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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城春日祭日的香烛烟雾尚未彻底散去,袅袅盘旋在临淄的天空,带着一丝祭祀后的清冷与虚幻。而齐文公吕赤的寝殿内,却被另一种更真实、更沉重的气息充斥——药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沉沉压在每一个进出之人的心口。曾经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焚烧谗言简牍、挥手下令开仓济民的那只手,如今只剩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枯骨,无力地垂落在织有繁复云螭纹的玄色锦衾之上。

殿角巨大如蹲兽的青铜香炉冰冷静默,连一丝象征生气的温热也无,仿佛这满殿的腐朽之气连火种也吞噬了。靠近御榻的紫檀木案几上,一枚螭钮青玉大印孤零零地搁置着,像一颗蒙尘的冰珠,曾经它盖下过无数减赋诏令、安抚四方邦国,此刻却在药气氤氲中黯淡了光泽。

“脱儿……” 文公喉中气流艰涩,如同撕裂的破帛,发出风吹过陈旧缝隙般的声音。他的儿子,太子吕脱,双膝重重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紧紧握住父亲那只冰冷的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中骨骼的形状,那感觉像握住了一段即将腐朽的枯枝。

文公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儿子脸上,这张年轻的脸庞已褪去稚嫩,显露出齐室特有的方正轮廓和沉稳底色,隐隐可见其祖父的威仪。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久留,而是穿透了儿子年轻的面孔,穿透了殿堂高阔藻井上那些繁复庄严的云饰蟠螭纹样,投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凝视着青铜器铭文上镌刻的某段深奥箴言。

“守……其静,安其民……”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费力,像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压而出,“如……砥石……不动……”

喘息片刻,文公枯瘦的手臂在锦衾下微微颤动。他似乎积蓄了全身最后的气力,才从硬木填塞的玉枕下,缓缓抽出一物——一块青灰色、边缘已被岁月和手掌摩挲得极其光滑油润的方形小石。那石头不大,比掌心略小,形状朴拙,毫无雕饰,却透着一种历经千万年沉淀的厚重与坚忍。

“持……重……守……静……” 文公的目光钉在那块石头上,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灌注其中,再传递出去。

泪水瞬间模糊了吕脱的视线,他伸出双手,无比虔诚地接过那枚带着父亲最后体温的石头。入手竟有种奇异的感觉——坚硬无比,仿佛亘古磐石的核心;却又奇异地温润,仿佛父亲残存的生命烙印其中。这矛盾的触感,让他心头巨震。

几乎同时,齐文公吕赤喉间最后一丝游息悄然中断,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发出一声细微得几乎不闻的崩断之音,彻底消散在这已然凝固的空气里。

殿堂深处,巨大的编钟“静安”静静悬挂。它曾无数次奏响激昂之音,涤荡朝堂昏聩,鼓舞三军士气。此刻,却仿佛被那股无形的逝去气息所扰动,无人击打,仅凭殿中气流的微妙变化穿过它复杂的青铜甬道——它竟自顾自地发出了一缕低沉、悠长的悲鸣!

“嗡——呜——”

那并非寻常雄浑的钟鸣,而是纯粹的、带着呜咽质感的悲声,沉重地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涤荡过宫殿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寸金砖、每一根合抱的梁柱,深深震荡着宫苑的每一寸砖石与人心。它是亡灵的叹息,是天命的回响,是那个曾以一己之力扭转齐国危局、被称为“动荡时代真正终结者”的英主,所留下的最后道别。

齐侯吕脱,未来的齐成公,死死攥紧掌心那块尚有余温的青石。那冰冷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柔软的皮肉,留下鲜明而深刻的印痕——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千钧之重。是父亲毕生的信念,是万千子民的期盼,是名为齐国的,整个沉甸甸的江山社稷!

寒来暑往,八个春秋流转于齐宫的檐角风铃之间,清脆的铜音曾为文公而哀,又为新君登极而鸣。如今,又是一个深秋的黎明,霜寒侵袭,落叶萧瑟。帷幕低垂的寝殿内,虽同样弥漫着汤药的苦涩气息,但那沉重压人的悲恸却早已不复存在。新君吕脱已在此熬过了八年如履薄冰的岁月,此时平静地靠在厚软的绫罗锦枕上。他的面容依稀残留着壮岁留下的刚毅棱角,但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沉淀下来,如同波澜不惊的平湖,深邃而平静。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榻前已长成青年模样的儿子吕购身上——这位未来的齐庄公。青年身形挺拔,继承了祖父的高颧骨与微凹的眼眶,更因自幼习射演武,肩臂肌肉结实而微隆,一身藏青色常服撑得笔挺,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感。

“购……” 吕脱的声音低缓,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临终的叮嘱。他费力地微微抬手,示意儿子靠近:“枕下……”

吕购神色凝重,依言俯身,小心翼翼地从父亲头枕之下的锦袋里,摸出了那块被摩挲得愈发润泽的青灰砥石。石头入手微凉,沉甸甸的分量瞬间从掌心沉入心底,仿佛一块不化的千年玄冰。

“父君……” 青年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不安与疑惑。

“这块石头……” 吕脱的目光越过儿子年轻的脸庞,投向虚空,掠过一丝对久远岁月的追忆微光,像风掠过古镜表面,“是你祖父……临终时亲手所托。它叫‘砥石’……”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受那个名字的重量,“取意坚忍砺器……沉稳固本……如磨刀之石,钝而不毁,历久弥坚……”

