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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济水自西向东涌去,浊浪击岸,发出深沉的哗响。

天穹阴沉如铁铸,深灰云翳密实地笼罩着,不留下一道光的出口。霜风自北边侵袭而至,挟裹着遥远北地特有的冰寒气息,抽打在水岸边的每一个人脸上,利若刀锋。齐国的旌旗于寒风中翻腾,猎猎作响;军阵如铁,戈矛林立,刺向天空的锋刃在沉郁天色里闪着森冷乌光,阵列森严。齐国大夫管仲端坐于华盖战车之上,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冷意。鲁国国君的车驾已在对面,沉默而巨大地横亘在济水西岸的旷野上,像一头踟蹰观望的猛兽。

“鲁国……意存观望。”低沉的叹息几乎淹没在浪涛风声里。

侍臣低声应和:“北地雪深,戎狄马快,鲁君畏惧亦是常情。”但管仲心中明澈:仅仅两个月前,齐国大军才如滚烫的铁流般迫降了鄣国,兵锋所及,诸侯无不凛然屏息。如今马蹄转向北方,奔救弱燕,鲁国这咫尺邻邦便闪烁其词起来。齐桓公在管仲身后几步远,玄黑的诸侯冕服外头罕见地罩了件御寒的厚重犀甲,神色也如济水岸边的空气一般凝滞。那目光穿透济水的烟霭,直视着对岸鲁国营地深处那座在灰白日色中轮廓模糊的中军大帐。

“等。”管仲只说了一个字。他明白,此刻言语争辩如同滴水于炙铁,唯有足以震动鲁庄公心神的力量,方能劈开鲁国的犹疑。齐桓公的眼神在济水的波光和鲁军严整的阵容上缓缓扫过,他明白,这济水之畔,不仅仅是盟誓之所,更是彰显齐国力量的考场。凛冽风中的每一息等待,都是对人心无声的攻伐。

水面忽而起了动静。一艘船身漆成朱红的单桅木舟劈开灰暗的流水,悄然离了鲁国营岸,稳稳向齐营驶来。齐桓公的视线钉在了船首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是鲁国的重臣公子友,然而更引人瞩目的是他身侧牵住的那个小小身躯——垂髫锦袍,竟是鲁庄公的幼子启。公子友登岸,深揖,面容平静无波:“吾君有恙,特遣公子启前来致意,亦代父聆听伯主尊见。”那话端的谦卑里藏着微妙的距离感。

齐桓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旋即朗声而笑:“庄公贤明!小子来得好!看!”他宽厚的手掌往身后一引,“此齐儿郎甲杖,当为公子增壮气魄!”

营门訇然大开。一队齐国的犀甲武士猛然踏步而出,铁足齐踏大地,震得岸边微尘簌簌。每一片厚重的犀甲都被精心打磨过,在阴沉的天光下依旧泛着冷硬的光泽。沉重的青铜长戈随着他们坚毅的步伐整齐划一、沉重而规律地落地又抬起,每一次砸下,地面都微微震颤。队列之后,数驾全新的驷马战车隆隆驶出,车毂沉重地碾过泥土,轮轴发出紧密的咬合声。车上站立的甲士面容隐在青铜覆面的重胄之后,手中一丈余长的青铜矛斜指灰暗的天空,矛尖带着新铸不久才有的那种森然杀气。整齐而威慑的军阵沉默地屹立,唯有兵器的凛冽锋芒在济水阴沉的水光和低垂的天幕之间无声地宣告着力量。

队伍前端十名强健步卒肩扛弩机稳步走来,手中泛着青黑光芒的劲弩如同沉睡的猛兽伏于臂弯。一名齐国将领抱过弩机,立于百步开外,动作行云流水:装箭、扣弦、抬弩瞄向岸边一株老树虬劲的枯枝。弓弦绷紧,空气中似乎也能听到那牛筋绞紧发出的微响,“嘣”的一声,弩箭激射而出,裹挟着破空的锐响。“夺!”弩矢洞穿枯木,残余的箭羽剧烈地颤抖不止。

“公子可想一试?”齐桓公俯身,声如洪钟地对公子启道。他有力的手掌轻轻搭在幼童肩头,似有暖意传来。

未等公子启反应过来,一位身着短褐、身形精悍的齐国士卒已上前,跪立在地,双手将一张缩小精致的弩恭敬捧过头顶。那弩身黝黑,却打磨得光泽深沉,弓弦坚韧紧绷。公子启眼中闪过异彩,小手在士卒的帮扶下生涩地握住弩把,艰难地拉开弓弦,搭上同样小号的短矢。他稚气未脱的小脸憋得通红,双臂微微发颤才堪堪将弩抬起,几乎端不住这分量。旁边士卒沉稳的手适时扶住弩臂前端,助他稳住。公子启眯起一只眼,歪着脑袋指向更近处一截斜探出的矮枝,小指猛然扣下扳机。

“噗!”弩矢飞越,钉入矮枝,微微颤着尾羽。公子启猛地转头,看向身后被称作“伯父”的齐桓公,眼睛瞪得滚圆。齐桓公迎着孩童兴奋的目光,放声大笑,那笑声浑厚磅礴,激荡着寒意深重的河风:“好箭法!有此神兵锐士,公子尚惧寒冰雪刀否?”

