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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红的铜汁,如同不甘冷却的鲜血,嘶鸣奔涌着倒入巨大的陶范。洛邑营建工地上,烟尘裹挟着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号子声、锤石声、青铜冷凝的滋滋声,汇成一股洪流,撞击着新王权沉重的基座。

年轻的天子姬诵登基不过数月,冠冕尚轻,却已承载了整个周天下的重量。他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那象征无上尊荣的华盖被穿行其间的劲风吹得猎猎作响,几欲腾空而去。周遭群臣身着深衣,肃穆如林,静默的目光却并非尽数落于幼主一人身上,更多的,如同投向幽林深处探路的猎犬,悄然投射到其身侧端坐的身影——周公姬旦。他宽厚的肩背挺直,眼神如鹰隼巡视着工地每一个角落,代替天子,发出每一道命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嚣声,稳稳落下,如同石块投入深潭。

成王微微侧过脸,望向叔父。叔父的目光沉静无波,落在那些巨大的石础和方木上,如同注视着周王朝万世不移的基石。然而成王似乎有些畏寒般,将小小的身体更紧地缩进宽大的衮服袖袍内,一股莫名的冷意,悄然从脚底蜿蜒爬上脊背。

“天子陛下,”召公奭的声音低沉庄重,打断了成王的怔忡,“洛邑营造,乃固国本之业。然此耗费甚巨,民力劳瘁,长此以往,恐非善策。”言词恭谨,目光却如刀,锋刃清晰地对准了主事者周公。

周公闻言,面容波澜未动,甚至嘴角含着一丝宽和的弧度。他缓缓起身,对着高台上的成王和阶下的群臣深深一揖,那姿态放得极低,却自有一股难以撼动的刚毅。“召公所虑甚是。”声音清晰地传开,“然则洛邑雄踞天下之中,大河依傍,洛水环流,既便于通四方诸侯,更为拱卫宗周屏障。前朝殷墟覆辙不远,镐京僻处西陲,一旦烽火四起,鞭长莫及,何以御之?”他的目光掠过诸侯和重臣,最终落回沉默的成王身上,“此乃祖宗创业之艰难,亦是后世子孙安宁之所系。营建洛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人群前排,管叔鲜衣怒马,身侧簇拥着几位脸色阴沉的亲贵。他冷笑一声,虽未出言驳斥,然那鼻腔中不屑的气息已然鲜明无比。他身旁一位方脸大臣捋着短须,以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音调附和:“公所言‘代天子摄政’,权柄尽操,这天下,倒真像姓‘旦’了。”话音带着刻意的疑虑,像投石入水,激起细碎的涟漪。

管叔鲜亮的锦袍在尘土弥漫的工地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冷哼一声,干脆利落地拨转马头,马蹄铁敲打在铺满石屑的硬地上,发出急促清冷的“嗒嗒”声,毫无眷恋地径直离开了这片喧腾与躁动。他身后几个簇拥的身影无声地交换着眼神,沉默地拨马追随而去。

成王静静地将一切都收进眼底。他低下头,细嫩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缠着垂落腰带上的玉坠流苏。高台上风势更紧,幼主单薄的脊梁在厚重礼服下不自觉地微微打了个寒噤。

夕阳熔金,余晖以最浓烈的姿态泼溅在奔腾咆哮的黄河之上。管叔姬鲜伫立岸边陡峭的土崖之上,狂风吹得他衣袍乱舞,也吹散了岸边水气蒸腾的薄雾。在他身后,蔡叔姬度佝偻着背,形貌显得有些猥琐,脸上却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精明算计。另一侧,殷商故太子武庚静静站立,一身玄色深衣如同垂暮的阴影融入背景,只有眼中偶尔闪过的刻骨光芒,如残存的鬼火在黑暗中跳跃。

“看到了吗?”管叔猛然回身,声音被风撕扯得尖锐,手指却异常稳定地指向对岸。彼处,周人营建的据点星罗棋布,新开辟的田亩阡陌纵横,隐隐显出未来王城的雄伟轮廓。“那高台!那城墙!他们在圈定他姬旦的王座地基!” 管叔手臂激动地挥舞着,声音穿透滚滚波涛,“父王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二哥早逝,本该归我们这些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共担!姬旦凭什么?一个‘摄政’名头,便将天子玩弄于股掌!我姬鲜宁死,也不能容他僭越神器,窃夺宗室血脉权柄!”