他的目光渐渐拉回,重新聚焦在儿子紧绷而坚毅的脸上,仿佛要将这些话刻入对方的骨髓:“这二十年来,它伴于孤侧……孤守着它,守着你祖父‘持重守静’的遗训……夙兴夜寐,如履薄冰……不敢懈怠分毫……”

他微微喘了口气,胸脯如破旧风箱般起伏。侍立在旁的太史寮史官早已铺开光洁的竹简,墨已研浓,笔尖蘸饱,静待垂训。

“今日……予你。” 吕脱的声音带上了一层奇异的庄严,“齐国如同此石……” 他的目光落在砥石上,又深深望向儿子,“你要如磐石立基……更要……”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一旁执笔肃立的史官,那里,展开的简牍如同新辟的疆土,等待君王的旨意铭刻。

一股沉寂八年的洪流,似在他即将枯竭的身躯内重新凝聚,爆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凝聚起生命最后也是最为纯粹的力量,清晰响彻寂静的寝殿,掷地有声,宛如金玉相击,重凿刻录:

“加一道简命:免去桑田赋三年!凡年逾花甲之独夫、家有伤残孤寡者……赐粟三斛,盐十觞!”

字字如铁锤锻入金石!史官神情肃穆,屏息凝神,手中的刻刀没有丝毫迟滞,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那片承载国运的竹简上刻凿下铿锵的字符。墨迹渗入竹理,诏命已成,如同镌刻在青铜礼器上的金文,永不可磨。

“去。” 巨大的力量释放后,吕脱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从史官处收回,只凝望着跪在榻前的儿子吕购,吐出这一个斩钉截铁的字。随即,他缓缓阖上双目,嘴角甚至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安然弧度,仿佛千斤重担终于移交,神态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如同历经风浪终于泊入宁静港湾的舟。

沉重的编钟“静安”再次在齐宫深处奏响。这一次的钟声浑厚凝实,低回如大地之脉动,响彻云霄,撼动宫阙。不再似八年前哀悼文公时那般呜咽悲怆,带着沉痛的锋芒,而是更显一种沉淀后的稳固与坚韧,如同山岳根基般不可动摇。

新君吕购——年方二十岁的齐庄公,在这沉浑有力的钟磬礼乐声中,缓缓踏上丹墀。玄端深衣,素裳垂地,没有任何繁复的纹绣玉组装饰,唯腰间系一条朴素的革带,悬一枚青玉小玦。他身量颀长,挺拔如新松,面容承袭了祖父文公冷峻刚毅的轮廓线条,但眉宇间更多了几分疏朗开阔之气。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被湍急清澈的淄水千百次洗濯过,明亮锐利得惊人,却又在最深处沉淀着冷静的审视与穿透一切表象的深邃。

不同于其父登基时的隐忍悲恸,他周身萦绕的气场如同这深秋初升的朝阳,清冽、冷峻,带着新生的力量,光芒刺破霜雾,却并无咄咄逼人的炽热,而是沉静而庄严地宣告着时代的更迭与主权的承继。

淄水汤汤,永不疲倦地向东奔流,水声日夜喧嚣,是齐地的脉搏。临淄城东侧,一座临水而筑、粗犷方正的石台刚刚落成。石台名为“论政台”,石料大多取自河床砾石,未加精细雕琢,质朴敦厚,直面奔腾的河水,视野极其开阔。这里是齐庄公即位后第一项重大营造,旨在破除深宫高墙的隔阂。

此刻,论政台首次开张。石台上没有高榻,更无纱幕遮蔽。年轻的齐庄公仅坐在一张新伐榆木削成的、带着新鲜树汁气味和粗糙纹理的木墩上。案几也是同样简陋的厚木板拼接而成,上面堆积如山的是各种材质、各种字迹、各种磨损程度的简牍、契券、木符。

大部分竹简是各部门呈报上来的民情实录:某郡盐灶几处因无柴薪而停火、几处受海潮毁损又修复;某县呈报牛马瘦弱之数及缘由探求;边城烽燧斥候以特殊刻符记录的零星戎骑踪迹信息;新开垦荒地的数量与位置图……数字冰冷,文字简朴,却如同拼图的碎片,勾勒着这个国家的呼吸。

庄公身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麻衣上,清晰可见几点干涸的褐色泥土印痕。此人名叫甯戚,几天前还在临淄城南的漆社里,为运送粮食的车队修补着破损的车辕轮毂。新君登基后第一道招贤令不同凡响:“凡通稼穑、知百工、谙地利者,不拘门第,可直陈宫门,据实以答,有才者立用!”

甯戚出身低微,却因祖上曾随军工造,通晓土木营建之道,尤善几何测量、道路修缮及城邑壕堑的筑造加固之法,因修补城垣有巧妙构思而为吏员所知。抱着微茫的希望,他在宫门外守候了两天一夜,最终得以将胸中所学,在宫室广场面对新君简略陈述。意外的是,他不仅未因衣冠不整被驱赶,其关于利用地形疏导积水加固夯土的见解,竟直接触动了年轻的君主。今日,他被直接带到了这核心的论政台上。

此刻,甯戚指着几片用炭笔描绘在木牍上、略显粗糙的关隘要塞地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落在木牍上如同石钉般稳固:

“……君上,依各边邑所呈报详图来看,北面边境十六处临山险要处的戍堡,有十一处之女墙风化损毁严重,亟需添筑新的砧石加固基座。戎人狡黠凶悍,最擅趁秋末冬初,野草枯黄、水浅滩阔之际,沿溪谷潜入抄掠。臣以为,应在今冬严寒封冻之前,征发劳役,于几处关键溪口窄处,加设丈许高的粗大圆木排栅数层,交错楔入基岩,并辅以棘刺藤蔓缠绕……” 他的眉头因思索而皱起,加重了语气,“北疆安危,重于泰山!筑栅之役,劳民伤财必有怨言,然此乃小费!若因惜费而懈怠防御,一旦被戎人突破一隙,千里边陲将烽火狼烟,悔之晚矣!故此事,刻不容缓!”

