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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寿,那个在明堂之上如松柏般挺拔,曾令周景王姬贵眼中盈满欣慰的继承人,终究没能熬过成周湿冷的冬天。他的棺椁,那沉重、冰冷、象征着终结的庞然大物,此刻就停在太庙那幽邃恢宏的西阶之上。太庙之内,千年的宗法威严如同无形的重物压迫着空气,巨大的青铜礼器在昏暗中反射着冰冷的光,壁上悬挂着历代先王的画像,他们的目光似乎穿透时间的尘埃,注视着这后继者的凋零。太子寿的遗体裹在玄黑与赤红交织的纹绣衮服里,那代表着最高身份的华服,此刻成了华丽的殓衣,在沉沉垂落的素白帷帐遮蔽下,沉寂得如同庙堂深处那些巨大铜鼎投下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影子的一部分。松柏的烟气在殿内无声地盘旋缭绕,那香气本应令人心神宁静,此刻却混合着死亡的冷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哀恸,浓稠得令人窒息。绝望的暮气与冰冷的死亡阴影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有幸或不幸踏入这圣域空间的人心头,无论是持戟肃立的甲士,还是垂首屏息的宗室卿士,抑或是那些隐在帷幕后、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的内侍宫人。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那盏放置在灵柩旁的青铜壁灯,其内跳跃的火焰带着微弱而执拗的热度,伴随着灯油的噼啪轻响,将摇曳的、昏黄的光影投射在周景王布满褶皱的脸颊上。那光影如刀,在他深刻的皱纹沟壑间刻画出更加深邃、飘摇且不定的线条。他枯槁如同秋风中朽木般的手指,已经许久地按压在冰冷的楠木棺椁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非人的惨白,似乎要将全身的力量,乃至最后一丝希望,都钉死在这禁锢着爱子的木匣之上。他弓着背,头深深地垂下,唯有微微起伏的肩胛显露出这尊石像尚存一丝生息。那是一种被命运重拳反复捶打后,仅余下残渣的本能战栗。

“……猛,” 极度的沉寂之后,声音终于艰难地撕裂了浓稠的空气。周景王的声音在灵前响起,喑哑、干涩,如同寒风中相互摩擦的枯枝发出的刺耳声响,刮过人心。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残存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近前来。”

少年王子猛如同受惊的稚兔,猛地哆嗦了一下。那张尚存稚嫩却已过早刻上悲伤印痕的清瘦脸庞上,一双眼睛因日日夜夜未曾停歇的哭泣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此刻,这双眼睛因为恐惧和茫然瞪得极大,仿佛被骤然投入猎人罗网中的幼鹿,仓惶、无措,完全迷失了方向。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他艰难地拖动着自己沉重的双腿,仿佛每一步都在蹚过无形的泥沼,磨磨蹭蹭地挪动到棺椁的另一侧,终于站定在自己父亲投下的、浓重如朽木根系般衰老的阴影之中。他佝偻着单薄瘦弱的脊背,那套仓促赶制的墨色丧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而累赘,更衬托出他的无助与脆弱。

“即日起,”周景王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冰锥,每一个字都冰冷坚硬地砸入人心底最深处,“你便是大周储君。”他那双浑浊的眼球深陷在松弛的眼窝里,里面交织着巨大的悲痛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残酷的审视力量。这双眼睛此刻如同蒙尘的刀锋,牢牢地锁死在王子猛那张因恐惧而更加苍白的脸上。“汝兄……命薄。”这句话简短得近乎冷酷,如同最沉重的青铜鼎铭,带着不可抗拒的千钧之力,沉沉地压在王子猛单薄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的双肩之上。这份突如其来的、几乎带着诅咒意味的重任,也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带着灼烈刺痛的星火,狠狠地烙印在旁边阴影里垂手侍立的那个人——景王的庶子,王子朝的心底。王子朝几乎是完美地融入了幽暗殿壁的墨色背景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他那同样紧握成拳、指节同样因用力而泛白的手,微微垂下的眼睫下急速掠过的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锐利光芒,以及在听闻“储君”二字时控制不住的、那细微的、喉间不易察觉的滚动,才能窥见那深刻印痕下的惊涛。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不甘与巨大刺痛的情感,伴随着“命薄”二字,尤其锐利地刺穿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外衣。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轻响,然而他脸上的肌肉却纹丝不动,甚至对着景王微微颔首,姿态恭敬而无懈可击。

丧期的气息沉重地缠绕着王宫的每一个角落,连初生的朝阳透过偏殿的雕花轩窗斜切而入的那抹微光,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它努力穿透殿内沉淀了一夜、残余的冰冷寒气,却只带来一片有气无力的暖色。王子朝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身形舒展而从容地踏入偏殿。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固有的节奏感,即便是在这国丧期间,那份源自骨子里的克制与风仪也未曾稍减。他双手捧着一盏冒着氤氲热气的陶盅,步履轻缓地走向父亲。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冰冷的气息和他带来的那股温润甜香混合的奇异味道。

“父王安坐。”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浸润过上好丝绸的暖玉,“春日湿寒未退,晨起尤甚。儿命人新调了这饴浆,热饮最能祛湿生暖。”他将陶盅轻轻放在景王面前的紫檀木几案上,宽大的玄青色丝质衣袖拂过案面光洁的漆层,动作沉稳流畅,没有一丝多余。

周景王抬起沉重的头颅。长时间的哀伤和繁重的国事,已经耗尽了他仅存的精神,使他看起来比棺椁停放的数日前更加憔悴苍老。然而,在看清王子朝的那一瞬,他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眸深处,一丝难得的光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虽微弱却真切地流露出来。在这痛失爱子和挑选沉重继承者的双重巨大压力之下,眼前这个年长、稳重、应对得体且处处透露出关怀的长子,几乎成了他孤冷心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慰藉浮木。王子朝放下陶盅后,并未立刻退下,而是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内侍适时递来的、用热水浸透又微微拧干的柔软布巾。然后,他极其细致、周到地、如同擦拭稀世珍宝般,为景王拭去眼角因疲倦而凝结的微眵,轻轻擦拭那略显蜡黄、透着倦怠之色的脸颊和布满深深颈纹的脖颈。那份源自内心的细腻与自然流露的关切,如同一股无声的暖流,浸润着王座上那颗饱受折磨的枯槁心灵。这让景王那呆滞而悲伤的目光,不由得从王子朝专注而恭顺的脸庞上偏移,越过他的肩头,投向了殿门旁如影随形般侍立着的身影——太保宾起。宾起年逾六旬,面容清癯,身姿挺拔如同一棵经年的松柏。他穿着深紫色的朝服,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微微垂首,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而,就在景王的目光刚刚触及他那花白鬓发的瞬间,宾起仿佛心有灵犀,极轻微地抬了一下头,目光恰与景王相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波动,宾起只是极其轻微、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而,他那双平日里平静如深井般的眼眸,此刻却如深秋寒潭之下涌动的两股强劲暗流,无声无息,却携带着穿透人心的千钧之力。在这短暂到无法用时间刻度衡量的目光交汇中,一种极其危险、蕴含着雷霆万钧却又秘而不宣的默契,在这压抑的沉默里骤然达成!这默契比任何诏书都更加沉重,仿佛将整个偏殿的空气都瞬间冻结。唯一能刺破这沉沉死寂的,只有周景王那只枯瘦的、骨节突出的手,无意识地在手中那青铜酒爵冰凉而坚硬的鎏金边沿上反复地、缓慢而执拗地摩挲时,发出的那轻微却无比刺耳的、如同砂砾摩擦骨骼般的刮擦声。