齐国中军大帐内,巨大的羊皮地图在案几上铺展。管仲指尖点在图上墨色浓重的“山戎”二字侧:“戎,豺狼也。豺狼不逐,终噬宗庙。昔周公东征,方有八百年安靖。今日尊王攘夷,诸侯之责所系,正有赖二国同心。”鲁国正使公子友默然垂首,目光却胶着在案上,那正是方才公子启射弩之地。空气凝固,只听得到帐外旗幡卷动猎猎响。半晌,公子友深深躬下身子,额头几乎触及案沿:“寡君……愿同车!”

“盟!”齐桓公声若洪钟。盟书已在火前备好,灼热火光印着他深沉的眉眼。他率先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盟书朱笔文字之侧,如同点燃一朵肃穆赤焰。公子友亦毫不犹豫刺指滴血。两滴诸侯之血在皮卷上相触、相融,继而缓缓洇开,最终凝固为深沉的赭色印痕。

济水的寒气似乎也被这盟血炙热的烙印悄然驱散了一分。公子友长揖告退,携着那染血的盟书返回鲁岸,营门在他身后沉重合拢。

夜色渐沉,管仲步出营帐,望向鲁营方向的点点篝火,目光幽远,不知落在何处。身后传来甲叶摩擦的清响,齐桓公亦已披挂整齐步出。管仲转身,声音低沉如夜色下的流水:“大军明日开拔。雪……已经在北面等着了。”

风雪在幽深的山谷中嘶吼,像有千万只疯狂的野兽于头顶深渊中奔腾践踏。雪沫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冰粒,被狂暴的风旋搅动,化作一片混沌的白色涡流,鞭打着行进中的军队。人马呼吸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撕碎卷走。每一步跋涉,坚硬的冻土都被坚硬的蹄铁或铁叶战靴踩碎,而雪层下隐藏的裂隙像潜藏的毒蛇,猝不及防便吞噬整条腿。一匹战马陡然一声惨厉长嘶,失足陷入不知深浅的雪窝。鞍上骑士虽险险滚身脱出,那马却在徒劳的挣扎中越陷越深,直至脖颈也被流雪吞没,只余凄厉绝望的嘶鸣响彻山谷,很快便被呼啸的风雪撕碎、湮没。

齐桓公的战车被沉重的轮毂束缚着,在齐膝深的雪中早已难行。他弃车步战,犀甲外层蒙着刺骨的白霜。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青铜剑柄,每一次踩踏下去都传来刺骨的麻木与剧痛交替袭扰。他猛地一个踉跄,身旁的高傒与隰朋死死抢上一步撑住他沉重冰冷的身躯。高傒浓重的胡须上结成冰溜,嘶哑地喊:“君上,得停下生堆火!”

“不能停!”管仲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他身上代表大夫身份的彩绣绢裘早被霜雪染成一片惨白,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珠,“雪幕如墙,一旦停下,人马的体温耗尽,再起程就是死路。”他指向队伍后方,“看!”

士兵们仍在雪幕中奋力前行,一个步兵脚踝被冻成乌紫色,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他旁边一个老兵咬牙抽出佩刀,手起刀落,砍断了身后另一辆马车上一匹倒毙挽马马腿,动作粗鲁但精准。他随即砍下两段马骨,骨腔内还有残存的血髓冒着微弱热气。老兵将还温热的马骨塞进步兵手中:“攥住!贴着心窝捂!”

士兵依言而行,温热的马骨瞬间消解了彻骨的寒意。“谢…谢大叔……”

“小子……省点力气,赶路!”老兵的声音也被烈风卷散了大半。

管仲望向齐桓公,目光凝重如铁:“君上看见了吗?他们靠什么撑着?是王命征讨的信义!是您亲在军前的意志!停下就是死!”

“走!”齐桓公嘶哑地迸出一字,挺直腰杆,决然迈出沉重一步。那温热血骨的温度还残留在意识深处,灼烫着他的心。

风雪中,前哨斥侯的瘦长身影幽灵般出现,顶着寒风艰难下马,单膝跪下:“禀君上,前哨探得,约莫一日脚程便是令支国城!城下……城下!”

“说!”

斥侯抬头,脸上血污被冻住,表情扭曲而惊惶:“城外立着一排木桩,上面……上面挂着人头!全是我们的使者和商队!有、有几十个!”

“好个畜生!”齐桓公双目瞬间被暴戾的血丝涨满,周身仅存的热血骤然冲顶,几乎要烧穿那厚重的犀甲。拳头死死攥紧,骨节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噼啪声。管仲跨前一步,厉声截住他未及出口的雷霆之怒:“君上!令支人敢如此,其心可知!山戎素来狡诈,此必是陷阱,诱激怒而轻敌!”他语速极快,“令支倚山而居,山道狭窄,重车难行。其所恃者,无非山中深险曲折,积雪厚,马快。我军利在堂堂正阵,需直叩其城!”