庄公目光凝聚在那粗糙的木牍地契上,指尖沿着淄水上游蜿蜒北上的支流缓缓划过,沉稳道:“只添木栅?若戎人以火攻之,或于风雪掩护下攀越,如何?”

甯戚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接口道:“君上明鉴!木栅为阻隔马匹。还当在木栅外侧十步之距,掘深堑一条!若能引淄水上游之余脉或邻近溪水灌注,将成护城之河!但此水灌之法,关键在于确保沟渠上游通畅,务必提前数月清淤、固堤,否则雨季一至,洪水倒灌,反成祸患!”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显示出极其务实的经验积累。庄公微微颔首,抬眼看向侍立一侧、身着武弁服、神色沉稳刚毅的大司马,沉声道:“仲孙司马,听见了?”

大司马仲孙辰,一位历经吕赤、吕脱两朝的宿将,以治军严整、深谋远虑而着称。他闻言立刻踏前一步,双手抱拳,声音如同军中击鼓:“君上明断!臣即刻起檄文,征调临淄城戍卒五百、边关屯田户五百,配以辎重车辆工具半月之数,归甯匠师统理调配!七日之内,人马即可抵达指定隘口!”

话音未落,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哼”声突兀响起,毫不掩饰其不屑之意。众人侧目看去,发声者是一位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须发已然花白的老者。他身着朱绶深衣,腰佩玉环,正是齐国累世公卿、根深蒂固的世族大夫——高傒。

高傒步履带风,几步便踏到庄公简陋的案几前,浑然不顾案上堆积的图册杂物,径直将一卷以红色丝带捆扎、字迹考究的华美简册,“啪”地一声顿在甯戚那片沾着泥尘的木牍地图上!力道之大,震得甯戚图示边缘的浮尘簌簌落下,将那原本就不甚清晰的炭笔线条遮盖得更显模糊。

“君上!” 高傒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透着不容置疑的旧贵威势,“与甯戚这等粗鄙匠夫为伍,论及军国重务,岂非儿戏!”他毫不客气地指向有些无措的甯戚,“此等人物,所知不过搬弄木石、搅拌泥水之末技!北疆边事,关乎国本存亡!戎人何等狡黠凶悍?其呼啸而来,倏忽即去,所过之处尽成白地!岂是区区加几道朽木栅栏、挖几条泥沟就能抵挡?”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年轻的庄公,目光如同鹰隼审视猎物:“先……成公在位时……”他话到嘴边猛然一顿,显然意识到面前的新君正是先成公之子,立刻改换言辞,语气却更加重了份量,“……往年耗费粮秣资材何止巨万?然边境仍烽火频传,边民哀嚎之声未绝!为何?非重典严刑,无以震慑人心,无以凝聚兵威!此乃御戎固国之根本!”

他的手指如同铁指般点着自己那份华美简牍上刺目的红墨文字:“臣恳请君上,立即颁行更严《戍律》:凡边将失土二十里者,不问缘由,斩立决!所辖城邑若被戎骑掠掠两户以上者,其地守官降爵三等,永不叙用!边吏畏刑惧罚,必效死力守御!边民知律法森严,必同心抗敌!如此雷霆之势,方震慑戎狄,彰显我齐国之威!方可奠定小霸之基业!望君上三思!”

河风吹过论政台,卷起甯戚木牍边沿的灰尘,那些关于沟深几许、砧石几何的细致刻度更加难以辨识。

庄公面色如常,只伸出一只手,没有愤怒,亦无辩驳,如同拂开迷眼的尘埃一般,轻轻抚开了覆盖在甯戚图册上的那层由权势与陈腐观念构成的“蒙昧”。

“齐威生于内宁,”年轻君主的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如同淬火后的青铜剑沉稳敲击着同样坚韧的榆木案几,“非生于滥刑。”

他没有再看高傒骤然涨红、如同被烙铁烫伤的老脸,将那份刺眼的红简轻轻推至一旁,目光重新落在甯戚那张已被风干的汗渍再次打湿边缘的木牍上,断然道:“甯戚所言,固守之基。仲孙司马,按所议去办。”

高傒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愤与燥热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什么,但看到庄公那年轻却异常沉稳、不容置辩的目光,以及一旁大司马仲孙辰毫无犹豫地躬身领命“臣遵旨!”,他终究重重一拂袖,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色如同陈年的猪肝。这份轻慢,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他感受到地位受到的根本动摇。新君的意志,已如同新磨的剑锋,决绝而明亮。

甯戚深深躬身行礼,汗水混合着尘泥,在他粗糙的掌心和那关乎边境安危的地契上,留下了一片清晰而微咸的印痕。

卫宫春深,庭前苑后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将整个宫阙渲染成一片轻盈的胭脂云霞。卫国使臣的华丽仪仗穿过了卫都朝歌高耸的宫门,金钉朱轮车马煊赫。与之相比,对面缓缓驶来的齐国送亲队伍则显出另一种庄严气象。