这温情而暗涌的一幕,被一道突兀闯入的、怯懦而迟疑的身影所割裂。王子猛站在殿门口,仿佛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他那过分瘦小的身躯裹在过大的丧服里,显得格外伶仃。“父王……问安。”他用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嗫嚅着,勉强行了礼。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藏不住的畏缩和因缺乏阅历而展露无遗的生涩稚嫩,像一把小刀,瞬间划破了方才那点微弱的暖意。他垂着眼,不敢直视父亲,手指不安地绞着宽大的衣襟下摆。景王握着冰冷酒爵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突兀地向外挺立,在干枯的皮肤下显出森然的白骨之色。他那双深陷在岁月刻痕中的眼睛,在短暂地扫过王子猛那张写满惊惧与怯懦的脸庞时,刚刚浮现的一丝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水滴,迅速、彻底地冷却、冻结,覆上了一层幽暗刺骨的寒冰。他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地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那是一块无法忍受的灼烧的烙铁。目光重新落回到旁边挺拔如松、恭谨垂手的王子朝身上时,景王眼中的那层厚冰才又像遭遇了春阳照射,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融化,温度艰难地回升,眼底深处,那隐秘的权衡与不甘再次翻滚沸腾。

在朝议的恢弘殿堂之上,那份隐秘的汹涌激流更为明显。每当景王提出涉及国计民生的艰难议题,或是关于诸侯邦交的棘手处置时,王子朝的应对总是能从纷繁的表象中直抵核心。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条理分明,提出的策略往往兼顾法理与实情,务实而沉稳。有时引经据典,切中肯綮;有时分析利弊,直指要害。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和远超其年龄的成熟见解,如同一阵清冽的春风,总能恰到好处地短暂抚慰景王忧闷如磐石的心绪。反观按制度须随侍在景王身侧、立在御座前阶下的太子猛,则愈发显得局促不安。当沉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期望他能有所表示时,他多半是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颤,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或者求助般地望向旁边的老师或大臣,汗水甚至浸湿了鬓角。殿堂之上,群臣垂首,但那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在王子朝与王子猛之间悄然逡巡,沉默中潜藏着复杂的审视与掂量。

而宾起,这位深谙礼乐教化、精通典章历史的长者,更是成为了景王最常相伴左右的智囊。春日的气息终于艰难地驱散了些许宫中的寒湿。御花园里,初生的嫩叶在枝头舒展,春莺在刚刚绽放的桃李丛中发出清脆的初啼。在一座临水而筑的精巧石亭中,宾起与景王凭栏而坐。石几上的玉罍里,浮动着几片刚刚焙干、散发着自然清气的荼叶,热气袅袅升腾,带着山野的微苦与回甘的芬芳。

“春生夏长,天地之道也。”宾起并未急着切入要题,而是抬起清癯的手,从光洁的石案上极其自然地捻起一枚被微风吹落的桃花瓣,轻轻摩挲着那柔嫩的粉色。“王子朝天资沉潜,”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是不疾不徐,如同山涧流淌的溪水,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其志非囿于礼器宗彝之间,拘泥于繁文缛节。臣观其心志,常思宏图之略。”他将那枚花瓣放回石几,目光悠远地望着亭外水面漾起的涟漪,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昔周公制礼作乐,奠定我周朝八百载根基。然先贤所为,非徒墨守其陈规也,乃上观天命之流转,下察生民之所需,于天地人神交泰之际,立创垂统之基业!”他略作停顿,目光收回,锐利地看向景王,加重了语气,“今朝儿披览简册,观夏、商、三代兴替成败之策,常怀振聋发聩之思,其目光所见,其胸怀所蕴,非守成固本之才可比,乃是……开创之器!”这番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景王的心弦上。景王放下了手中那只精致得宛如玉璧的青瓷茶盏。茶盏落在石几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他的目光从宾起那双充满智慧与期许的眼睛上移开,穿透了亭内缠绕盘旋的温热茶烟,穿过纷飞的点点柳絮,极远地投向苑囿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王子朝身着窄袖劲装,手持一张长弓,正对着百步之外的草靶凝神静气。搭箭、引弓、开满如月!姿态稳如山岳,目光锐如鹰隼。崩的一声锐响!箭去若流星,精准地钉入靶心红点!少年挺拔的身姿在春光下,宛如一株蓄势而生的青松,充满了力量与生机。景王的目光明灭不定,有欣赏,有追忆太子寿时的温暖,有对猛的无望,更多的是一种深邃的、难以言说的野望与挣扎在规则束缚下的不甘。良久,一声低沉如同发自九幽深处的慨叹从他紧抿的、苍白的唇齿间滑出,像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投入幽深死寂的深潭,瞬间激起轩然大波!这微弱的叹息不仅重重砸在宾起心上,更是让周遭侍奉的宫宦心跳骤然失序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膛!

“此子……或真能绍承天统,廓清积弊颓势乎?”话语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飘忽的疑虑,可那若有若无的尾音却带着一种近乎诅咒般的力量,悬停在氤氲的荼烟之上,久久盘旋不散,比任何金声玉振的宣告都更具千钧之重!它像一颗剧毒的种子,瞬间在听见之人的心田中生根发芽,扭曲蔓延。亭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远处,王子朝再次引弓试射时,弓弦紧绷到极致又骤然松弛震颤的嗡鸣之声,以及更遥远处,苑囿深处未曾受惊的麋鹿发出的悠然鸣叫。那声音如同敲响了某种禁忌的警钟,在春日暖阳下弥散开不祥的寒意。

那丝不祥的寒气,早已在太仆府邸的隐秘角落凝聚成实质的杀意。府邸深处,一间门扉紧闭、窗户皆被厚厚绒帘遮挡的密室,隔绝了外界哪怕一丝的光线与声音。唯一的来源是一具巨大的、繁复如树的连枝铜灯架上燃烧着的油脂灯火,昏黄、摇曳的火光在四壁投下庞大而扭曲、不断舞动的黑影,如同潜藏的恶魔在无声咆哮。

“狂悖!无耻之尤!”太仆刘蚠的指关节狠狠砸在面前那张厚实的楠木案几上,发出闷雷般的咚咚巨响!每一次捶击,墙上他那巨大的影子都随之剧烈地晃动、膨胀,几欲扑灭那微弱的火源。他额头上的青筋如暴怒的虬龙般根根贲张跳动,面色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涨红发紫。“嫡庶贵贱,高下有分!此乃天地纲常!祖宗律法!维系我社稷万年磐石之基!”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嘶哑欲裂,“宾起这个老匹夫!巧舌如簧,妖言惑主!他竟敢怂恿天子动摇宗法根本,行此倒行逆施之举!他将我大周列祖列宗置于何地?!又将这天下法理人伦置于何地?!”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猛烈的动作在墙上狂舞,如同失控的心魔。“一个贱婢所出的庶子!居长已是陛下无上恩典!就该感恩戴德,安守本分!如今竟敢觊觎传国大宝?这何止是僭越?这是要生生撕裂我姬周王室的冕服!将我王族内部的疮疤和腐烂暴露在天下诸侯的睽睽众目之下!引兵戈于门庭!这是国破家亡的大祸啊!”刘蚠圆睁的双目赤红如血,燃烧着无法遏制的幽暗火焰。在那跳跃的火光中,他似乎已无比清晰地看见了烽烟四起、金瓯碎裂、象征王权无上的九鼎倾覆崩坏的末日景象!他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冰冷。

坐于下首的卿士单旗,素以性情沉稳冷峻、心思缜密如铁而着称。他穿着深色的常服,坐姿如松,此刻那张平日里几乎看不出情绪起伏的脸上,也被一层凝重如深秋寒铁、冰冷如霜雪的气息所覆盖。他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如同两道淬过寒冰的锋芒,冷冷地扫过刘蚠因激愤而青筋暴起、汗珠涔涔的脖颈,低沉而冰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块砸在楠木案几上:“宾起此獠不仅巧言如簧,蛊惑君心,更兼其在朝中经营多年,根深蒂固。那老贼深得陛下信重,其言每能切中天子忧患之枢机。更要紧的是王子朝,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年纪虽轻,却极擅韬光隐晦,深藏不露。其心机城府,其勃勃野心,其隐忍之能,皆深不可测!绝非刘猛那般一眼能望透的孺子可比!”他微微一顿,指节下意识地轻轻屈起,指关节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轻响。“此两贼已成‘双璧’之合!狼狈为奸,步步紧逼!他们的每一次进言,每一次靠近,每一次对太子的无形倾轧,都在松动着陛下心中那根名为‘嫡长子’的朽坏支柱。王心已然动摇,且肉眼可见!一旦……一旦储位易主,立庶废嫡,周室必将天翻地覆!承继了千年的朝纲法度会瞬间崩塌!人心——包括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强大诸侯——会如洪水般失去敬畏!礼崩乐坏只在朝夕之间!”单旗的声音愈发寒冷,最后几字更是如同万载玄冰凝结的冰棱,刺骨生寒:“此二贼一日不除,莫说你我的身家性命如同蝼蚁微尘不值一提,便是这姬周八百年社稷宗庙……也危如累卵矣!”

