金砖发出的跫音清晰无比,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空旷山谷的心鼓上,又像是有人紧贴在背后呼吸,跫音直抵灵魂深处,激起层层回音,宣告着一种难以承受的孤寂。

首先被这无形的空洞吞噬、狠狠啃噬的,是他的味蕾。

巨大的、带有狰狞饕餮纹饰的双耳青铜食鼎就摆放在他寝殿的中央。鼎下,炉火被新调来的御厨精心控制,正熊熊燃烧,散发着灼人的热力。鼎内盛放的是集齐国物华天宝、甚至周边诸侯国上贡之精粹的珍馐:从北部严寒海域捕捞而来、此刻烹蒸得火候完美、如同羊脂白玉般莹润通透的深海鳕鱼腩;精挑细选、只取腰肋间最肥嫩部位、用秘制酱料浸腌一日夜后、再以特制梨木炭火烤至焦香扑鼻、油脂滴落的炙鹿肋;耗费三日三夜、只以清泉与极品药材文火慢炖、汤汁浓缩如金、异香扑鼻的辽东雪蛤羹……任何一道放在宫外都足以令万人垂涎。

齐桓公坐在巨大的蟠龙纹食案前,侍者恭敬地呈上那对镶金裹玉、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雕螭玉箸。那玉箸剔透玲珑,精美绝伦,但在齐桓公手中,此刻却重逾千钧。他执箸,伸向那盘蒸鱼。精心蒸制的银白鱼肉温热柔韧,被他夹起一小片,放入口中。牙齿咀嚼了两下,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

“寡……”他放下玉箸,目光投向身边几个新近替换上来、因恐惧而始终将头颅深埋、大气不敢喘的老宦者,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与莫名涌上的烦躁,“寡人……口中……为何……尝不出滋味?”他似乎想表达得清晰些,却发现语言同样寡淡乏味。

那老宦者的头几乎要埋到胸骨里去,冷汗不断从帽檐边缘渗出,滑过他苍老松弛的鬓角皮肤,滴落在脚下的金砖上,留下微小的暗痕:“回……回禀至尊君上……此……此鱼……乃北海……新近进贡之极上品银丝鳕……厨下大师傅……费了十二分心思……这滋味……实……实为清雅甘美……”他的声音颤抖、断续,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惶恐,话语本身在君王的质问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齐桓公不再看鱼,他转而拿起手边同样以纯金打制、镶嵌宝石的凤首长柄汤匙,舀了一小勺澄澈如金汤的雪蛤羹。汤水温热醇厚,在灯火映照下流动着诱人的光晕。他浅浅啜了一口,舌尖却只尝到一片令人心烦的、难以忍受的寡淡!如同吞咽温水!一种被戏弄、被欺骗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

“啪!”金匙被他狠狠扔掷回巨大的食鼎之中,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滚烫的金汤溅泼出来,在华丽织锦铺就的桌帷上留下醒目的深色污迹。

“汤?!”他猛地从盘龙纹的座位上弹起来,宽大的锦袍袍袖因剧烈的动作带翻了鼎边一只盛满殷红西域葡萄酒的琉璃酒樽!“哗啦!”一声脆响,昂贵如同血浆的葡萄酒泼洒开来,如同小蛇般蜿蜒流淌,与先前溅出的汤汁混合成更为狼藉的一片。他对着那片刺目的狼藉,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恶心和喷薄欲出的愤怒而扭曲、嘶哑,几乎要撕裂喉管,“如此淡而无味、如同烂泥沟水之物!怎配进入寡人口中?!便是那乡野贱农饮牛饮马之槽中浑水,怕也比这汤更有滋味!!!”鼎中氤氲升腾的白色雾气,此刻如同一只只嘲笑他的无形之眼。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烈上涌直冲喉头,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弯曲,手指死死地撑住冰冷坚硬的黑玉案几边缘,根根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扭曲。殿内所有侍奉的宫人、宦者瞬间“扑通”一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齐齐砸倒的麦穗,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身躯在极度的恐惧中筛糠般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食不甘味或许还能强忍,但当整座宫廷中枢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因为失去了核心的传动而骤然停摆、陷入巨大的混乱与瘫痪时,那种无力感就如同冰冷铁铸的巨手,以更沉重、更窒息的方式,死死扼住了齐国权力心脏的咽喉!