“叩城?”齐桓公喉结滚动,眼中血丝退去一丝。

“对!攻城!”管仲声音更厉,“令支人料定我们被暴雪拖垮,我们偏要抢到城下!击鼓,鸣号,堂堂正正打他!看他敢不敢离开他的深垒!叫他们知道,哪怕山崩雪塌,华夏的兵车也能碾到门前!”

“击鼓!战!”齐桓公沉声怒吼。那怒意并未消弭,却被这冷峻的洞察精准地压缩、凝练、压入剑柄。瞬间,沉重如雷的战鼓声撕裂了风雪屏障,在肃杀的山谷中轰然炸响。

第二日黄昏,当漫天飞雪依旧封锁着视线时,鼓噪与号角引领着齐国大军裹挟着雪与冰,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铁流,终于突进至令支城下。令支城墙不过黄土掺杂碎石垒就,却于万山环抱中兀立于唯一可通行军的隘口尽头,居高临下。

城头火把瞬间燃起一片猩红,蛮语的吼叫和弓弦颤动之声密集如骤雨袭来。密集的箭矢从高耸的城头泼洒而下,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呼啸坠入齐军前阵。箭簇撞在重盾上、钉入冻土中,发出沉闷或尖锐的声响,偶有士兵惨呼倒地。齐军士兵们沉默地举起新伐的巨木,用浸过水的生牛皮粗粗捆绑而成,形如简陋的云梯,迎着箭雨向城门方向推去。

突然,城上响起更大的喧哗和粗豪的哄笑。令支人推倒了立在垛口边缘的几个粗陋木架,几十颗头颅如被恶兽甩落一般扑簌簌滚落雪坡之下,在雪地拉出道道腥红的污痕,散乱分布在白雪地上,如同可怖的符号。那正是齐国使者死不瞑目的残骸。

齐桓公就在前阵,暴吼一声,挣脱亲卫的阻拦,举剑向前直冲数步。犀甲肩头“铛”一声脆响,一枚狼牙箭擦着他肩胛弹开。那劲风撕开外袍。管仲的声音如寒冰般在他耳后炸开:“欲杀臣,请斩吾头悬此城上!君上轻身辱国,臣不能容!”

齐桓公的脚步猛地僵住,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颗滚在最前、须发纠结犹带血污的头颅——那正是他不久前派出的使者之一。耻辱与愤怒如同滚油般灼烧着五脏,几乎要将肺腑烧穿。然而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刺透肺腑的冰寒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死寂,唯有手中紧握的青铜剑依然保持着欲劈斩的决然姿态,沉默地指向血火之中的令支城门,剑尖稳定地悬于空中,纹丝不动。

“弩!”他口中蹦出这一个字,声音哑若金石摩擦。身后,令支人的嘶吼与箭矢破空之声交织,城头猩红的火光映着他铁铸般冷硬的侧面。

几座粗糙笨重的木制攻城塔在风雪中缓缓现身。这便是工匠们费尽心血赶制的攻城器。塔身披挂了好几层浸透泥浆的厚牛皮用以抵挡火攻,此刻泥水俱被冻住,倒像是披挂了一层坚实的铠甲。数十壮卒在塔后喊着号子推动。塔基下架设着几个包铁的沉重巨轮,碾过冻土和薄雪,发出震耳欲聋的摩擦声和碾压冰碴的碎裂声。

城上令支人显然慌了。箭雨愈发凶狠地泼向高塔,钉在上面噗噗闷响,少数穿透牛皮箭阵便很快力竭跌落,更多的被冻硬的牛皮弹开。塔身巨大的阴影一寸寸靠近土墙,像移动的山峦,令城头的光线随之沉暗下去。

“稳住!稳住!放箭!丢石头!”城上几个头目模样的蛮人连吼带比划。然而齐国的高塔之下,一队训练有素的强弩手早已倚托着盾阵列在塔后,随着令旗猛地扬落,密集的弩箭向上抛射,如一片金属的鸦群扑向城头。齐人重弩射程远超戎弓,城头不断有戎兵中箭,惨叫着从垛口跌落,或颓然倒下。压制城头火力后,攻城塔已然抵住了墙根。沉重的塔桥“哐啷”一声搭在了摇摇欲坠的城头上。

齐桓公看着隰朋亲率一支披着犀甲的精锐从塔中跃出,如同猛虎跃过最后一道樊篱。厮杀声在土城之上炸开,在呼啸风雪中依然听得真切——那是兵刃撞击、是垂死的嘶吼与战吼混合的喧嚣。

“轰——”城门洞豁然大开!令支人残守的意志伴随着沉重的城门崩塌之声彻底粉碎。齐国的步骑如同决堤的铁流,咆哮着涌入洞开的城门,踏过遍地狼藉的尸骸与军械。他们手中的戈矛寒光闪烁,在火把映照下编织成一片冰冷死亡的网格。残余的令支兵在城内狭窄的巷陌间奔逃挣扎,被追上的锋利戈刃切过肢体,溅起的血在泥泞的雪地上泼洒开猩红轨迹,很快又被漫天纷飞的雪片覆盖、稀释。

齐桓公在管仲与众多亲卫甲士簇拥下驱车入城。车轮碾压过冻结的血块和人马断躯残肢。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燃烧物焦烟令人窒息。他的目光越过一地狼藉血污,扫过城心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令支妇孺。他手中冰冷的青铜长剑缓缓压下管仲下意识按在剑柄上的手,声音因寒冷或因疲惫而微微发颤,却凝定无比:“孤此行……为攘夷,不为戮稚子。”他顿了顿,望向城门方向渐渐停息的厮杀声,“传令,止屠。凡弃兵者……免死。”

“君上仁德!”隰朋浑身是血地奔来,右臂甲胄被砍开一条裂缝,渗着血,“令支国主已枭首!然令支国乃孤竹属邦。孤竹之众远遁于雪原深处,必为后患!”