齐国的重臣——上卿国仲身着庄重的玄端礼服,亲自引领。陪同的车马甲士队列整齐,步伐如一,显露出严格的纪律。最核心的翟车华丽而不失典雅,车帷低垂。当礼官高声宣唱,车驾停稳,侍女撩开锦帘,一位盛装的少女在搀扶下缓缓步下翟车,瞬间仿佛将春日的阳光也凝集于一身。她便是齐国大宗嫡女,庄姜。素雅的云锦华服衬托着她高贵的身份,发髻间唯有一支冰种无瑕的玉簪,剔透晶莹,在桃花的映衬下流溢着柔和静谧的光华,正如她娴静温婉的气质。

卫庄公亲自步下高阶相迎,以示最高的礼遇。那车上运载的丰厚嫁妆,除了举世罕见的齐纨鲁缟、精巧的犀角象牙雕件,更有堆积在后方敞车上的数十捆异常细软而干净、泛着米白光泽的麻与葛布。这些布匹显然经过匠人无数次的捶打漂洗,柔软得如同初生的婴孩肌肤。

晚间,深宫家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雕梁画柱下珍馐罗列。酒过三巡,气氛融洽。卫庄公看似无意地扫过那些堆积在旁的麻葛,目光落回正含笑举盏的齐庄公脸上,笑容温煦如春风:“齐侯真乃心思巧慧之人……千里联姻,竟将如此细微之务也安置得这般妥帖……”他顿了一顿,话锋微转,意味深长,“此番周全安排,卫齐两国之好,已不止于一朝一代之盟约……实乃千秋之好……甚或是……齐鲁大地世代和睦之根基啊……”

“当啷……”一声清越的轻响。齐庄公手中精致的青铜酒樽轻轻落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丝竹之声,清晰地落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卫公谬赞了。”庄公笑容温煦依旧,如同春日暖阳,直视着卫侯那双深藏探究的凤目,“姜妹自幼在宫中长大,不喜繁复,性素爱静。”他语气平缓,坦荡真诚中带着难以辩驳的力量,“此番远嫁朝歌,唯愿卫公多加宽待包容……如此,便是成全齐鲁卫睦邻之心,亦为我两国百世交好之根基。” 他微微侧首,目光扫过那些如云堆积的麻葛,笑容加深了几分,“至于这些麻葛……不过是她在家时……见宫女忙碌于浆洗,一时兴起捻线玩耍的习惯罢了……如今送来,也不过是睹物思乡的念想,难登大雅,倒让卫公见笑了。”

家宴的氛围在他的言语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轻纱,宾主尽欢。

宴罢,两国国君移步至宫苑深处一间更为静僻雅致的偏殿“问鼎阁”继续议事。当沉重的雕花殿门被侍者无声合拢,最后一缕歌舞弦乐的余音被切断,殿内瞬间陷入一种迥异的沉寂。炭盆里的火焰无声舔舐着青铜兽面,发出毕剥的微响,空气中只剩下卫庄公略显沉重的步履在方砖地面上轻微的摩擦声。

卫庄公脸上那层家宴时堆砌的和煦笑意如冰雪消融,缓缓褪去,显露出岩石般坚硬冰冷的底色。他对着殿角的侍从无声挥了挥手,殿内彻底空寂下来。他踱步至殿宇深处一张厚重的青铜兵器架前。架上十八般长短兵器罗列森然,尤以一排寒光凛冽的精铁长戟最为慑人。冰冷的手指,并非持握,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缓缓拂过一排森然竖立的戟刃边缘。冰凉的触感和那无形的锋锐感,似乎能刺透指尖的血肉。

“寡人长兄,昔年为护卫北疆,死于狄戎突骑之下……”卫庄公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如同从幽深的岩洞里拖曳而出,压抑紧绷得令人窒息,“王嗣之位……才意外落到寡人肩上。这尊位,沾染的何止是荣耀?更是如山的血债与……无休止的危局!”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陷的凤目此刻锐利得如同新磨的匕首,直直刺向几步之外端坐于蒲团之上、气定神闲的齐庄公:“卫之疆土,四面皆敌!”他踏上一步,语速骤然加快,如同急雨打在瓦上,“郑人贪狼,日夜觊觎我濮阳以南千里膏腴!晋虎狼盘踞太行山坳,爪牙锋利,随时欲扑!而那狄戎散骑……”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急迫而微微颤抖,“如同草原上的嗜血蚊蝇,烧杀掳掠,无孔不入!”

他紧盯着齐庄公,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一字一顿,将最后的疑问像利箭般射出:“卫之社稷根基飘摇,如同行走在万丈寒冰的边缘!齐侯此番盛情联姻,千里迢迢送来贵国宗女,寡人心领这份诚意与好意。然则——”他的音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加掩饰的兵戈金铁之气,瞬间将家宴的温存假象撕得粉碎,“空谈睦邻之好……何用?甜言蜜语、互赠礼帛,如何能阻挡得了郑人的刀兵,晋人的铁骑,狄戎的弯刀?!”