两人的目光在这幽暗诡谲、被庞大扭曲鬼影充斥的密室里猛烈地碰撞、交织。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压缩,沉重粘稠得令人无法呼吸,连铜灯里跳跃的火苗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唯有那灯焰灯芯在极致的死寂中发出几声细微却无比刺耳的噼啪爆响——那是阴谋被反复捶打、最终淬炼成致命钢刃时发出的残酷之声!在沉默的对视中,他们已然窥见的未来图景,唯有浓稠得化不开的鲜血才能铺就!除掉宾起与王子朝,已经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策略,而是关乎他们信仰的整个礼法世界存亡、关乎他们所维护的“天道伦常”的唯一生路!是必须用尽一切力量、不惜代价去攫取的生门!杀机,已如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路。

前520年的春天,就在这重重阴谋与无声的对峙中艰难到来。然而,这个季节在洛邑王城的殿阙宫室间弥漫的气息却显得格外诡异、缠绵而又险恶。虽然已是春暖之期,料峭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顽固地盘桓萦绕不去。本该是暖阳熏风、桃李争相吐露芬芳的好时节,整个王城上空却仿佛被冻结在了晦暗厚重的冰层里。沉甸甸的铅灰色阴云终日低垂,盘踞在宫殿金顶琉璃瓦的最高处,如同某种庞大而凶险的、预示着灾祸的不祥预感,沉重地悬在九重宫阙的鎏金飞檐和朱红巨柱之间,久久不肯散去,也拒绝向人间投下哪怕一丝和煦的春光。连御花园中悄然绽放的花朵,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灰败之色。

一日清晨,更是清寒刺骨。天边只透出几丝惨淡的微明光亮,如同病人昏睡中艰难的喘息。周景王强撑着连日来因哀痛和焦虑而倍感疲惫的身体,在含元外殿那张冰冷的御座上勉力坐定。殿内残留的、尚未被晨曦驱散的夜气,混合着无数青铜礼器自身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如同墓穴般的森寒冷冽气息,不断地侵袭着人的体肤。即便肩上搭着厚实柔软的玄狐裘衣,景王依然感受到一丝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寒意钻心而来。他在沉重的凭几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驱散那份阴冷带来的僵硬与不适。就在这时,殿门外侍立的谒者低声通传:太保宾起求见。

宾起一如既往地垂首、迈着略显急促却不失沉稳的步伐趋步而入。他的步履在地面光滑如水的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回响,打破了殿中那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沉寂。“臣宾起,叩见大王。”他按例行礼后,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抬起那张虽布满皱纹却依旧保持着惊人明亮与穿透力的苍老面孔,目光如寒星穿透殿内沉郁凝滞的空气,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禀大王,晨起巡视宫苑,有雄鸡异象显现,臣观之不祥,不敢不奏!”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景王疲惫的脸上更深一层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他倚着凭几,眼神显得有些涣散,只是极其疲惫地微微抬了抬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掌,用动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宾起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专注而锐利,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也压低了稍许,却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景王的耳鼓:“苑中所畜雄鸡,素来以羽色华丽、鸣声雄壮者为首,称王于群鸡之上。然则今日所见,奇诡异常!”他稍作停顿,像是在酝酿更具冲击的言辞,“那只鸡王,其尾羽修长绚烂,本是其威严之象征。然近日,臣觉察其尾羽愈发繁冗华丽,几已拖地。更奇的是,今晨臣见其立于苑池旁那片被夜露浸润得泥泞不堪的高阜之上,昂首朝向这低沉压抑的厚重阴云,竟然频频弯颈、回头,奋力啄咬、撕扯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华丽长尾之翎羽!”他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极其鲜明,话语顿挫,如同重锤一下下凿击着殿内冻结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封的水面上重重砸出一圈惊心动魄的裂纹!“其状奋然,如同搏击劲敌!其鸣凄厉,直欲穿破云霄!禽鸟尚且有如此灵智,深知锦绣其外而冗赘笨拙者,必将拖累其身,甚至引来灭顶之灾!王者亦然啊——大王!”宾起的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战场上的号角划破沉闷的晨雾,又如一柄锋利无匹的寒刃骤然劈开凝固的寒气!平日里深邃睿智的双眸,此刻竟燃起两簇在寒夜中跳跃燃烧的幽蓝色磷火,带着一种似乎能穿透灵魂、灼伤人心的灼烈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不再避讳,字字如凿如刻,重锤般敲击在所有人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储君之位,上应天命,下系国本!其尊崇高贵如禽鸟之华翎!然翎羽虽美,若不与其位相配,长则必反受其乱!犹如那鸡王之尾,徒增拖累!一旦羁縻犹豫,未及时决断剪除这冗赘之患,待其根深蒂固、尾大不掉之时……悔之晚矣!国将不宁!必将生出天大祸患!”他再次停顿,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火焰燃烧到几乎沸腾的程度,死死地、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御座上那个身影,用尽全力喊出最后的谏言,声音沙哑却振聋发聩:

“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翎既已成冗赘,便不再是华美,而是索命之赘疣!必当效法那鸡王之勇——啄去!尽速啄去!以此方能安社稷,定人心!扭转乾坤之机稍纵即逝,失不再来啊,大王!”最后几字如同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带着撕裂般的悲怆与极度的渴望。

话音落定,整个含元外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仿佛连殿柱间流动了几百年的空气都瞬间被冻结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只能听到血液在耳鼓中疯狂奔流鼓荡的巨大轰鸣!唯有宾起因倾尽心力、情绪激动而发出的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那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寒湿气流里,带起微澜。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高处灯台上,一支巨大的、粗如儿臂的火烛,橘红色的火焰猛然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爆跳蹿高了一尺有余!那骤然爆燃的炽烈光芒,瞬间将幽暗的殿角照亮,亦清清楚楚地映亮了御座上那张枯槁的面容——周景王那向来刻板僵硬的嘴唇骤然抿紧,抿成了一条生硬的、没有任何血色的直线,而眉宇之间那道深刻的竖纹,在火光跳跃的刹那,变得如同刀劈斧凿,深得惊人!那双疲惫、浑浊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愤怒被骤然点燃的火焰,有长久积压的不甘被彻底点燃的悸动,有面临抉择深渊的巨大恐惧,还有一种仿佛沉睡的野兽被突然惊醒时才会显露的、原始的、残忍的凶芒!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幻影。景王的目光骤然从宾起火热得几乎燃烧的脸庞上移开,越过他苍老的身形,越过殿宇高阔而空洞的门窗,投向远方那片被厚密铅灰色阴云完全遮蔽、灰蒙蒙如同凝固了的世界。长久的沉默像是无数冰冷的巨石堆叠累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碾磨着每一寸神经!心跳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最终,他那只枯瘦干瘪、遍布褐色老人斑的手掌极其缓慢地从锦缎衣袖中抬了起来,五指微张,似乎要抓住虚空中的某种决定。那抬起的过程缓慢而沉重,似乎承载着万斤重量。然而,那只手最终没有指向任何方向,也没有拍击任何案几,更没有发出任何雷霆之怒。它只是微微停顿了片刻,带着一种无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被极深刻触动后的无力感,然后复又沉重地、无声地落下,虚软无力地落回到他身侧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只疲惫而意兴阑珊地、对什么都不置可否地轻轻挥了挥。

这一挥,何其轻描淡写!