管仲点点头,对着一个被俘虏的令支老者,声音严肃:“孤竹,其地何方?”

老者匍匐在地,抖如筛糠:“大王……饶命……孤竹……在北谷之北,那老窝在雪山深处……比这里还冷……冷十倍……只有一条老密道通进去……但那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大巫,天神都要听他诅咒啊……”他语无伦次,仿佛提及那密道与巫祝便会招致灾祸。

“密道……”齐桓公与管仲交换了一个眼神。风雪依旧在城垣上空呼啸,但这座令支城的血与火似乎已经被甩在了身后。孤竹国的阴影,比雪山更深,更寒。齐桓公的目光掠过跪地的令支人,投向北方更苍茫昏暗的风雪深处。那里面,是否有一双更加阴鸷的眼睛也在凝视着南方?

齐军马匹的鼻孔喷出粗重的白气,蹄铁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脆响。天是彻底的黑,不见星月,连雪也仿佛染了一层死沉的墨色。行伍间只能靠火把那微弱跳动的橘色光芒辨认前路与彼此。自前些日攻破令支后,北进之路便愈发崎岖难行,两侧山势逐渐收拢如夹峙的巨兽,挤压着唯一的谷道。

山道越来越窄,两侧黝黑山岩狰狞突兀,如鬼魅蛰伏。忽然一阵怪异旋风毫无预兆地卷来,带着刺骨的尖啸,瞬间扑灭了队伍近半数的火把。“噗噗噗噗……”黑暗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吞噬而来,士兵们陷入本能的恐慌,马匹也因黑暗的突然降临而惊慌嘶鸣起来。

“稳住阵脚!点火!”管仲疾呼。命令在混乱中艰难传递。

“呜呜——呜——”低沉又诡异的风啸声穿过岩石缝隙,在逼仄的山谷间反复折射、叠加,最终竟凝聚成一种非人的音节,如同野兽濒死前的喘息,带着某种穿透骨髓的恶寒萦绕不散。

“火!”前方忽然有人惊骇欲绝地嘶喊起来。那声音撕裂暗夜,带着刻骨的恐惧。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拐角处的某块巨大突兀的黑岩顶端,竟骤然爆燃起一圈幽绿色的火焰!那火无声无息地燃着,没有烟气,火焰中心跳跃着一种惨淡诡异的光泽。火圈之内,一个枯瘦如鬼的身影矗立着,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那人形高高举起双臂,似乎在向漆黑的天穹抓挠。

“是巫!”有人失声尖叫,“令支老头说的孤竹大巫!”恐惧如冰冷的蛛网,刹那间攫住了每个士兵的心脏。那幽灵般的绿色火焰在山风鼓荡下跳跃不定,映照得崖壁上嶙峋的岩石如同鬼怪张牙舞爪的影子,沉沉压下来。

“装神弄鬼!射!”隰朋怒吼着弯弓搭箭。箭矢破空,带着尖锐呼啸穿过那诡异的火焰,却如同射入虚无般毫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石顶的火焰燃烧得愈发妖异,那鬼影的双臂挥动得更快,风中的呜咽声陡然拔高,变得刺耳尖锐!一个齐兵突然丢下兵刃,捂着头颅发出惨嚎:“头疼……我的头……”接着又有几人或捂头惨叫,或捂胸翻滚!

军阵开始松动、慌乱,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的水流。兵卒们惊慌地环顾四周嶙峋狰狞的岩壁,火把映照下扭曲的怪影如同埋伏的恶灵即将扑噬,更甚者,隐约见到黑暗的深处,似乎有几点绿莹莹的眼睛于岩缝深处忽明忽灭地盯着人看。

齐桓公感到亲卫们在他战车四周围拢得更紧密了些,他们的呼吸也变得粗重紊乱,有人不由自主按住额角,似被那呜咽之声所扰。管仲突然劈手夺过旁边侍卫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狠狠掷向前方那块巨岩。但那火把在空中飞出一段,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黑墙,在距离岩石尚远之处跌落,几枚火星狼狈地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下便熄灭了。

“雪!”管仲突然出声,短促而急迫。他在风雪中摊开手掌接住几点飘落的雪花,又凑近闻了闻火把上蒸腾的热气。片刻,他布满风霜的脸猛然转向隰朋,嘶声道:“军中硫磺还有多少?尽数取来!还有油!”又一把攥住高傒胳膊,“速遣人就地斫取松枝枯木,越多越好!堆积于山口两侧!”