窗外,一片被夜风吹落的桃瓣轻轻砸在紧闭的琉璃菱花高窗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旋即被更冷的风裹挟而去。

齐庄公神色未变,甚至唇角依旧维持着方才酒宴时的微微弧度。唯见他捻动腰间丝绦末端悬着的那枚莹润环形龙首玉玦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而专注,玉玦的光泽在他指腹间流转不定,如同静水深流。

“卫公之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亘古磐石,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被刺探的波澜,更像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恰如我心头之刺,时刻磨砺,从未曾消弭片刻。”

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毫无躲闪地迎上卫庄公那灼灼逼人的视线:“晋人之强横,图谋中原之心久矣,于我齐之西疆,是卧榻之侧的利齿豺狼!郑人之贪婪,不断蚕食东方诸姬,其势力北向,亦是我齐国心腹之患!至于狄戎……”他唇边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却带上一种凛冽如北地寒风的锋利感,“此辈如饮血的鹰犬,贪婪地窥视着我齐国富庶的盐池铁山、丰饶的麦黍粟豆,视之为取之不尽的膏粱!”

他双手微微一撑膝盖,身体略微前倾,话语变得更加掷地有声:“卫公在此问鼎阁直言相询,吕购岂能顾左右而言他?卫国但遇外寇侵凌,缓急之间——”他目光灼灼,如同星辰点亮夜空,“我齐国之仓廪粟米,必循济水之黄金水道而下,船队如鲫,半月之内可达朝歌之郊!齐之甲戈剑戟、锐士劲卒,亦将借道于太行东麓险要之间,日夜兼程而援!卫公御郑、晋之强敌于西,孤扼戎狄、守门户于东,两国相依,如两道巨磐并行巍然不动,如铜墙铁壁并肩稳固天下……彼辈虽爪牙再锐、铁蹄再疾……”他停顿了一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铸上金石之力,“在我齐卫联手打造的这坚壁面前,亦须望而……退避三舍!”

炭盆里一块半燃尽的木炭,恰在此时发出“啪”的一声爆裂脆响!小小的火星溅起,映亮了屏风后一小片原本幽暗的区域,光与影的界限骤然清晰又迅速模糊。

烛火摇曳,映照在两位青年君主的脸上。沉默在殿中蔓延,并非尴尬或对立,而是一种基于赤裸裸现实利益交换与权力制衡后达成的初步共识。卫庄公紧绷的肩膀,在庄公铿锵有力的承诺中,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线。

初夏的风已带着临淄特有的湿暖与躁动。当邢国宗室之女的华丽车驾临近齐国都城临淄西门时,夕阳正将最后的光辉燃烧到极致,将巨大的城楼以及瓮城垛口涂抹上一层浓重如熔炉赤金的色泽。邢女端坐于饰有翟鸟图案的华贵翟车之中,耐不住车马劳顿的困倦和即将步入未知生活的忐忑,悄悄掀起车窗帷幔一角,向外望去。

正值日暮城门换防时刻,人流如织。卸货的驮马嘶鸣,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赶着牛羊入圈的车夫挥动着长鞭……一派喧嚣市井气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几个刚刚从城郊田地里收工归来的农人。他们赤着晒得黝黑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肩上扛着分量不轻的锄头、钉耙,步履却依旧健硕有力。见到这华丽盛大的车队进城,他们便嘻嘻哈哈地往路边让开,好奇地伸着脖子打量车驾上的纹饰和随行甲士的锃亮盔甲,眼神里充满新奇与议论的热情,却不见丝毫寻常小民面对贵人仪仗时的畏缩惶恐或刻意避嫌的敬畏。

市井烟火之气,混合着汗味、尘土味与归家的气息,扑面而来。邢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赤膊汉子饱经风霜却写满对生活坦率接纳的脸上,又转向街道两侧那些虽简陋狭窄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铺面、整齐码放的柴薪和新鲜的时令果蔬,眼中闪过浓重的诧异之色。这并非由森严法度或武力威压下强行维持的井然有序,倒更像是经历过一段安稳休养后,从市井庶民筋骨里自发涌动出来的、充满生命韧劲的自然蓬勃。这与她印象中被世家贵族门阀层层严密把控、等级森严如铁的邢国都城气氛,截然不同。

车驾辚辚,缓缓驶近宫门前广场。就在此时,另一支风格迥异的队伍正从另一侧宫门鱼贯而出。为首几辆看似寻常的木车,车厢经过特殊加固,上面高高堆捆着包扎得极其严实的粗麻袋,沉甸甸压得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布袋口虽然封得密实,但从偶尔因颠簸掉落的一粒粒饱满的金黄麦粒,便知车上满载的正是国之命脉——粮食。

尤为奇特的是拉车的挽马,并非膘肥体壮的神骏,竟大多毛色黯淡、骨架支棱,瘦骨嶙峋几可见肋骨。倒是跟在车旁的几名穿着干净整洁、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褐、腰系象征公职的黑色宽带、头上戴着统一皂纱软幞的年轻文吏,神情专注,手中或持简册快速勾画,或握着算筹低声核计,显得异常干练有序。整个队伍虽毫无华丽仪仗可言,却步伐沉稳而一致,透着一股简洁清晰、务实有力的官家秩序。

“小姐,”陪同邢女前来、一位头发花白、在齐宫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媪凑近翟车车窗,压低了沙哑的嗓音解释,“那是放赈司的仓米车……开春以来,君上已接连三次下旨,命仓城向边地开仓。凡遭遇过戎骑掠掠过的人家,地方官吏都挨家挨户登记造册,核实灾情后按户加发粟粮补贴……算上这一次,那边地仓城车马进出,这几个月几乎就没停歇过。”

邢女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紧紧攥住了车内铺陈的柔软云纹薄丝席面,在精美的丝绸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折痕。心中那点作为大国与强国联姻筹码的些许自矜与权衡,在这一刻悄然下沉,被一股更为厚重而复杂的情绪取代。原来联姻之外,这位年轻的齐国新君心思之周密、治政之沉实、对底层黎庶的关注,甚至远超她过往所知所闻的任何国君。这场联姻,比她想象的,似乎嵌入了一个更加宏大而难以测度的格局之中。