一日清晨,新任掌管内务府库的少府丞,双手捧着几卷用朱砂漆封、代表着最高机密等级的卷宗,几乎是爬着进入明堂大殿。他跪伏在距离齐桓公王座数丈远的冰凉金砖之上,声音因极度的惶恐而变了调,语句碎如断弦:

“启……启……启禀君上……天佑……大齐……前月……前月南方楚王……奉……奉国礼所贡之……之歌舞姬女……共……共三十八名……”他额头上的汗珠如同泉涌,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水渍,“依……依我……齐制宫律……新纳……入……宫室女子……需先……需先入……玉牒司刻名……而后……交……交内侍女官院……统一……教导……学习宫……宫规礼仪……方……方可……面君……”他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流程,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大手攫紧,几乎要停止跳动,“然……然……管理……此等……此等事务之……主责官员……”他喉咙发紧,用尽力气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高踞王座之上、如同笼罩在巨大黑暗阴影中纹丝不动的君王,接触到那双冰冷审视的目光后,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把头砸在地面上,

“原……原皆归……内府中大夫……开方……开方上卿……统……统领……其……其人……其职责权限……其……其印信符节……其下……其下具体办事官员……名册……交接……流程……皆……皆由其一手……掌管……其……其被……被君上……谕令……逐出临淄……随他……一同被斥退的,还有他下属的几名关键书吏……如今……这……这三十八名女子……连同……她们的仆役、教习嬷嬷、乐器行头……一干人等……滞留……滞留宫外……西郊……楚芳馆……已……已逾……一月有余!日耗……粮米……酒肉……炭薪……护卫开销……斗金……不止……微臣……微臣实在……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又该……禀报于哪一司衙门……请……请君上……明示……”

“楚女?滞留宫外别馆?逾月?日耗斗金?!”齐桓公听得额头青筋乱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尖针,沿着他的脊柱骤然窜上头顶!他霍然转过身,动作带起一阵风,袍袖猎猎作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那个伏在地上如同筛糠的卑微身影,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锋利刀刃:

“无人知晓?!印信细档不知由谁掌管?!”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般尖利刺耳!“那竖刁何在?!宫中一切繁杂琐碎之事,无论大小!无论器物人事!从来都是由他一手总揽督管!他做事素来条理清晰如掌上观纹!一应记录存档从未出过差错!人呢?!即刻叫他来!当着寡人的面!说个清楚明白!!!”咆哮在空旷大殿中回荡。

“竖……竖刁……”少府丞的声音在君王雷霆般的震怒和巨大的事实压力下彻底崩溃,如同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气若游丝,“……他……已被至尊君上……亲颁……圣旨……逐……逐出了……临……临淄城……已……已逾……十日……”

逐出了?

这三个轻飘飘的字,如同九天神雷带着煌煌天威,一字一顿,沉重无比地在齐桓公脑海深处轰然炸响!炸得他双耳嗡嗡作响,神魂剧烈摇荡!眼前瞬间闪过无数清晰的画面:那个无论白天黑夜、永远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侍立在御座三步之外的安静身影;那双永远能精准领会自己任何细微眼神、将堆积如山的奏报文书批阅分类、整理得妥妥帖帖、连边缘都如同刀切过般整齐的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多么冷僻繁琐的事务,只要询问于他,他总能低着头、温顺而清晰流利地回答,仿佛整座庞大宫阙的所有秘密,都藏在他那颗低垂的头颅之中:哪一件宗庙祭器在哪个库房哪个角落、哪位低阶宫婢何时入宫籍贯何方……九重宫门之后,万千事务如一团乱麻,无数规章如同天罗地网,庞大的人员、无量的开支、节庆的铺排、祭祀的流程、外邦使团的接待……这千头万绪,这需要极致的细致、耐心、精力乃至近乎病态般偏执的掌控欲才能维系运转的宫廷内务机器,似乎唯有那个沉默内敛、谦卑如同尘土、却拥有绝对掌控力的竖刁,紧紧握着那枚绝对唯一、精密复杂的钥匙。