没有愤怒的斥责之言,没有雷霆万钧的叱骂,甚至没有一丝因被忤逆(尤其是被自己倚重的老臣如此直刺心底隐秘)而应有的惊愕与震怒!

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如同沼泽淤泥般沉滞的疲惫!

然而,正是这看似波澜不惊的默然与挥手的疲惫姿态,却蕴含着山崩海啸般的力量!那无言的沉默本身,正如飓风中心气压的骤然沉降——海面异常的平静之下,酝酿的却是足以摧毁一切、颠覆乾坤的滔天巨浪!比任何雷霆万钧的叱责都更加令目睹这一幕的人心旌摇荡,魂飞魄散!

被这道惊雷劈开的宫廷暗流,再无法归于永寂。惊蛰的雷霆,已然将这深冬蛰伏的所有蛇虫鼠蚁、所有潜藏深土下的贪婪、野心与阴毒,彻底惊醒!太仆府密室里的阴谋之火在宾起大胆劝谏之后,燃烧得更加炽烈而疯狂。朝堂之上,太子猛按制出现在那距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然而他苍白畏缩的身影在恢弘朝堂的巨大阴影下,显得愈发渺小、摇摇欲坠,几乎被周围无数肃立的玄色朝服和锐利目光所吞噬。与之相对照的是,王子朝的身影出现在朝堂上的频率显着增高。每当遇到臣下禀报某些边鄙难断的琐事,或是诸侯邦交上的微妙变局,景王不再仅将目光投向阶下的太子猛,而是会习惯性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考量与探究,将视线投向站在宗亲队列中、那个身姿挺拔的长子。而王子朝总会适时地、不着痕迹地走出队列,仪态无可挑剔地躬身行礼,然后给出自己审慎而明晰的看法。无论是关于农时水利的督管建议,还是对某些小邦贡赋异议的处理办法,他的观点大多清晰务实,逻辑顺畅,有时还会援引一两句古老的箴言以示对传统的尊重。他的陈述不疾不徐,声调平和却自有力量,与太子猛那磕磕绊绊、常常词不达意的窘迫形成了尖锐而无声的对比。

景王那浑浊而威严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天秤,在王子朝沉稳清晰的奏对与王子猛因紧张而几乎失语、只能求助般地望向自己的老师的窘态之间来回逡巡。每一次目光的扫视,都如同在丈量着深渊两壁之间的距离,在评估着天平的倾斜角度。那目光中的审视、挣扎、权衡,越来越浓。而在殿堂之外,在长长的、回荡着无数脚步回音的殿廊之下,当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刘蚠或单旗时,王子朝总会极其自然地停下脚步,对着刘蚠这位太仆,对着单旗这位地位重要的卿士,极其恭敬地行礼。动作标准,姿态完美,眼神低垂,口中恭敬地称呼着:“太仆大人”,“单卿”。谦卑得几乎无可指摘。

然而!

就在那短暂的、近乎瞬息的垂首之间!

在那低垂的眼睑遮蔽之下!

一道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磨砺、尚未出鞘却已然剑气透骨的寒光!如同暗夜中潜伏的毒蛇骤然睁开的冰冷竖瞳!

会从他深若寒潭的眼眸最深处一闪而逝!带着洞穿人心、看透一切虚妄的犀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敌意,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力量感,精准无比地刺向刘蚠,刺向单旗!

那目光穿透所有繁复的官服绸缎,如同冰锥临脊!

每一次这短暂而致命的目光交错而过,刘蚠握着象牙朝芴的手便会不受控制地收紧一分、再收紧一分!那坚硬柔韧的玉质朝芴的边角几乎要深深地嵌入他肥厚掌心的肌肉深处,留下无法消退的微凹红痕与刺骨的寒意!寒意顺着骨髓蔓延全身。他耳畔会不受控制地再次回荡起景王听完宾起劝谏后,那含混模糊却如同魔鬼诅咒般的三个字尾音——“当啄去”——这如同地狱魔音般的声音,如同悬在他后颈之上、随时可能落下的冰冷断头铡刀!那未曾落地的判决,是对他最深的凌迟!

而更令刘蚠和单旗感到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是宾起那无处不在的目光!无论是在朝堂的肃穆殿堂,还是在廊下步履匆匆的狭路相逢,抑或是在相对宽敞的宫苑甬道上,宾起那双苍老却锐利得如同鹰隼的眼睛,总能在不经意间落在他们身上。那目光不像王子朝那般带有直接的刺骨锋芒,却更加阴冷、幽深,如同两条在暗夜中悄然蛰伏的毒蛇,冰冷滑腻地从上到下审视着他们,那感觉如同被一条湿冷的蛇缠绕过脖颈。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们层层叠叠的朝服和故作镇定的表皮,直接刺入他们心中翻腾汹涌的惊涛骇浪和那些密室里点燃的、见不得光的阴谋火焰!宾起,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几乎不需要任何激烈的言辞,他仅仅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带着审视与洞悉意味的注视,便足以在他潜在的政敌心头进行着一场漫长而持续不断的、看不到尽头的凌迟酷刑!他的注视本身,已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四月,本应是洛邑王城最为明媚的季节。东风夹杂着暖意席卷宫城内外,御道两旁、宫苑深处,杨柳柔曼的枝条上白色柳絮飞舞,如同漫天温软洁白的春雪。然而这旖旎的春雪,却丝毫掩盖不住从城北方向传来的、那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呜咽之声!那声音并非来自战场,却带着如同战场般的厚重杀气。它穿透重重宫墙,清晰地宣告着一场关乎权力与生死的盛典——王廷一年一度的春日大蒐田猎即将在北山猎场正式开启!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游猎,这是王权威严的展示,是力量与勇武的演练,也是权力场外的较量场!

清早,天色依然被浓重的暗青色笼罩,黎明的前兆尚在挣扎,并未完全驱散夜晚的深沉。沉重的宫门在晨雾中被数十名甲士合力缓缓推开,巨大的门枢转动发出如同巨人骨骼摩擦般的生涩刺耳声响,沉重地撕裂了王城黎明最后残存的、近乎凝固的寂静。周景王出现在了宫门高耸的阴影之下。

他今日不同朝堂之上那庄重威严的衮冕华服,而是身披一套精心打造的全套玄青色犀牛皮战甲,甲片紧密厚重,其上用赤金镶嵌勾勒出古老威严的蟠螭纹饰。在拂晓前那惨淡而薄凉的天光映照下,这些赤金纹路流转着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暗沉光泽,散发出一种纯粹的、不近人情的冰冷和肃杀之气。侍从牵过他平日最钟爱的那匹神骏战马——通体乌黑如最上等的墨玉,无一丝杂毛,体型雄健异常,正是名马“骕骦”!景王矫健地一蹬马镫,跃上马鞍。那匹通灵性的骕骦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今日非同寻常的气息,高昂的头颅不安地喷出团团白蒙蒙的炽热鼻息,带着草料气的湿意;强壮雄峻的蹄子焦躁地、富有节奏地不断刨刮着宫门前铺陈的巨大、光滑、冰冷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清脆、急促、如同千万细小冰棱同时碎裂迸溅般的哒哒哒哒敲击声!这声音在空旷无人的殿前巨大广场上反复回荡、撞击,更添肃杀之气!景王端坐在神采飞扬的战马背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自然地搭在腰间的错金剑柄之上。他深沉如古井的眼眸穿透前方整齐排列、甲胄鲜明、如同钢铁森林般的护卫甲士队伍和那如林般矗立、色彩鲜明的旗帜海洋,直直地投向王城之外那如巨兽匍匐、青黑一片的北方山脉的莽苍轮廓。在他深若寒潭的眼底最深处,一丝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如同九天雷霆般暴戾凶残的杀机一闪而逝!他已经厌倦了等待,厌倦了那“鸡尾自啄”的被动局面。他不再甘愿做一个等待天意裁断的旁观者,他要亲手执刀,亲自下场割除那两块已经在他心头腐烂发臭、威胁社稷安危的恶疾痈疽!