凛冽的春寒尚未完全消散,草木初萌的时节,一场牵动整个华夏邦国神经的盛大春蒐大典,在洛水之阳、周天子象征性的“王畿”猎场隆重开启。衰微的周天子高坐于临时搭建的锦帷高台之上,神情木然,如同礼仪的泥偶象征。但环绕猎场中央那九尊承载着天命与礼法道统的巨大“王鼎”所升腾起的祭天告神的白烟袅袅不绝,提醒着所有与会者——这依旧是名义上共尊的秩序核心。宋、鲁、卫、陈、蔡、燕……甚至远从南方江汉赶来的几个荆楚属国的小邦君长,凡能渡河而来的华夏诸侯执柄者,尽数云集。洛水猎场,不仅是一次彰显武力的演武,更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权力场,其暗流涌动的交锋,关乎一国在诸侯间威望高下的微妙平衡。

繁琐耗时的祭祀仪式已毕。广袤无垠的猎场被事先用简易车道纵横交错地划分开来。涂有各种代表国色的车漆的华丽诸侯戎车,在驱车手的呼喝声中,如同一支支离弦利箭,轰鸣着冲入起伏的丘陵密林之间。霎时间,骏马的奔腾嘶鸣、猎犬兴奋狂野的吠叫、弓弦激荡与金铁箭矢撕裂空气的厉啸之声喧嚣震天,惊得林间积雪扑簌簌落下。这是一场周王室仅存的颜面与权威展演,更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炫耀武力与兵员素质的绝佳舞台。谁能迅速猎杀最凶猛的巨兽,谁的徒卒在围猎中进退如风、配合无间,都将被那些笔锋如刀、秉实记载的各国史官和观礼他国使者记录在简册卷帙之中,传扬千里。

年轻的齐庄公身着一件毫无繁复纹饰、仅仅镶了深青色边缘的玄色紧身窄袖猎服,并未像许多国君那样亲自驾驭戎车,冲在围猎的最前沿。他仅骑乘在一匹毛色如最浓重夜色般的纯黑骏马上,控辔徐行于一片视野极其开阔、能俯瞰下方猎场大部的高地缓坡。几名身着轻便牛皮札甲、控弦技巧极为娴熟的虎贲锐士神情专注,如同磐石般勒马紧随其后,形成一个看似松散、实则滴水不漏的环卫阵势。

视线所及,不远处地势稍低处,正上演着一场激烈的追逐。鲁国实际掌权的公子翚与宋国赫赫有名、以勇力冠绝三军的猛将南宫万,各自率领着装饰华丽醒目的车队并驾齐驱,声势浩大。尘土在他们车轮下翻滚成黄雾。他们围猎的目标是一头极其雄壮、惊恐万分的成年黄麋。两位贵人志在必得的呼喊咆哮之声如风雷滚滚。鲁军赤红如火的旌旗与宋军玄黑底镶金边的纛旗在风中猎猎翻飞,双方装备精良的甲士高声应和,威势一时无两。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罕见的白羽黑隼,显然被下方滔天的声浪和车马杀气所惊,猛地从一片密林顶端冲天而起,带着被侵犯领地的狂暴愤怒,厉啸着如一道黑白闪电,从鲁国公子的驷马戎车顶部俯冲而过!翼展近一丈的猛禽,羽翼扇动间掀起的劲风带着浓烈的腥气和猛禽特有的戾气,狠狠拍打在公子翚的脸上!

正全神贯注瞄准奔逃麋鹿的公子翚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心神剧震!更致命的是,他座下的车御也被这恐怖的巨禽惊到,慌乱之间猛力一甩缰绳,鞭声如裂帛!四匹强健的辕马受此重击刺激,瞬间疯狂加速,如脱缰野马般朝着前方一处看似平缓实则隐有陡坡与碎石的地域直冲而去!

“君侯小心!” 侍从的惊呼声被风声撕得粉碎!

“驾!” 几乎就在公子翚战车失控冲出的同一瞬间,高坡上的齐庄公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断喝,手中缰绳猛地一抖!那匹与其心意相通的神骏黑马“墨龙”,如同瞬间化为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利箭,后蹄奋力蹬踏,碎石乱溅!马蹄踏碎坡上薄雪覆盖的冰棱,激射起一片细碎而亮眼的冰屑!动作之快,竟是以难以想象的角度斜刺里直接冲下了陡坡!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间!黑色战马已然如同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黑色玄壁,鬼魅般地斜插横亘于公子翚失控战车的前方,距离那咆哮狂奔的骏马鼻端不足半丈!那几匹狂躁的辕马眼见前方凭空出现如此庞大的障碍物,惊骇得本能地猛然扬蹄长嘶!剧烈的冲击陡然转向!

公子翚乘坐的战车被这完全违反常理的横拦之势猛烈带动,车轮剧震,在松软混合冰雪的地面上剧烈侧滑、扭动,眼看就要倾覆翻倒,将一车人碾压在沉重的车辕之下!

“啊——” 生死关头,公子翚只能死死抱住剧烈摇晃的车轼,脸色煞白如纸。

而就在此时!“驭!” 齐庄公一声沉稳清晰、如同洪钟炸响在奔马耳畔的驭马声狠狠压下!黑马“墨龙”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硬生生刹住去势!与此同时,他身后那几名护卫锐士的行动更加令人震撼——几乎是主公控马的同一刹那,数名甲士齐刷刷勒紧缰绳!动作整齐划一!战马瞬间由奔驰转为停驻!如同钉死在战场的数根巨大楔子!堪堪在鲁车即将完全倾覆的极限边缘,形成了一道沉稳坚固的屏障,抵住了即将倒下的战车!