如今,钥匙……丢了!丢失在一个被他自己因惊惧、被遗言逼迫而亲手打开的陷阱里!

这座耗费无数代人心血建造而成、象征无上权力的辉煌宫殿的内腑心脏,瞬间被拖入了一团巨大无边、混沌粘稠、毫无头绪、近乎瘫痪的乱局之中!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部门,都在发出无声的、崩溃前的哀鸣!

一股巨大的、足以瞬间抽干所有精神的疲惫感和一种无法逆转、充满荒谬宿命感的冰冷洪流,取代了刚刚升腾的滔天怒火。他甚至失去了斥责阶下那个可怜虫的力气和兴趣。他缓缓地、脚步略显虚浮地,踱步到明堂大殿一根粗大的、需要两人合抱才能丈量的蟠龙巨柱旁。那龙身以赤金点缀、朱漆髹涂,在殿内阴晦不明的光线下,如同凝固千年的暗红血块。他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宽厚的手掌重重抚上那冰冷坚硬、在黑暗中凸起如同嶙峋骨骼的龙鳞雕刻之上。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凉刺骨,毫无神龙应有的威仪与力量,像一块巨大的冰,汲取着他体内本就不多的温度。

指腹在那冰冷的、象征着力量的蟠龙爪上,慢慢收紧,直至指甲都因用力而嵌入掌心嫩肉带来刺痛。许久,许久。一声沉重得仿佛积淤了百年浊气、浑浊如同叹息般的认命低语,带着无边无际的倦怠和一片空茫的虚无,从他胸腔最深的洞穴里缓慢地挤出,像一个无形的、坠向深渊的铁球,重重地砸落在这空旷、华丽、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如同巨大坟墓般死寂的大殿金砖之上:

“……召……”那指令如同从枯朽千百年的枯井最深处艰难挣扎上来的碎砾,带着泥土和腐烂木屑的腥气,“……把那……三个人……给……寡人……传……回来吧……”

北国的冬天裹挟着凛冽的意志如期降临。细碎如筛盐般的初雪,夹杂着从塞外直扑而来的尖啸厉风,抽打在宫阙漆色沉厚、高大沉重的朱漆大门上,发出密如急雨般的、持续不断的噼啪声响。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冰针刺扎着这座帝国宏伟躯壳。

空旷开阔的明堂大殿内,为了对抗严酷的寒冷,特意添置了三只巨大的、兽形四足的黄铜鎏金暖炉。炉膛内,上等木炭被烧得赤红透亮,源源不断地释放着足以驱散刺骨冰寒的惊人热浪,蒸腾的热气将炉火周围的巨大空间熏烤得如同置身于盛夏正午最酷烈的烈阳之下。殿内殿外被这强大的热流和光晕划开了阴阳两界。三道被火光照耀得纤毫毕现、甚至略带扭曲的人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重掌权柄的松弛与暖热适意的满足感,安然围聚在温暖如春、光芒四射的核心暖炉旁边。炉火在三人脸上跳跃出奇异的光影。

易牙重新裹上了极为贵重的紫貂大氅,内里是织金嵌宝的锦缎厚袍,油光满面的脸上在炉火映照下红润得如同熟透的柿子。他一只肉墩墩的手端着刚刚用温水暖过的精雕细琢温玉酒杯,另一只手则豪迈地在烘烤全身的热气中挥动着,声如洪钟,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炫耀与指点江山的踌躇满志:

“……要论这道‘雪夜炙三珍’,食材稀罕自不必提,关键在这火候!前些日子,北边又送来了新杀的初生麋鹿崽儿,那肋排,最是细嫩!需用西域的香茅草绑了,埋在未开锋的青冈木煅烧后的灰堆里闷烤两个时辰,取其‘烟熏之韵’!取其……取其……”

他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述着如何搜罗天下珍奇,又如何在烹制过程中玩弄玄虚以博取君王欢心,眼神里闪烁着的不仅仅是满足,更是一种重新通过口腹之欲掌控那位高高在上者身心意志的得意光芒。

开方则端坐在距离炉火两步之遥的另一张更为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熊皮垫子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姿态带着一股子贵族骨子里的倨傲与沉稳。他此刻并未在吃喝,双手正捧着一卷用暗红色丝线牢牢系缚的、内府库藏新一季详细收支核验总册。簇新换上的银灰锦袍用金线暗绣着繁复的祥云纹,在跳跃炉火下若隐若现地流动着贵气。他的目光在竹简上那密如蚁行、却象征着天量财富流转的记录上沉稳移动,如同将军巡视地图。片刻后,他将册简略放于膝上,拿起案头一支蘸满了浓稠如凝血般朱砂的小毫笔,手腕悬空,在某一笔涉及营造王室西苑、数额极其巨大的开支项目旁,稳健地停顿片刻,随即笔锋转折干脆利落地落下了一个极其鲜红刺眼的叉形勾划——那意味着一项足以让千人忙碌一整年、耗资巨万的工程,被一笔否决。他的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笃定无比的弧度,冷静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志,仿佛无声地向这座宫殿宣告着:齐国庞大的财赋命脉,那些流淌着血汗的真金白银,已彻底归入他新的缰绳之下,供其执掌驱策。

唯独竖刁,位置比另外两人更靠近那炽热光源一些,但他依旧侧签着身子坐在一张略显寒素的楠木绣墩上——远不如开方那铺着厚毛皮的大师椅舒适。他甚至没有碰触面前几案上那同样温过的美酒,更不似易牙那般声震殿宇。他面前只摊放着几张裁剪得十分规整的素白丝帛,一小碟如同夜色的墨汁,一支笔锋尖锐的小毫。他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白净修长、从未沾染过重活的手,此刻正异常平稳、灵活而无声地在素帛上快速移动,笔迹细如蚊足却工整挺拔。那是在草拟一份极其详细繁琐的下月正旦大朝贺的整套仪典流程备忘细则表:何时何地由哪位礼官唱赞导引、钟鼓磬铎如何鸣响、分列何种音调、奏何种雅颂乐章、各位朝臣依其爵位官职高低由哪几个殿门分别引入、引路谒者的排列顺序、进入明堂后的具体站位次序、向君王叩拜和献呈节庆颂辞的固定顺序及措辞……无一遗漏,精确如同一位匠人打造一件复杂精密的机括,每一个环节的咬合都分毫不差。

偶尔,当易牙说到兴高处嗓门陡升,唾沫横飞时,竖刁会微微侧转目光,朝那个方向不引人注意地投去平和的一瞥,同时脸部肌肉微微活动,堆起恰到好处、绝无锋芒、饱含尊重与专注的倾听式笑容,甚至还配合地点点头。然而,在那片低垂覆盖在眼睑之下的阴影深处,他的瞳孔如同深埋冰层之下的寒潭幽水,在跳跃炉火的映照下,非但没有一丝暖意,反而折射出一种冰冷到刺骨的幽深。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其短暂地抬起,如同两枚由最锋利冰晶打磨成的探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极快、极准、极隐蔽地穿透蒸腾氤氲的热雾与因热力而扭曲摇曳的昏黄光线,投向大殿最深处那被巨大幽暗所占据、象征着无上权力源泉的地方——那深垂的、厚重的、几乎隔绝了所有光源和生气的御座帷幕之后。