隰朋、高傒领命狂奔而去。很快,黑暗中传来甲士奔忙的沉重脚步声和粗暴劈砍树木的钝响,士兵用皮囊和陶罐将稀少的油脂与硫磺粉末艰难运送,堆积于山口两侧狭窄如喉的地带。齐桓公沉默地望着管仲,火光映照下,管仲瘦削的侧脸绷紧如刀刻,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随即又被冻成冰晶,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山口,枯树松枝被士兵们快速粗暴地堆垒起来,士兵将皮囊中的油脂泼洒其上,硫磺粉末如淡黄色的薄雪般被洒落在油脂浸润的木堆缝隙间。高傒亲自举着火把冲在最前,火焰触及油脂硫磺的刹那,“轰”的一声,一道扭曲蜿蜒的蓝黄色火蛇猛然跃起,贪婪吞噬着木柴,浓烟带着刺鼻的硫磺气息升腾弥漫,山风却像无形的巨手猛地将滚滚浓烟反压回狭窄的山口内侧!

“咳咳咳……”巨大的灰色烟浪如同一条饥饿的巨蟒翻滚着挤进狭窄山口,瞬间将山口内的一切景物抹去。那妖异的呜咽声猝然一滞,片刻,变成了凄厉到极致的、绝非人声的剧咳和嘶吼!岩石上那惨绿的火圈疯狂地摇曳了几下,“噗”地熄灭。枯瘦的人影在浓烟中扭曲变形,挣扎着向侧后方陡峭的山壁方向翻滚,旋即消失在翻滚的烟尘之中。风穿过山口依旧呼啸,但那催魂的呜咽诅咒被浓烟彻底淹没了。

死寂维持了一瞬。山谷中只剩下风声、火焰噼啪声、还有山口内侧隐约传来的非人哀号与剧烈呛咳。

“障眼法,破矣。”管仲的声音沉静无波。齐桓公死死盯着烟雾翻滚的山口方向,直到确认只有风声呼啸再无异常声响,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握剑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泛出失血的青白,那紧绷的肩背这才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线。士兵们面面相觑,最初的茫然褪去后,一种疲惫而沉重的真实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山口依旧狭窄阴暗,却没了那摄人心魄的邪祟气息。

“起程!”管仲的声音在风烟中异常清晰。

大军越过烟气缭绕、草木焦黑的山口,像从巨兽腹中穿行而过。孤竹国的冰雪荒野终于在风雪间隙中袒露于眼前——无边无际的雪原在灰白天幕下泛着死寂的冷光,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悸。远处,点点移动的黑点在地平线处如同不安分的墨点。

“游骑!”哨兵惊呼。数十骑快马幽灵般在远处雪丘间闪现又消失,马蹄卷起飞扬的雪尘。高傒纵马驰来,勒在齐桓公车驾旁:“君上,彼遁而不战,其意必在诱我深入!前方必有重兵伏击!”

管仲沉冷的声音响起:“孤竹所恃,无非其地深寒僻远,人困马乏。彼欲以逸待劳,我便不劳彼意——”他策马向前几步,指向雪原深处隐约可见的一道深谷轮廓,“此去约莫二十里,有谷名‘鬼愁峡’,峡长谷深,最窄处仅容双车并行。谷道两侧松林积雪深厚。”他眼中锐光乍现,如寒星掠过,“令先锋隰朋,将半数驷车,尽去其马,推车阻于谷口!”

齐桓公猛然转头,目光锐利如锥:“阻路?”

“正是!以车塞道,示敌以弱。彼见我车废马疲,必鼓噪追击。我再令大军退后五里,结垒于开阔地相待。”管仲的语气里带上一种刀锋般的决绝,“待敌众尽入深谷追击先锋断后之兵,便……”他做了一个手势,手刀向下斜劈:“燃松林积雪,用火困其于谷中!”

雪原之上,寒风如狼群般奔走呼号,卷起细碎冰晶扑打人的脸颊。齐军锐士隰朋立于谷口旁一块突起的黑色冻岩之上,看着部下正将二十几驾沉重战车的马匹解下。失去挽马的战车如同巨大的障碍物被军士们奋力推搡,横七竖八地堵死在狭窄的谷口前。战车横亘,如同庞大、冰冷而绝望的栅栏。士卒们随即依托着冻岩和被放弃的车辆,艰难地堆起半人高的雪壁作为临时壁垒。

孤竹人的游骑很快像鬣狗般围拢过来,隔着百步之遥在雪地里兜着小圈子。箭矢开始零星射来,在厚厚的雪壁和冰冷的车辕上炸开蓬蓬雪粉。几个孤竹骑士在马上放肆地呼哨、比划着猥亵的动作挑衅。他们乌黑的皮袍在灰白雪地上极其显眼,卷着马蹄扬起大片雪尘,似乎在试探齐军的反应。

隰朋没有回应。他沉默地站在残破的战车高厢后,举着重盾,盾面被箭矢敲打发出沉闷钝响,盾沿已经挂了好几支折断的狼牙箭羽。他身旁的士卒们隐在雪壁和车后,同样沉默地顶着盾牌承受着疏落的箭矢,偶尔用强弩还击,弩矢飞过,惊得远处的孤竹骑手一阵骚动后退。更多齐军则按照管仲的命令,已经开始缓慢地向后挪移阵脚。