公子翚在剧烈的晃动与满眼尘土飞扬中,终于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几步之外如同山岳般勒马凝立、玄衣猎装一尘不染的齐庄公。黑马“墨龙”巨大的头颅高昂,喷吐着粗重的白气,而它的主人面容沉静,眼神澄澈,非但毫无救人之意、邀功之态,反倒微微欠身致意:“翚公逐猎如风雷,英姿勃发,令人心折。然此处地势起伏,坡陡岩滑,恐伤神骏,更恐惊乘舆。不若缓辔徐行,待尘埃稍定,再逐鹿兴,方不伤猎兴雅趣。”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但话语中隐含的气势却让人无法拒绝。

随着他的话音,他身后那几名控弦甲士竟在马上整齐地挽弓搭箭,动作如一人!弓弦紧绷如满月!搭上的箭镞冷光闪烁!一股森然、凝练、几乎化为实质的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破喧嚣的空气!却又在一瞬间被强行压伏下去,沉敛无声,仿佛从未发生。然而方才那短暂爆发的铁血气息,已如同钢印般烙入在场每一个目睹者的神魂深处。

公子翚的面色瞬间变幻,青红交错,额头冷汗涔涔。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和眼前这年轻齐君所展现出的非凡驭术、坐骑之神骏、卫队之精悍,尤其那股沉静下蕴藏的逼人锋芒,让他满腔的羞怒与后怕混合成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他死死盯着庄公那古井无波的年轻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僵硬着脸在马上略微拱了拱手,算作回应谢意,随即不再看任何人,狠狠朝自己的车御挥手下令,带着他那声势浩大、此刻却显出一丝慌乱和混乱气焰的车队,悻悻然地掉转方向,朝着另一处猎场驰去。

就在附近不远处勒马驻观、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宋国大将南宫万,那张因常年征战风霜刻蚀而显得刚硬无比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凝重与惊异之色。当齐庄公那双似乎洞穿一切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时,这位以悍勇骄狂闻名诸国的虎贲之将,竟不由自主地在鞍上微微俯身,颔首致意!那只搅动风云的巨大白羽黑隼,不知何时早已振翅消失在天际深处,仿佛也被这无声却震撼人心的威势彻底慑服,不敢再在这片王者角力的猎场上空盘旋。

齐侯吕购的名字与救驾鲁公、驭术如神、部下精悍沉毅的事迹,在洛水猎场不胫而走。

临淄城西南,毗邻铁矿坑的“百工营”深处。午后的日光透过高大的天棚缝隙射下光柱,其中充斥着飞旋的烟尘。空气滚烫而沉重,混杂着煤炭与铁矿焦灼的气息、汗水挥发的浓烈体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金属被极度捶打时散发出的独特腥气。巨大的噪音层层叠叠,锻锤猛烈夯击铁砧的“铛!铛!铛!”声震耳欲聋,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敲打在心脏上;排风扇艰难运作的风响如同垂死的猛兽在低吼;工头们粗野的催促喝骂声更是为这喧嚣的乐章增添着狂暴的变奏。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永远不会冷却的熔炉心脏。

一处最为靠近巨大焦炭熔炉的火热角落,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身影正弓腰奋力。炉火烈烈的光芒跳跃着,投射在他古铜色、汗水如河般流淌的脊背上,勾勒出每一块紧绷鼓起的肌肉轮廓,如同精心铸造的钢铁浮雕被活生生剥去了表皮。他双手牢牢攥握着一柄足有二十斤重的精钢长柄锻锤,奋力向一块烧得赤红的铁坯轮番砸下!

锤落之处,铁星四溅!刺耳的叮当敲击声仿佛永无止境。他的动作凝练,每一锤都蕴含着奇特的韵律,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激起大片金色的星雨!

“石仲!石仲!”有人气喘吁吁地自人堆外挤进来,顶着满耳轰鸣对他大吼,“停!停下!别……别打啦!”

那被唤作石仲的年轻人充耳不闻,铁锤带着呜咽的风声,再次悍然砸落!

来人急了,猛地上前一步,冒着被铁屑烫伤的危险,一把死命攥住他抬锤粗壮的小臂:“石匠石仲!听清楚!奉君侯之命!召你!立刻收拾行装!入宫待诏!”

锤声戛然而止。铁砧上那半块红铁还在滋滋喷吐青烟。石仲抬起头,汗水和炭灰模糊了他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在火热的背景里,亮得如同两颗烧红的铁胆。

他握着铁锤,锤柄微凉。良久,他把那柄几乎与他手臂融为一体的锻锤轻轻搁在砧座边缘。火舌舔过锤柄,那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手掌磨出的厚茧印记。

临淄,齐宫。巨大的日影自东向西缓缓滑移。

“君上,筑城匠师石仲带到。”

低沉浑厚的嗓音打破了殿堂的寂静。石仲并未如寻常布衣谒见时那般跪伏在地。他微微躬身,行了个极为少见甚至带点笨拙的工匠礼,随即挺直脊背,目光越过几道屏风,落在端坐殿中深处的那个身影上。这位出身微贱的匠人赤足走进铺满织毯的殿堂,每一步都在柔软细密的兽毛上留下一个被黑汗浸透的清晰足印。

齐庄公自案牍后抬起头。案几上一册摊开的简牍墨痕未干,是一份关于北面长城烽燧修缮的计划,工正呈报所需的木料、麻索、人工数量,却被朱笔密密勾画几处。

“石匠见过齐侯!”石仲声音不高,因炭火熏燎多年而带着粗粝的沙哑。

庄公并未介意那些显眼的足印,也未示意他更换繁复的臣服,只朝殿旁一座巨大的立地石屏风一指。那是新近运进宫中,准备雕刻镇殿神兽的整块莱山青玉岩料。

“依你看,此石如何?坚否?韧否?可堪雕凿?”