那里,是这片被炉火烘烤得温暖如春甚至热气逼人的殿堂中,唯一存在的、无法穿透也无法被融化的、巨大冰冷的——黑暗死角。

在殿宇最深处那片被刻意加深的、宛如泼洒了凝固浓墨般的巨大阴影之中,齐桓公独自枯坐在一张宽阔冰冷得如同冰山一角的、镶嵌着大块玄色墨玉的王座之中。这张象征王权的巨座,如同矗立在永恒黑暗礁石上的孤岛,被抛弃在所有人间的暖意之外。他身上即使裹覆着厚厚的玄色锦袍内衬貂皮,依旧无法隔绝那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又或许,那寒冷本非来自体外空旷的大殿,而是源于内心某种无法填补的空洞。他僵直地坐在王座上,脊背挺直得如同已被严寒彻底冻住的、孤独守望千年而无人问津的石像,固执地维持着某种早已无人敬重亦无人惧怕的君王威仪。摆放在不远处的、同样巨大的紫檀木蟠龙御案上,空空如也,既无奏报也无酒食。他那双失去了所有凌厉光辉、变得浑浊空洞的眼睛,只直直地凝视着殿门的方向。门外,一场新雪刚刚停歇,天地间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与一片茫茫素白。

玉阶纯白、檐角缀白、庭树枝干皆白,垂首如同默哀……触目所及,唯余铺天盖地、层层堆叠、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喧嚣的人世彻底埋葬的、茫茫苍白的寂静。

明堂殿内炉火燃烧得越发狂放炽烈。炉中通红的炭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黄铜的光芒刺目地散射、流动,将暖炉核心处那三道围聚攀谈的身影,在巨大的、光洁平整如同深渊镜面的殿壁之上,拉伸、投射出远比其本体更为庞大、扭曲、如群魔乱舞般的狂影!

易牙的影,因动作夸张而不断膨胀、收缩、摇曳,如同一个吞吃火焰的饕餮巨人。

开方的影,因稳坐翻册而显得更加厚重森严,如同镇守地狱大门的山峦。

竖刁伏案书写的影子,则被炉火拉长得最为骇人——由他坐姿延伸出来的一团浓重墨影,不断向前蠕动、伸展、蔓延……那形态不再是伏案书生的模样,更像是一只伺机而动、匍匐潜行、试图悄然占据统治一切权力的粘稠黑暗怪兽!

这些巨大的、失去人形的影子无声地交叠、扭曲、舞动,它们在火焰的光与热中尽情宣泄着无声的能量。它们漫爬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漫过那些陈列在宫殿两侧、太公望时代承袭下来、象征着姜氏先祖荣耀与齐国宗庙社稷根本的青铜礼器——那些镌刻着神秘纹路、器形古朴威严的重器轮廓,在强烈火焰跃动光影的涂抹覆盖下,被蒙上了一层变幻莫测、深暗诡异的色彩,仿佛连这些古老的镇国重器,也不得不在这炽烈如日的威势下俯首帖耳,改变颜色。礼器上古老的饕餮花纹在摇晃的火光里似乎活了过来,无声地扭曲着原本威严的面目。

来自竖刁低伏姿态所拉出的那道最庞大、最浓黑、亦最具有侵吞性的巨大身影,此刻如同一只缓缓舒展筋骨的、来自远古幽暗之地的恐怖巨兽,无声无息地不断向前蠕动、扩张、弥漫……在这片由君主威严亲手构筑、却因自身动摇而崩塌的无声宫殿废墟之上,在这片唯有绝望与冰冷的寂静无声侵蚀中,它正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坚持不懈地……朝着王座那片同样巨大而浓黑的阴影地带侵蚀而去……最终,在这片摇摇欲坠的权力殿堂的中心,两团浓重的黑暗,如同本为一体般,彻底交汇、模糊了彼此……彻底……融为一体!