“起——驾——!”侍立在御驾旁、身着大红礼服的掌礼大仆的声音高高扬起,带着一种类似金属摩擦撞击般的奇特质感和无法形容的威严,仿佛金戈相交,瞬间点燃了队伍蓄势待发的力量!

大队人马开始移动。景王端坐马背,就在庞大的车队即将启动前的一瞬,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动了一下头颅。那看似无意的侧身回顾,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不着痕迹地、迅疾地扫视过身后侍从群中那两个特定的身影——单旗与刘蚠。他们二人也早已换上象征身份等级的戎服猎装,腰间佩剑悬弓,俨然一副忠诚武士准备随王射猎的模样。刘蚠乘坐着一辆由四匹骏马拉动的坚固战车,脊背挺得笔直如孤绝峭壁的青松,端立车上车右的位置(指挥位置),面色沉凝如一块历经千年风霜的玄铁,紧握手中的青铜长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他旁边车左位置控马的单旗,则显得更加内敛深沉,微低着眼睑,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整理着自己护臂上那用来固定皮革的、已无比整齐的绳结。没有人知晓,就在那华丽戎服的束带紧贴内衬之处,在他们腰腹紧束的最隐秘角落,两把样式寻常却淬过奇毒、刃口磨砺得薄如最脆弱的纸张、淬毒的暗哑锋刃闪着幽绿寒光的三寸青铜短匕,正如同毒蛇的信子般,冰冷而沉寂地紧贴在他们炙热跳动的肌肤之上,随着他们紧张而有力的心跳,传递着致命的冰冷与悸动。那是他们准备好的最后生路,也是最隐秘的杀招。

狩猎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巨大而斑斓的彩色长龙,碾过春日里葱茏得滴翠的青草大地,惊起草叶之下无数蛰伏一夜、正享受暖意的微小虫豸,踏着晨曦微露的熹微晨光,朝着北方云雾缭绕、山势逐渐陡峭险峻的山峦深处开拔进发。车轮碾压新草与湿润泥土的声响混合着战马低沉的嘶鸣和人语低沉的喧哗,形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噪音。越靠近猎场,原始蛮荒的气息便越加浓烈。巨大的公鹿发出的、如同用钝器击打厚革般的低沉鸣叫,如同闷雷滚动,由远及近,由稀疏渐趋密集,在猎场深处山峦密林陡峭的岩壁间反复回荡碰撞,惊起飞鸟无数!黑压压的鸟群如同破碎的乌云,惊慌失措地在渐渐明朗却依然苍白压抑的天空中盘旋飞舞,发出尖锐刺耳的聒噪。旌旗招展,色彩各异,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猎手们兴奋的呼哨,整个寂静的山谷如同瞬间被投入了一千座燃烧的烽燧,金戈撞击的杀伐之气混杂着泥土被大量车马轮轴、万千蹄足疯狂践踏碾压后释放的浓烈青草汁液的腥涩和混着兽类气息的湿土味扑面而来,令人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跃动!一场围猎的饕餮盛宴即将开席!血的味道已经在酝酿之中!

作为猎场的中心和绝对主宰,周景王亲自控缰驭马,沿着一条相对疏朗开阔的山溪谷地向更深处驰去。溪水清澈冰冷,在初春的山石间跳跃奔流,激溅起白色细碎的水珠。水汽在接近正午的斜阳直射下氤氲升腾,在林间形成薄如轻纱的山岚,如梦似幻,为这片充满杀戮气息的山谷披上了一层诡异的柔纱。周围的护卫车队有意地被景王控制在稍远一些的距离,只余宾起和王子朝,以及几队最精锐的贴身甲士如影随形。

“报——大王!”一声急促的呼喝打破了山谷暂时的相对宁静!一骑斥候如风驰电掣般从前方密林中冲出,马匹因急停而前蹄高高扬起,激起一片混合着草屑与湿泥的烟尘,“前方山林陡峭处,虎踪清晰!爪印深若孩童手掌!是新下山的饿虎!”

猎物出现了!

景王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骤然亮起!喉间发出一声低沉沙哑、如同野兽狩猎前兴奋咆哮般的应和:“嗯。甚好!”他猛地一抖手中坚硬坚韧的牛皮缰绳!“备硬弩!快!”坐下那匹早已通晓主人心意的神骏骕骦,感应到主人那如同炸雷般的亢奋杀意,四蹄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离弦的黑色闪电箭矢般骤然加速!风驰电掣!那强劲的爆发力将紧随其后的贴身护卫亲随与身后那庞大的狩猎车队瞬间甩开一大截!风声猛烈地呼啸着掠过他玄青犀甲冷硬的边沿,鬓边几缕挣脱了玉簪束缚的灰白长发在劲烈狂暴的风中如同旌旗般向后疾扬飘飞!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因极度的兴奋而绷紧!那是一种被权力欲念、被长久隐忍、被即将到来的大清洗刺激得近乎疯狂扭曲的亢奋!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那只象征性的所谓“饿虎”!他渴望着鲜血,渴望着用最快的方式,在兽群横行的伪装下,将那两头比山林猛虎更令他寝食难安、恨之入骨的“猎物”——单旗与刘蚠——迅速、干净、利落地诱入自己精心设计的、天然的死亡围局之中!唯有他们的血,才能浇熄他心中的焦灼和狂躁!

“紧跟大王!”宾起对着自己的驭手低喝,他的驷车紧随景王而去。而另一辆更为轻便、由两名体格矫健的死士驭手驾控的战车上,王子朝稳稳地立于车左位置,手中紧握着他那张特制的长梢硬弓,弓身光滑如黑玉,弓弦绷紧发出嗡嗡的低鸣。他绷紧的身体保持着随时可引弓激射的姿态,目光如同猎鹰锁定了唯一的猎物,一刻不离地紧紧追随着父亲前方如同失控狂飙的黑色闪电般疾驰的背影。他心中没有一丝为猛虎而起的兴奋或担忧。一种远超野兽威胁所带来的冰冷警觉,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早已悄无声息地、一寸寸地缠绕上他的神经。父亲此刻那非比寻常的急迫与杀伐决断的气息,那种不顾一切、将众人甩在身后的疯狂速度,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如同饿狼扑食般的贪婪光芒……这一切,都绝不可能是为了一只潜藏的猛虎所能燃起的狂热!这绝非一次平常的狩猎!

山势在景王的策马狂奔下急剧变得陡峭嶙峋!奔流的溪水冲击着河床中大小不一的、浑圆滑溜的玄武岩石卵,白沫如雪般翻卷飞溅,轰鸣之声在山谷回响。景王的马蹄在溪边最后一条较为坚实的土路上略作盘旋,目光如同精准的标尺般再次扫过身后——视野可及的狭窄谷口处,刘蚠和单旗那两辆醒目的、装饰华贵的戎车,正如他所算计的那样,也正好驱使着自己的驷马战车,紧跟着他残留的马蹄烟尘,越过了最后一道光秃的、布满风化碎石的低矮崖壁凸石,一头扎进了这条溪谷深处!山势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弯曲口袋地形!而那轰隆奔腾的瀑布就在右侧不远处的悬崖之上!

他们已被成功诱入死地!

就是此刻!

景王枯槁衰老却因狂烈情绪而灼烧的心脏,陡然在干瘪的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发出如同祭坛重鼓般沉重骇人的回响!杀意在血管中奔腾咆哮!他布满老人斑的双手猛地用力勒紧缰绳!马刺重重踢在骕骦的腹部!那匹正全力奔跑的绝世神驹吃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向力量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得刺破长空的悲怆长嘶!马匹前蹄狂暴地凌空踏动之际,景王那原本因年纪而略显佝偻的腰背瞬间绷紧如满弓!他借着回身勒马的巨大冲势,早已闪电般探出右手,精准地摸向了悬挂在马鞍左侧的鲨鱼皮弓囊!一把沉重、弓臂如同成年男子手臂般粗壮的柘木宝雕硬弓被他以惊人的力量瞬间抽出!那冰冷的、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硬木与坚韧牛筋绞成的弓背猛地握入掌心!就在同时,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因剧烈情绪和亢奋杀戮欲望而烧得通红的眼眸,在握弓的一瞬间陡然迸射出如同暴戾远古凶兽般的骇人精光!那光芒扫视的瞬间,已经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君临天下的天子,而是山林猎场中最原始、最冷酷、最渴望鲜血的屠夫!目标清晰地、带着他积蓄了二十年君王的无边杀伐之气和滔天狂怒,狠狠地锁定在——刚刚驱车冲入溪谷、立足尚未平稳的刘蚠与单旗身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因极度的兴奋和仇恨而扭曲变形,每一个皱纹都在叫嚣着杀戮!