齐军向开阔地带退却!这讯号在孤竹人眼中如同点燃火药的引线。很快,孤竹那支曾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力部队在峡谷另一侧如潮水般涌现在雪丘之顶——那是成千上万的骑兵,裹着厚重肮脏的兽皮,挥舞着弯刀和战斧,在雪丘之顶发出震动雪原的怒吼。铁蹄奔雷,踏碎大地积雪,雪尘扬起犹如一场白雾的盛宴。峡谷口那数十名弃车断后的齐军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同即将被汹涌浊浪吞噬的几片孤叶。

“齐王被吓破了胆喽!” “活捉齐侯,赏十个华夏女人!” “杀!”夹杂着蛮语的狂啸汇成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压向孤竹入口。那被遗弃的车辆壁垒瞬间被黑色洪流冲垮,孤竹的骑士如同翻滚的怒涛狠狠拍进狭窄峡谷。雪壁在巨大的冲击下崩塌飞溅,断后的齐兵在数倍、甚至数十倍于己的敌人面前迅速被淹没,如同几粒石子投入墨池。

“点火!”管仲站在五里外临时垒起的高台上,声音斩钉截铁。数支饱蘸硫磺与油脂、火苗跳跃的火箭同时离弦飞起,拖着长长的烟尾,利刃般刺入峡谷两侧上方积雪深厚的松林!

寂静仅有一息。

然后,“轰——!”一声沉闷又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山谷间炸开!似乎整个大地都在这巨吼声中颤抖!并非火焰爆燃的尖锐轰鸣,而是积雪深处被点燃引线后压抑不住的、积攒了千年万年的力量。声音源自峡谷两侧高处,如同山神的咆哮。紧接着,两侧山坡上厚重的积雪瞬间如同巨兽从沉睡中苏醒,化作两道裹挟着巨大能量、崩塌而下的白色洪流!沉闷的轰隆之声撕裂了雪原的寂静,峡谷两侧高处积蓄了数冬的沉重积雪层如同被惊醒的怒兽,骤然撕裂山体的束缚。那雪崩挟带着万钧之势倾泻而下,瞬间吞噬了谷口堆积的孤竹前军!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火箭引燃的硫磺油脂如同贪婪的恶魔触手,疯狂地舔舐着峡谷两侧山壁上密布的松林树根,再向上蹿升蔓延。无数挂着厚厚冰凌的枯松枝被点燃、被烧焦、被高温炙烤得发出噼啪爆裂声。浓烟如同灰色的狼群腾空而起,随即被凛冽的高空风暴撕扯、席卷,形成巨大的烟云旋涡。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撞上了峡谷上空的冷空气层!

“咔——嚓嚓嚓——!”

冰裂。天空崩落。

铺天盖地的、由万年冰川崩裂形成的巨型冰块夹杂着大块燃烧的松木树干,如同诸神震怒时掷下的燃烧流星,狠狠砸向下方被雪崩暂时阻挡在狭窄谷道中挣扎的孤竹骑兵集群!冰雹混杂着燃烧的巨木,裹挟着死亡轰隆而下。巨大的冰锥撞击铁甲、穿透马腹、砸碎头颅!燃烧的巨木点燃了皮袍、鬃毛、点燃了冻土上的败草!人与马的惨嚎瞬间压过了风雪、压过了山崩的怒吼!整个“鬼愁峡”在这一刻化作了真正的地狱熔炉!

凄厉惨绝的哀嚎从峡谷深处爆出来,盖过了冰块崩裂的巨响和木柴爆燃的噼啪。那是无法想象的剧痛与死亡前最后的呼号。无数燃烧的人形在混乱中互相踩踏冲撞,试图冲出这火与冰的绝地,徒劳地将燃烧的火星点向更多同伴,引发新的、更凄厉的哀鸣。浓烟形成巨大的黑云,蒸腾翻滚着向上席卷,在雪原上空形成一道狰狞而污浊的伤疤。

齐军主力沉默地立于后方五里处的开阔地带,前方,那座燃烧、崩溃的山谷已然成为一道死亡之墙。冰棱撞击铁盾的声音偶尔传来,大地轻微的震颤沿着冻土传至他们脚下。士兵们望着远处那道冲天而起的、翻滚着灰烬与浓烟的烟柱,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震撼与余悸。

管仲站在指挥台上,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面容如铁铸般冷硬,深邃的双眼倒映着那片燃烧的地狱。他身旁的令旗官僵立着,旗号早已传递完毕。齐桓公同样沉默地勒马在指挥台旁,火光跳动的光芒在他玄黑犀甲上掠过。他握剑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苍白,目光死死钉在峡谷深处那片吞噬生命的炼狱之上,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在这雪岭冰谷燃起的冲天神焰前,个人意志终究化作渺远的回音。

孤竹覆灭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席卷齐军上下,士兵们僵硬而疲惫的脸上开始有了生动的痕迹。