殿内灼热如盛夏酷暑。殿外寒风凛冽如刀。

竖刁终于放下了手中那支细毫笔,素帛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他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伏案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指节。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远处那片如同深渊般的御座暗影深处,那双浑浊却依旧固执凝视殿外的眼瞳,像一个凝固在黑暗中的符号。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如同幽灵,一丝布料摩擦的声响都未曾发出。他甚至没有惊扰一下旁边正沉浸在炫耀厨艺余韵中的易牙,更没有打扰仍沉浸在核验账册中、手指正在朱砂砚台上微微蘸墨的开方。他只带着那份融入骨髓的、如同最完美提线木偶般的极端谦恭姿态,将身体微微躬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融入地面影子般的滑行方式,缓缓退后几步,刻意避开了直射的炽热炉火光晕,走向大殿靠近左侧廊柱的一个幽暗角落——那里侍立着数名待命的年轻小宦者,个个低垂着头,如同泥塑木雕。

竖刁的脚步落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连最敏锐的耳朵也难以捕捉。他走到角落,目光随意地落在其中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面孔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稚气、却已被宫廷规矩训练得充满紧张与惶恐的小宦者身上。他脸上不再是方才在炉火边面对同僚时那种无害的温和,也没有了伏案书写条陈时的冷肃严谨,而是瞬间换上了他最为擅长的、那种混合着居高临下关怀与悲悯长者之态的温和表情:

“去侧殿后面的暖阁偏房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吹拂枯草的微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我记得前日新置入官库、尚未分配造册的几件北狄贡品之中,有数件选用上等白貂腋下最细软皮毛缝制成的裘衣,品质尚可,你且取一件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明确。

那小宦者原本还带着茫然和怯懦的眼神陡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慌乱——比起留在这位内廷总管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跑腿办事反而显得轻松安全些。他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着离开了这温暖核心地带,甚至不敢抬头看竖刁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幽深眼眸。

竖刁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返身回到暖炉旁那片热烈而诱人的光影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追随着那小宦者消失在侧殿偏门后单薄的背影,眼神深处沉淀着一股静水流深的掌控力——那是洞穿一切细微人心变化的平静,是稳操所有棋局枢纽的自信,更是将殿内殿外所有人、事、物,无论高低贵贱、无论复杂与简单,都化为他掌心那面无形而巨大的棋盘上、可以拨弄位置、可以权衡利弊、可以随心所欲利用的——棋子的绝对笃定。在这座曾属于姜氏先祖、承载了无数鲜血与权谋、如今由齐桓公亲手将其推向顶峰的宏伟殿堂深处,权力与人心微妙起伏的每一圈涟漪、每一种恐惧或贪婪,早在他那只冷静到可怕的、如同鹰隼般俯瞰全局的眼睛下,被他纳入那张早已精心编织多年、铺展得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蛛网中心。

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侧门开阖带起的气流扰动了一丝灯影。那年轻的小宦者气喘吁吁、脸颊泛红地捧着一件通体纯白、无一根杂色、毛尖在近处的宫灯光晕下流淌着柔润如丝般光泽的上等白貂裘衣,一路小跑着回来。他的动作因紧张而有些毛躁,但那份恭敬之心无懈可击。

竖刁伸出手,并非接过,而是先将指尖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意味,在那件裘衣光滑柔软得如同女子肌肤般的纯白毛锋上轻轻地、从肩头滑至袖口——像是在检验皮毛的质地,又仿佛是在默默估算着这昂贵贡品本身所代表的价值量度。指尖传来的柔滑触感似乎让他极为满意,嘴角那抹难以察觉的笑意更深了一分。然后他才双手接过裘衣,随即立刻恢复了那悲天悯人的温顺表情,再次转身,如同最忠诚、最无声的影子,步履轻快无声地、却目标极其明确地——向着那片巨大的、如同吞噬灵魂冰窟般的、凝固的黑暗王座区域行进而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或恭维之词,没有一个刻意的、讨好巴结的动作。他只是极其自然地走到那片黑暗中僵直枯坐的身影侧旁,如同布置一件寻常物件般,默默地、极其熟练地展开那件带着侧殿暖阁中特意熏染过的浓郁龙涎香气、内衬极其厚实柔软的白貂裘衣,将其轻柔又无比精准、带着绝对的控制力——覆盖在纹丝不动、如同一尊被封印在玄冰王座上的远古石像般——齐桓公——那僵直的肩背之上。