石仲并未上前触摸细看,只目测片刻,便摇头,斩钉截铁:“莱山青石?硬脆有余,韧性稍逊!以普通斧凿之力,只能断其棱角,琢其皮毛,难以深入刻画龙虎神兽盘曲肌理之力与意。若要作大图,须得……”他目光转向殿角,“请赐水两桶!”

侍立的内侍愕然看向庄公。庄公微微颔首。冷水很快抬来。

石仲脱去已浸透汗水的破旧外褂,露出一身如钢铁锻打般、遍布新旧疤痕和虬结筋肉的躯体。他沉腰坐马,双臂陡然发力,抱起一桶水浇在那巨大的青石屏风顶部!

冷水哗啦啦直下,顺着巨石的纹路流成几道水线。

“再看!”石仲指着水流漫漶后那巨石上显露出的几道细长深色纹理,“石筋!此为先天所裂!遇外力易自此崩断!君上若执意要以此石为基……”他声音突然提高,带着匠人特有的固执,“非得借沂水之北磐石谷的‘灰纹岩’!性韧!温!耐千击!不裂!”

殿内一片寂静,几个侍立的文官皱眉,觉得此人粗鄙,更惊讶于他对一块石料的偏执与判断。

齐庄公的目光却没有看石,反而长久地落在石仲布满伤痕和老茧的双臂上,那上面既有火烫的烙印,也有被岩石割裂的旧创。那手臂如同一座活体石碑,铭刻着千锤万凿的磨砺。

“石仲,”庄公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孤意筑一城,非守临淄。”

石仲一怔。

庄公起身,拿起案牍上那份被朱笔勾画的简牍,径直走下御座,一直走到石仲面前数步之地,将简牍递向他。石仲下意识在汗湿的腿上擦了擦满是石粉的粗糙大手,才双手接过。那是一份边防图。朱笔勾勒的正是临淄北面,一条沿崇山峻岭之势而设的烽燧边墙规划。那线条走势蜿蜒曲折,却在几处关键节点被朱笔重重勾出,旁边细密小注:“此三处隘口,疑为戎骑最易突破处,须加厚墙垒一倍!然工正计料不实!存疑!”

石仲的目光瞬间被那几处朱红钩画钉住,粗砺的手指滑过简牍,仿佛正感受着那几处山峦的走势与风雨侵蚀的凹痕。他对齐宫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新血,但关于齐北边境山壑沟溪的地貌脉络,却如同刻在他筋骨里的年轮般熟悉。

“依你之见……这些石料、人夫之数……足敷此城所用么?”庄公的声音沉入寂静。

石仲猛地抬起头,炭火熏烤过的双眸深处,仿佛有东西被瞬间点燃了。那柄曾日夜操弄的沉重铁锤影子,从他宽阔粗糙的脊背间无声地显现出来。

“君上!”石匠石仲声音竟微微发颤,因压抑不住的亢奋而撕裂沙哑,“莫说石料、人夫!若予我三千敢掘石之力役!我……我石仲,可用此山为石母!”他死死盯着那张边防图上的重重山峦,“为齐国!凿一条……啃不动的石头城筋!”

殿角的铜漏滴水声,在这一刻清晰无比。齐庄公看着眼前这一身热汗黑痕如刚从地脉中挖出来的汉子,缓缓道:

“齐国长城督造主工……便是你了。”

日暮时分,齐宫东阳高台上。

高台临风,齐庄公凭栏而立。极目北眺,暮色四合中,远方的青黛色山脊连绵,一道依稀可见的黑线正沿山势缓慢地隆起、延伸——那是正在奋力修筑的齐国长城最初的骨脊。冬雪将落未落,天际已透出浓重的青灰寒意。

风掠过空旷高台,卷起他玄色深衣的广袖翻飞,如墨蝶展翼。腰间的螭钮玉印因年深日久,被掌心摩挲得边缘异常温润圆滑。袖内深处,那块三代相传、坚硬微凉如初的青石砥石,硌在腕骨内侧,留下熟悉的压力印痕。

太史离须发已然全白,身形更加佝偻,扶着拐杖立在阶下阴影里,声音苍老得如同一缕干枯的苇絮:“君上继位迄今……十……十有七载矣……邢为姻盟,抗晋之西渐;援粮卫,抵宋之北窥……筑边墙,广储甲,缮兵练……纳诸子寒门于庠序……天下诸侯……已称小霸……”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似乎有些气力不继,“敢问君上……欲使此霸业……更上一层否?”

风声如诉。庄公手指抚过冰凉的玉石栏杆,指尖所触,竟是一片被风刮起、黏在石缝中的枯黄苇叶。他捻起那片单薄而坚韧的叶子,望着北方那缓缓沉入暮色大地的、如同沉睡巨龙脊柱的长城暗影轮廓。

“砥石……”他摩挲着袖中的硬物,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已磨成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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