然而!电光石火!命运如同最狡黠的鬼魅,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拨动逆转的弦索!

几乎就在景王抽弓的同时,在距离他最近的那辆战车之上,王子朝于父亲勒马回身的那万分之一刹那,捕捉到了那道目光!

那不是投向猛虎潜藏的、深不可测的、弥漫着雾气与荆棘的林莽!

那束目光是如此清晰、如此专注、如此充满毁灭性!它如同两道无形的钩索与钢刺,带着斩断一切的意志,死死地锁定在一左一右刚刚稳住战车、还来不及完全反应的单旗和刘蚠身上!更致命的是——在景王暴起抽弓的同时,一直紧随其后的宾起所乘的战车,极其突兀地偏离了追赶景王的主线!如同鬼魅般,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带着蓄谋以久的精准,狡猾而致命地斜切逼近单旗所在那辆驷车的侧翼!距离瞬间拉近!形成一个完美的攻击角度!这是配合!是围杀的信号!是在等景王发出致命一击后立刻控制局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呼吸之间爆发!王子的瞳孔因极度震惊而骤缩成针尖!心脏在胸腔中猛烈撞击!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父亲!贵为天子!竟要在这光天化日的猎场之中,亲自动手剪除重臣?!这个念头带着万钧雷霆劈入王子朝的识海!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放开了握弓的手,朝着单旗和刘蚠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疾呼!试图示警!

“当心……!”

“当心”二字刚脱口而出,就被右侧悬崖顶端倾泻而下、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咆哮的巨大瀑布轰鸣彻底吞噬!声浪撞击在岩壁上,震耳欲聋,完全压过了一切人声!单旗和刘蚠根本不可能听见!或者说,他们即使听见,在这混乱的山谷声响中,也绝想不到这警告意味着什么!

就在王子朝示警的残音尚在唇边,千钧一发的念头刚刚闪过脑际的同一时刻——他看到了父亲的动作!

高踞于狂暴战马之上的周景王,那张前一瞬还杀气毕露、写满嗜血狂喜的苍老脸庞,在握紧硬弓、目光锁定目标的那个巅峰时刻,骤然发生了恐怖至极的扭曲变形!

他的五官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揉皱!肌肉因突如其来的、无法形容的剧痛而失控地痉挛!眼神里那属于屠夫的凶光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瞬间被巨大的茫然、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取代!

刚刚摸到箭壶、指间已精准抽出那支镶嵌着坚硬鹰翎的沉重羽箭——

那只凝聚了他全身杀意和最后爆发力量的手——

那只紧握着象征毁灭之弓的手!

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抽离了全部筋骨!

箭头下垂!那支锋锐无匹、足以穿甲洞金的青铜箭簇带着鹰翎的羽啸,竟如同落叶般从他骤然松开、变得软绵绵无力的指间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白沫翻腾、寒凉刺骨的奔流溪水之中,瞬息被咆哮的水浪漩涡所吞没!甚至没有激起一朵像样的水花!

而他紧握在手、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宝雕硬弓——那沉重的、凝聚着历代工匠心血的杀人凶器,更是如同死物般脱开掌心!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下坠的抛物线,沉重地砸落在溪边一块棱角尖利无比的、黝黑玄武岩的坚硬凸起上!

“咔嚓——!”

一声刺耳得令人牙酸的恐怖爆裂声响起!

那坚韧的柘木弓脊应声断为两截!

而他原本借助勒马之力绷紧如劲弓的身躯,那条维持着最后威严和力量的脊椎,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支柱!猛地、如同朽屋烂柱般向内深深佝偻下去!上半身剧烈地、如同风中残烛般前后晃动了几下!

整个人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撑,眼神涣散、瞳孔放大,像是突然被恶鬼吸干了所有骨血的腐朽空囊,从仍在狂暴挣扎、前蹄尚未完全落地的烈马背上——

直挺挺地、如同断了线的破烂木偶——

向前方冰冷刺骨的汹涌溪流以及溪水中那些尖利嶙峋的乱石堆中——

栽!落!而!下!

“父王——!!!”

王子朝目眦欲裂的、带着惊恐万状与撕心裂肺的嘶吼声,终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长嚎,强行撕裂了震耳欲聋的水声帷幕,尖利地刺穿了整个山谷!心脏几乎在这一刹那停止跳动!

景王佝偻着、完全失去控制的衰老身躯被下方湍急冰冷的深溪寒流与坚硬、尖锐如同怪兽獠牙般的玄武岩石块无情地、重重迎接!

冰冷的刺痛与强烈的撞击感如同双重重锤轰击!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被瀑布轰鸣所掩盖!

无数冰冷刺骨的溪水疯狂倒灌而入,瞬间浸透了他的头盔内衬、甲胄缝隙、口鼻耳窍!

剧痛!那是一种瞬间爆炸蔓延全身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如同一条疯狂撕咬缠绕的恶毒蟒蛇!瞬间噬透他衰老脆弱的心脏瓣膜!又凶猛无匹地向上!沿着血管经络!直冲他已然混沌一片的颅顶!

这剧烈的生理性剧痛与冰冷的触感交织,将他残余的、企图抓住权力的最后一丝意志彻底绞成粉碎的黑暗残片!那双曾经威严如海、能令天下诸侯匍匐的瞳孔,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源自本能的、剧烈生理痛楚带来的巨大空洞和无尽的茫然!世界一片旋转!

他整个人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溪流中央!

浑浊的、携带泥沙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

冰冷刺骨!

每一次本能地想要喘息,吸进鼻腔的却全是混合着泥沙与腐败水草味道的污水!

冰冷、腥臊!

每一次拼尽全力的抽吸都像是在吞咽用赤红烙铁烧灼过的无数刀片碎片!

喉咙深处因为呛水和剧烈的痉挛,发出如同百年破败风箱拉动时粗粝又断续的痛苦嘶鸣——“嗬嗬…嗬呃…”

他挣扎着想要抓住身边能借力的东西,但岸边那些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岩石根本无法支撑他那因突发心疾而软绵无力、完全不受控制的身体!挣扎反而让他枯槁的身体在急流中狼狈地滑倒、翻滚!

沉重的、象征着身份的昂贵玄青犀甲与河床底下无数冰冷、粗砺无比、棱角尖锐的石块猛烈撞击、摩擦!

发出令人牙齿发酸、耳膜欲裂的、如同钝刀刮骨般的刺耳噪音!

激起更大的浑浊水花和深黑色的烂泥!

这些冰寒肮脏的泥水狠狠喷溅污浊了他满头灰白散乱的长发和因剧烈痛苦而疯狂扭曲、如同厉鬼般痉挛的面颊!眼耳口鼻皆是泥污!

更远处传来先前受惊的野兽隐隐更加狂躁的嘶吼(或许正是那头被惊动的老虎?),以及近在咫尺的、景王近卫们由愕然到极致惊恐爆发出的、如同沸腾油锅般惊骇嘈杂杂沓的脚步声和歇斯底里的吼叫!

“大王落水了!”

“快!救驾!!”

“快来人!!!”

但在周景王此刻混沌破碎、濒临崩塌的意识感知中,这所有的混乱喧嚣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水影的帷幕,遥远、朦胧而不真切!濒死的君王如同被一匹厚厚冰冷、浸透污水的裹尸布彻底笼罩缠绕!他的视线在疯狂地抽搐、摇晃、碎裂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意识沉沦,向着无光的深渊滑落……

然而,在那片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濒临彻底崩塌的意识混沌的冰冷深渊里,却有一幕影像如同刺破永夜、燃烧生命的最后火炬,极其明亮刺目地逆着无边的死亡阴影骤然劈裂而出!