这件价值连城的顶级裘衣,如同在冰冷死寂的黑夜海洋中骤然落下的炽热火焰。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浓郁到刺鼻的陌生熏香味道,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由分说的侵入感和令人莫名想要呕吐的窒息感,如同一只无形而粘稠的手,猛地捂住了口鼻,封闭了所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在那片黑暗之中,在那冰冷的王座深处,齐桓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不可控地震颤了一下。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肩背上陡然增加的重量和紧随而来的、迅速包裹住上半身的暖意。他那双因长久凝视绝望雪景而变得如同蒙尘玻璃般混浊空洞的眼珠,终于从那片无边无际、象征着最终吞噬与湮灭的苍茫素白中艰难地挪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机械的节奏,垂落到自己的右肩头。

覆盖在肩上的裘衣,那雪白的、如同新落雪地的颜色……那陌生而精密的针脚缝制手法……还有那股……从未在君王御前闻过的、浓烈到霸道的奇异香料气味……

他的眼神深处,没有一丝一毫被点亮的暖意涟漪,唯有一片如同古墓深处积年的淤泥沉淀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那死寂之下,却又似乎有什么支撑了四十余年的、早已遍布裂纹的东西,在这温暖与香气的包围中,无声地加速碎裂、轰然坍塌、最终彻底……化为粉芥灰烬!被永远钉死在失败的耻辱柱上!仿佛此刻覆盖上他肩头的并非世间难得的温暖裘衣,而是那层层覆盖上来、终将被史笔唾弃、注定要将他与最后三个名字一同钉上“昏聩”耻辱柱的——沉重而冰冷的……历史的……棺土……

明堂之中,一时无人出声。

只有殿角的巨大青铜滴漏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间隔许久才有的“滴答”水声。

唯有正中那三只巨大的黄铜兽炉中木炭灼烧爆裂时发出的“噼啪”轻响,炭火深处红光明灭不定地跳跃着、闪烁着。炉壁的光芒在巨大的、光滑如境的殿壁之上投射着那三道庞然魔影——它们无声地摇曳、膨胀、收缩、纠缠、融合……那数道浓黑扭曲的轮廓,在历史长河跳跃不定的最后微光中,向着御座深处那片孤寂而冰冷的、行将熄灭的灵魂烙印,缓缓地……张开了足以吞噬一切光明、足以覆盖所有历史的、光滑而粘稠的……无边……暗翼!

大殿厚重的大门紧紧闭合着,如同铁桶,将漫天风雪、天地之声彻底隔绝在辉煌的牢笼之外。

而殿内炉火熊熊,燃烧得太旺、太盛、太狂放!灼得那大殿四壁之上那些代表礼法规制的古老云纹壁画都似乎在无形火焰中扭曲、变形、熔化!灼得那些象征着齐国命脉的青铜礼器上的古老饕餮纹路都在无声的哀鸣中扭曲、熔化、失去原本震慑人心的狰狞面目!

殿宇的最高处,那只穿越呼啸寒风与纷扬大雪、孤傲地矗立在飞檐戗首之上、默默注视着这座宫殿起伏的黑色乌鸦,无声地展开双翼,融入了沉甸铅云之下那片永无尽头的茫茫雪幕深处,消失不见。

最终,连那三只巨大火盆中最后的余烬,也悄然熄灭,冰冷如同棺盖,覆盖了所有残余的光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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