冬末的积雪在阳光下蒸腾起刺目的反光,苍茫的天地间缓缓升起一丝模糊的暖意。巨大的辎重车队满载着孤竹国库翻出的皮毛铜器,碾压着泥泞的冻土留下深深的辙印。伤兵们被安置在临时征来的孤竹牛车上,发出断续呻吟。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深沉的闷响,在寂静的雪原上回响着。

燕庄公的车驾从南边风尘仆仆赶到时,齐军已开始缓慢班师南下。他亲自携带着丰厚的酒醴肉脯,穿过忙碌的齐营犒劳三军。营地里飘散着热气腾腾的粟饭香气,营火的噼啪声与士兵们低沉而轻松的笑话声交织在一起。燕庄公掀开车帘踏出,厚重的玄色袍服衬得脸色有些疲惫苍白,身后一群身着简朴燕国服饰的随从抬着沉甸甸的酒瓮。

当燕庄公迈入齐桓公那座被高大犀甲卫士拱卫着的大帐时,热浪与酒气立刻卷了上来。帐中央巨大的铜火盆里劈啪作响的木炭驱散了营帐角落的深冬寒意。他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那位端坐于主位的身影上——一袭精工玄端,即便长途跋涉依然显得气度雍容庄重,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劳累与沉静混杂。

“寡君代燕国宗庙社稷,代万千燕民,谢齐侯再造之恩!”燕庄公深深俯首行礼,声音庄重而饱含真挚,双手托着酒爵举过头顶。

齐桓公脸上掠过一丝温和笑意:“燕侯请起!诸侯相亲,患难同当,孤岂敢当此大礼?”他起身离席,接过那爵。暖意似乎弥散开来,酒在铜爵中微微晃动,映着暖光,散发出醇厚的香气。帐内氛围一时松弛,几位齐国重臣也含笑而饮。炭火的暖意和醇酒的热力浸润着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接连几天,燕庄公每日必至齐营大帐,话谈从疆土民情到朝歌古乐,气氛日益和煦。雪原上的返程队伍也渐渐染上一丝春来的暖意。

一日傍晚,车队停在一处背风坡地宿营。两君屏退左右在帐中对饮。燕庄公摩挲着手中温热的漆耳杯,望着帐外渐渐加深的暮色和远方群山剪影。“齐侯……”他开口,声音带着微醺,“此征山戎,拔令支,破孤竹,驱豺狼于荒服,其功煌煌可比太公、周公!孤……实在不忍就此别过。”他抬眼看着桓公,眼神热切,“愿亲送齐侯南归,直至……贵国境上方显敬意。”那热切中带着一丝固执。

齐桓公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凝滞。举到唇边的酒爵停在那里,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了一下,又恢复平静。“相送出境……”桓公的声音低沉下去,近乎自语,“非天子使者,诸侯相送不得出境……不可对燕失礼啊。”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燕庄公脸上,像是穿过眼前之人望向更深远之处。

营帐内炭火温暖如春,外头却已风紧雪重。

终于,两军车驾辗过冻土与残雪,抵达了齐燕分野之处。

此地四野空旷,荒原一直伸展到天际尽头。风雪愈发大了。燕庄公的玄色缁车与齐桓公的驷马戎车在雪原一隅缓缓停下。管仲率先迈步下车,走到两车之间泥泞的冻土路上停下。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青铜算筹,尖端指向脚下几近被雪覆盖、仅能勉强辨认的一条浅沟。那是燕人农夫往年开垦田地堆出的田埂痕迹,被两国公室默认为边界标识。

“燕侯请看!”管仲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足下,已是齐土!”

燕庄公的缁车猛地一晃。他掀开车帘,露出惊愕的面容,风雪扑打着他的鬓发。随侍们惊呼出声,难以置信地望向管仲,又望向车夫,像是责怪马车夫竟越过了这条无形的分界。车夫惶恐地在辕上缩了缩身子。齐桓公亦自戎车中步下,衣袂在寒风中烈烈翻飞。

他目光落在管仲持算筹所指的浅浅沟壑上。随即,视线沿着那条几乎被飞雪填埋的印记缓缓滑向南面,延展至目力可及的一抹低矮土城轮廓。那座齐国边境小城在灰暗的天幕下默然矗立。沉默持续着,唯有风声尖锐地穿过原野。突然,齐桓公朗声道:“燕侯远来,自踏入此道第一步起,便已入齐境!”他抬起手臂,大袖被风吹得鼓荡,指向身后泥泞雪路延伸的方向,“将此地五十里封邑,自今日始,划入燕图!”

此言出口的一瞬,旷野之上唯有烈风呼啸。片刻死寂,仿佛连雪片也被这惊世之言冻结于半空。

管仲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早已算定。隰朋微微皱眉,嘴唇动了一下,却最终紧闭。高傒眼神骤亮,随后浮现出深思之色。燕庄公直愣在缁车辕上,瞳孔放大,脸上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与一种沉重的愧怍,风雪吹乱了他的冠缨。他像是被冻僵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地颤声道:“齐侯!这……贵地封邑……寡人……”

齐桓公已再次提高了声音,话语在风中愈发清晰有力,如同金石交击:“疆土可划,礼义不可逾!”他踏前一步,目光穿过风雪定定锁住燕庄公:“寡人只望燕侯能效仿召公奭治理陕原之明德,克己复礼,奉周天子之命,如成王、康王盛世之时,岁岁有贡,君臣有序,则孤今日割让寸土,亦是乐事!”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定,“天下诸侯若有侵燕者,便是伐我齐土,伤我盟好!齐国……必倾国以报之!”