是那样清晰!那样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

幼小的、仅有三四岁的王子朝!

穿着用他旧袍改制的、略显宽大不合身的赭黄色小锦服!

在宫苑里那片铺满了厚厚金色落叶的广阔庭院里!

蹒跚地、笨拙地!跌跌撞撞地!

追扑打闹着一只上下翻飞、有着斑斓炫彩翅膀的风中蝴蝶!

清脆得如同玉石相击、没有任何负担的、充满了整个宫阙天地的欢快笑声!

穿透了冰冷宫墙的厚实壁垒!

穿透了重重权力的森冷帷幕!

清晰地!

一遍又一遍!

在他逐渐褪色的记忆长河里最纯净的回声壁中回荡!回响!

还有!

那双幼童纯真无瑕、明澈干净得如同最上等琉璃、映满了灿烂阳光的眼眸!

正笑盈盈地望向他!

带着全然的依恋与欢喜!

如同天地间最最珍贵稀世的珍宝……

“朝…朝儿……”属于深渊炼狱边缘的灵魂深处,迸发出了无声却无比汹涌、无比痛楚的呐喊!那是王冠褪色后,仅存的属于父亲的悲鸣!

“我的……太……子……”

未竟的梦呓,被滔天的冰水吞没。

整个溪谷彻底乱成了一锅沸腾的岩浆!

“快!大王落水了!”

“王上!抓住我的手!”

杂沓惊惶如同天塌地裂般的人声、呼喊声撕心裂肺地炸开!岸上的人如同没头的苍蝇,乱成一团!

距离落水点最近的几名着深水甲胄的甲士,在听到王子朝那声厉吼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顾不上被水流卷走的危险,直接跃入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溪水中!奋力扑向那团仍在剧烈挣扎、却被沉重铠甲拖拽向更深水流的玄青色阴影!冰冷湍急的溪流如同无数根带着锋利冰碴的针,瞬间刺入骨缝!

宾起在岸边的反应更是惊骇欲绝!他甚至等不及自己乘坐的战车完全停稳!冠冕歪斜、头发散乱都完全顾不得!老迈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潜能,直接纵身从疾驰的车上跳下!顾不上足底剧痛,踉跄不稳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岸边湿滑无比、泥泞陷足的烂泥地,不顾一切地嘶嚎着!连滚带爬地冲向溪水中那不断沉浮翻滚的王的身影!

“王!王上!!”

王子朝的身影在最初的极致震惊后,如同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他比任何人都快!赤红着双目如同染血!顾不得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衣物如同万针攒刺!甚至没有绕到更容易下水的浅滩,直接扑进齐腰深的冰冷激流中!逆流跋涉!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几次险些将他冲倒!但他死死咬牙抗住!终于艰难靠近!奋尽全力将父王那沉重、瘫软、还在剧烈抽搐呛咳的身体从岩石和淤泥的死亡钳制中拖出!那铠甲浸透了水,如同巨石!

“快!接住大王!”几名强壮的甲士七手八脚地在岸边的乱石滩上配合着王子朝,将景王湿漉漉、剧烈喘息、身体因剧烈疼痛和窒息而痛苦扭曲的尊贵之躯抬上岸!众人一片慌乱,徒劳地试图用干燥的布帛捂住景王那如同火山爆发般剧烈起伏、内部却如同破败风箱般发出可怕“嗬嗬”嘶鸣声、每一次吸气都痛苦到要爆裂的胸膛!那身沾满泥浆、已然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华贵犀甲沉重无比,边缘锋利的钩破口撕裂了内里更为珍贵的赭黄色云锦常服,露出湿透紧贴在景王因剧痛而佝偻僵硬、枯瘦如柴的身体上的白色内衣。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泥潭深渊捞上来的、被玷污了的祭品,狼狈不堪,所有君王的威严在此刻的致命痛苦前都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让开!”一个同样嘶哑、却带着强行压抑的惊惧与一种本能的权威感的吼声粗暴地震开了乱成一团的人群!是刘蚠!他不顾一切地挤到近前,脸色惨白如祭祀用的金箔,嘴唇因巨大的震骇和尚未完全消退的、直面君王毁灭性眼神后的本能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就在仅仅几息之前,那双充满灭绝气息的眼睛还死死地锁定着他!他能清晰感受到那种纯粹的杀意!他冲到景王身边,伸出那只肥厚、此时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探向景王冰冷黏腻、布满泥污的颈侧!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冷湿滑,如同水蛇!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他在那一片混乱中,竭力感受着那微弱得如同游丝、几近断绝的脉搏搏动!

单旗也几乎在同时冲到近旁!他比刘蚠显得稍镇定一些,但眼底深处同样翻涌着惊疑不定!他冲着混乱的人群嘶声急吼:“医官!营中医官在何处?!速去召集!”他嘶吼着,甚至没有留意到,在他因为方才车行颠簸、以及此刻剧烈的混乱动作中,一直藏于他紧束衣袖内侧、紧贴肌肤的那把淬毒的三寸青铜短匕,已然无声地滑脱!顺着宽大衣袖的下摆缝隙滑出,悄然坠落,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溪边那片茂密的、随水波摇曳的暗绿水草丛中!致命的利刃如同它的出现一样,又无声地隐没在了浑浊的泥水里。

“呃…嗬……医……官……快……”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气声和痛苦的哽咽,从景王那双因呛水缺氧而呈现出可怕青紫色、剧烈翕张如同濒死之鱼的嘴唇中艰难地逸出。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挣扎出的、清晰可辨的词语。

然而!

更深!更浓重!更加无法抗拒的极致黑暗——死亡的墨流!仿佛变成了有形有质、带着冰寒与恶臭的粘稠液体!从他冰冷瘫痪的四肢百骸深处汹涌奔腾,急速聚拢!将他残存的那一点点企图抓住生机的意志彻底拉扯向冰冷无垠、永远沉寂的终极深渊!每一次因为窒息而引发的猛烈抽吸和随之而来的更长时间憋闷,都伴随着喉管无法控制的、极其可怕的剧烈痉挛声!他的面容因极度的痛苦和缺氧而扭曲得如同厉鬼!再也无法说出哪怕半个清晰的音节!喉咙深处只剩下绝望的、拖长沉闷的咕噜声!所有维系君王尊严的外壳,都在这种源自生命本质的痛苦前,彻底被剥离、砸碎!

“大王!大——王!”宾起扑倒在岸边的泥泞中,离景王的身体只有几步之遥。那枯槁的身躯因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而筛糠般发抖!枯瘦、爬满老年斑的双手徒劳地在空中划拉,试图触摸到景王那具冰冷湿冷、此刻已经毫无任何生命反应的躯体!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泥石流,汹涌冲出眼眶,混合着岸边的泥浆尘土,在他那张清癯憔悴、此刻毫无血色的苍白老脸上冲刷出道道污秽不堪的沟壑!那声音嘶哑凄厉如同寒冬荒野中垂死的寒号鸟在呜咽,在山谷的轰鸣回响中显得无比绝望而渺小:“坚持住!大王坚持住啊!您不能……天哪!!”

王子朝死死抱住怀中仍在不断痉挛抽搐、口角不断溢出不知是泥水泡沫还是腥甜血沫的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中,滚烫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溪水不断淌下!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几乎要咬碎!他感受到了怀中躯体的力量在飞速流逝,感受到了生命之火在寒风中快速熄灭!“荣氏封地!”他猛地抬头,对着混乱的人群发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长嚎,声音被瀑布声压制,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撕裂感,“去荣绮氏封地!就在北山西麓!最近!全速!快!”必须与死神赛跑!