管仲手中的青铜算筹在空中划过一个极其清晰的弧线,稳稳地投入了身旁卫士卒刚刚点燃驱寒的火盆之中!滋啦一声轻响,青烟腾起。那根象征着计算与国界之物的金属残骸在火中迅速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缕黑烟飞散。

“臣……谨记!”燕庄公终于回过神来,声音因为激动与寒冷交织而微微发颤。他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深深俯伏于冰冷泥泞的雪路上。齐国的将领侍臣们缓缓退开,沉默地让出一片空地。风雪如怒号般扑打下来,席卷天地,卷过燕庄公匍匐在地时沾满了泥雪的玄端袍服,也卷过齐桓公凝立如山的玄黑身影。泥水溅污了华美的衣袍,却未能撼动齐桓公眼中那抹如同磐石般笃定沉静的光芒。五十里齐土的气息融化在风雪之中,无声渗入燕国的土壤。

车队继续南行,留下燕国君臣伫立在风雪弥漫的荒原上,凝视着齐军车马渐次消逝于混沌的白幕中。

鲁国宗庙的大殿在初春回暖的晴光下巍然而立,巨大的梁柱披挂着金灿的丝绸,新近粉刷的朱红色立柱映着天光,愈发显得明艳夺目。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新漆与焚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钟磬之音在厚重而高耸的大殿中回荡、碰撞,撞击着每一根木石立柱。齐国庞大的献捷行列缓缓步入大殿,脚步声在空阔的地上发出低沉的、有节律的回响。士兵们两人一组,抬着粗大的铜箍木箱,箱中溢出斑斓的色彩。一捆捆带着野兽腥气的雪狼皮、山豹皮堆成小山;被俘虏的孤竹贵族反缚着双手,面色灰败踉跄前行;最夺目的是数十面缴获的孤竹青铜旗徽,斧钺狼纹被特意展列在长杆上扛入殿中。

齐桓公立于阶下百官之前。他身着玄色兖冕,衣冠如墨,仪态端严凝重,正朝着鲁国君臣致礼。鲁庄公高踞于丹陛之上,冕旒垂落,遮不住他眼中那抹复杂的光芒——惊叹混着难以言说的惊悸。

“山戎之虐,为害北疆,实同毁诸夏藩篱!寡人虽僭尊王命,驱驰数千里,幸赖周室德威,将帅用命,破戎扫穴,使北土得以暂安!今虏其酋豪,取其伪器,不敢自专,特献于公前!惟念天下一体,君臣共扶天子之威!”

鲁庄公离席起身,步下丹陛,双手挽起行礼的齐桓公。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震动余韵后的沙哑与庄穆:“齐侯尊王攘夷,功在宗庙社稷!寡人……代齐鲁两国百姓,代天下诸侯,谢齐侯匡扶之德!”他挽着桓公手臂,一同走上丹陛最高处。台下群臣齐声拜伏:“齐侯威德,泽披天下!”

管仲亦立于阶下群臣之首,目光沉静地扫过丹陛之下阵列的累累战利品。当他的视线落在其中一捆格外巨大厚实的雪熊皮上时,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那熊皮上深可见骨的刀劈裂口,分明是齐人青铜长剑才能造出的创痕——他记得这种伤口,在冰雪原野中,有多少健壮的齐兵为了剥取异邦战利品以献于诸侯盟主之前,倒毙于风雪严寒之中?无人察觉他的目光似刀锋一掠而过。

宏大的青铜编钟阵列排开,两名宫廷乐师执槌敲击出宏大的乐章《王事》,颂扬王权的雄浑乐声响彻殿宇,在藻井下翻滚回荡,每一个音符都饱蘸着权势的荣光。当那最洪亮的中央钟音“噌嗡”鸣响,余韵在殿中回荡不息时,编钟下悬挂的红色垂绦在音波中微微震颤,如同燃烧的赤焰。鲁国乐工随即唱起古雅的颂歌,声振殿瓦,殿外枝头初绽的新芽在宏大音波中无声颤动。

没有人听见,或者说,也根本无法听见。在被割让予燕国的齐国故土上,紧邻边界的那座小小边城里,一群顽童正在残雪未消的泥泞街巷间追逐、呼喊着戏耍。他们脚上破旧的履踩着残余的黑冰和脏水,追逐打闹,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新编的歌谣:

“白马白旄白胜雪——”

“车辕碾过戎狄血——”

“天子诸侯礼为界——”

“尊王攘夷声不绝!”

孩子的清音被初春的风高高抛起,掠过城中低矮的屋脊,攀上刚发出嫩绿细芽的榆树枝桠,再汇入从南方平原涌动的暖风,悄然散入更辽阔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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