一队人马,如同从一场惨烈无比的、一败涂地的溃败中侥幸生还、仓惶退却的哀兵,再也顾不得任何君臣威仪!他们护着那具仍在微微抽搐、气息濒绝且迅速流逝的帝王之躯,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惧驱使下,奋力掉转马头。沉重的车轮碾过新生的青草和点缀其间的野花,将美好的春意碾压进肮脏的湿泥!马蹄踩踏过处,溅起一路混含着破碎草叶汁液的腥涩与碾烂的泥土特有的污浊气息!象征着帝王出行仪仗威严的旌旗华盖被彻底丢弃在烂泥地里,如同破布!仓惶!狼狈!不顾一切地!冲出这条混乱如同炼狱般的溪谷山谷,朝着北方、偏西方向的荣邑道路——那条他们来时本不该踏足的狭仄山道疾驰狂奔!马蹄踏过,只留下泥泞不堪的狼藉残痕。原本盛大庄严、充满征服野心的王者春日田猎之仪,在短短片刻之间,竟成了一场丢盔弃甲、狼狈至极的王权末路奔逃!向着微渺的、希望所在的荣氏领地!

荣绮氏封地主府邸的内室,此刻陷入了一场缓慢而残酷的等待煎熬之中。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苦到极致又郁到极点的混合气息。巨大的紫铜三足药炉早已熄火,丹炉内部冰冷一片,最后一丝青烟也彻底断绝,然而那厚重的、混合着草木灰烬颗粒与多种名贵救命草药猛烈煎熬后遗留的浓郁苦涩气味,却如同无数只冰冷而黏腻的手,死死扼住了室内每一丝空隙的喉咙。这刺鼻的、绝望的气息无孔不入,顽强地附着在墙壁粗糙的阴影缝隙里,深深地渗透入榻上每一层精细织物紧密的交错纤维之中,又和空气中浓稠得如同胶水般弥散的死亡气息混为一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肺叶,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周景王姬贵,这位曾经威震天下的君王,此刻僵硬如一段枯木,无声无息地瘫卧在主人专门腾出的巨大檀木榻上。榻上铺陈着来自遥远南海的猩红火凤纹锦褥,鲜艳的颜色此刻却衬得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更加灰败。那身被冰冷溪水彻底浸透、又被一路泥泞和污血沾染、最终因途中颠簸而逐渐冷却至冰点的玄青犀甲以及内里早已被撕裂破损、失去了所有华贵光泽的赭黄色云锦常服,早已如同垃圾般被一群手忙脚乱的侍从急乱而勉强地从他身上彻底剥除,丢弃在一旁冰凉如墓砖的、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它们如同数条污秽冰冷、彼此纠缠交叠的死蛇,散发着腐朽冰冷的气息。此刻他身上只胡乱覆着主人能拿出的最上等几层厚重的丝绒锦被,然而这象征着世俗温暖的织物,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遏制那从他身体最核心深处不断弥散出的、如同来自九幽地府般的彻骨寒凉!那张曾经只要轻轻一瞥就能让强大的诸侯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俯首称臣的威严面孔,早已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的神采!曾经威严锐利、令人生畏的双眸此刻彻底失焦涣散,空洞茫然地对着从雕花木窗窗棂缝隙中艰难钻入室内的、最后一缕如同残喘般的斜阳微光。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线,在这蜡黄如同陈旧的铜器锈蚀、进而死灰到令人心碎的脸庞上,投下最后几点虚幻的、微微摇晃跳跃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生气,反而更添一层衰败枯槁的死亡之气!他干瘪灰紫的嘴唇如同两片干枯的树叶微微张开着,每一次艰难而漫长、几乎耗尽全部能量的吸气,如同在抽干整个世界的空气,之后便是更加令人绝望的长久的憋窒间歇,这可怕的循环令他那枯槁平坦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那枯树皮般的、松弛起皱的皮肤包裹下的喉结痛苦不堪地上下艰难滚动,每一次滚动都像是在榨取这具破败躯体最深处最后一丁点可怜的生命精元!喉管深处持续发出的,是宛如漏风百年、遍布裂痕破洞的破败风箱在作最后挣扎时的绝望嘶鸣!是空气艰难通过肿胀阻塞气管缝隙时发出的诡异细微水音气泡的破裂声响!如同地狱传来的挽歌,令人心碎欲裂!那仅存的、象征着一点活气的脉搏跳动,微弱得早已如同悬于空中即将断裂的游丝,每一次被跪在榻旁、汗流浃背、面色惨白的荣氏医官紧紧握住手腕细心感受时,都只能感受到皮肤下那冰冷的、绝望地向着黑暗深渊滑落、濒临彻底崩断的微弱搏动!这具曾经承载着八百年煌煌周礼、拥有万里河山所有权柄的至尊之躯,此刻却只剩下绝望而徒劳的苦役!被迫与冷酷无情的死神进行着一场力量悬殊、注定惨败的、令人不忍卒睹的垂死角力!死亡狞笑着,大刺刺地盘踞在锦褥深处,无声,却胜过了世间所有的喧嚣!

王子朝的双膝早已被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硌得失去了知觉,但他依旧如同石雕般死死钉在原地,紧握着父亲那只已经毫无知觉、如同寒铁般僵冷沉重的手掌。他身上那件已经半干、半湿的赤红猎袍下摆,在冰冷的溪水和泥泞里浸染得深褐一片,早已结成了硬壳,沉甸甸地坠着。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嘴唇因极度的焦灼、悲伤和恐惧而布满干裂的血口,微微翕张着。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一动不动地钉在景王那张毫无反应、因无边的痛苦扭曲而呈现出极度骇人姿态的面容之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仿佛要用尽自己灵魂的力量,呼唤回父亲体内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逼出那已被死神攥紧的生命中最后一丝奇迹!

“父……王……”一声低哑到几乎无声的、如同粗糙石磨碾过早已破碎心尖的呼唤,艰难地、带着磨砺血肉的剧痛,从他的喉咙深处一点点渗出来,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

榻侧的冰冷地面上,宾起也如同被人抽掉了脊椎骨般直挺挺地跪着。他那枯槁的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巨大恐惧与不安,无法抑制地持续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手中,还固执地捧着一方始终被温在炭盆上、已经不知更换了多少次、此刻浸透了滚热珍稀药汁的雪白软布。他手臂颤抖着,徒劳地想要将这份带着仅存热度的温软敷上景王那冰凉的、如同石块的额际,试图唤回一丝温度。然而他那因高度紧张和悲痛而痉挛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药汁沿着他枯瘦手臂滑落,早已浸透了深紫色官服的厚重丝质袖子,滴滴答答落在冰冷如镜、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绝望的滴答声,如同一颗颗冰冷的心脏在跳动。

室内的苦涩药味,因湿透的衣物冰冷蒸发、因紧张恐惧产生的汗意和那愈发浓郁的绝望气息在沉闷空气中不断蒸腾发酵,形成一层浓稠得令人肠胃痉挛、几欲作呕的胶状物!每吸一口气都如同在吞咽混合着胆汁的剧毒淤泥!荣绮氏封主荣绮氏本人,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如祭祀用的素帛,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无声而焦虑地指挥着仆役们脚步虚浮地匆匆搬来更多烧得通红炭火的铜盆投入室内的铜炭盆中。然而无论投入多少通红的炭块,那跳跃的高温,在这间被濒死绝望气息占据的内室里,却都如同石沉入无尽冰海!根本无法驱散、甚至无法稍稍温暖一点点那源自生命本身已然走到尽头、从骨髓深处弥散出的冰冷寒潮!那寒意源自灵魂的寂灭!

时间在此处仿佛变成了粘稠冰冷的青铜汁液,沉重、凝滞,而又极其缓慢地流淌着。滴答声是唯一的旋律。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一场被无限拉长的噩梦。景王胸腔内那破败风箱般令人心胆俱裂的、拖长压抑的“嗬…嗬…”喘息与剧烈挣扎的抽吸声,在一阵更为猛烈的痉挛后,突然诡异地中断了一瞬!

刹那之间!如同天地初开之前的鸿蒙!

死寂!

一种超越尘寰、令人头皮炸裂的、真空般的极致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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