蔡叔搓了搓手,脸上挤出附和的笑容:“三哥说得是,四哥说得是!可…我们手中无兵啊!镐京精锐,皆在姬旦一党手中捏着呢。”

一直沉默的武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河底深处的暗流:“没有兵,我们便‘造’出兵!”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管、蔡二人,“‘三监’之名尚存,诸叔封国亦蓄有族兵丁壮。粮秣?殷地沃野,虽经战乱,仓廪根基犹在。财货?历代珍宝,我武庚愿为光复大业尽数献出!” 他踏前一步,逼视着管叔,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以旧朝之资,兴周室宗亲之力,清君侧!诛国贼!天下,终究是你们姬姓的!更是有能者得之!” “清君侧!诛国贼!”管叔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夕阳余烬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

三只手紧紧握在一处。脚下的黄河水势越发凶猛,浊浪裹挟着枯枝碎石,咆哮着奔向不可知的远方,仿佛呼应着这三颗心脏激烈搏动的战鼓声,也淹没了他们誓约缝隙间无声流淌的算计与诡谲。

镐京的宫阙沉浸在子夜最深沉的寂静里。唯有天子便殿东侧的偏殿,一灯如豆,光晕微微晃动,映照着案几前周公紧锁的眉心。一卷削刻工整的竹简摊在面前,上面的每一个墨字都沉重得如同青铜器上狰狞的饕餮纹样。简册末尾,赫然是一枚熟悉的印痕——属于卫康叔姬封。

简文无声传达着惊天的风暴:“…管、蔡串联武庚,借殷地富余资财、三监旧部丁壮为恃,阴谋举事。伪制天子令谕,诱我入瓮……”笔迹凌厉,力透简背。周公猛地闭了闭眼,指尖在坚硬的竹简纹理上划过,留下细微而沉闷的响声。眼前浮现出前朝血火滔天、生灵涂炭的景象,商军最后的悲号仿佛再次灌入耳中。沉重的寂静裹着血腥的记忆,压得他几近窒息。他深深吸气,胸膛起伏,睁开的双眸中残留的血丝与疲惫瞬间被钢铁般的决绝取代——这一次灾厄的火种必须掐灭,新生的周王朝绝不能再被烈焰吞噬!

烛火光影摇曳,清晰地映照出屏风后一角玄端下摆。那是成王的礼服。幼小的身影不知已在屏风后伫立多久,目睹着信使疾步送来的密报,亦无声地感受着叔父身上凛冽散发的寒意与骤然升腾的烈火。姬诵紧咬着下唇,身体在阴影中悄然绷紧。

周公站起身,走向殿门。他拉开门扉,门外清冷的星光直直倾泻进来,将他因长期案牍劳形而略显单薄的身影拉得更加挺直、刚毅。“召太保、召公奭,宗伯,太史公——”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声的霹雳,霎时撕裂了宫中沉滞的睡意。“擂鼓!升殿!天子有命!”

低沉而威仪的鼓点,仿佛来自上古巨人心脏的搏动,一声,再一声,沉重地敲打在镐京城初秋清寒的夜空之上,也狠狠地擂进了无数沉睡或警醒的心脏。宫门次第洞开,火把次第燃起,将夜空烧灼出大片不安的猩红。沉重的钟鼎彝器之声轰然震荡,夹杂着禁卫军士步履铿锵铁甲碰撞的金属铮鸣。整个镐京像一头被骤燃的火焰惊醒的史前巨兽,在短暂的茫然后,陡然睁开了遍布血丝、充满恐惧与杀机的双眼。

巨大而沉重的青铜轺车碾过中原大地的土石。车窗外的景象在疾驰中模糊晃动,时而闪过被野火燎过焦黑的山丘,时而掠过田埂旁倒毙的牲畜残骸。周公坐在车内,竹简在颠簸中偶尔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车厢中气氛压抑得如同闷在铜釜中蒸煮的肉羹,唯有战车碾压路面的隆隆声持续不断。对面,年轻的司马南宫括双手紧紧扶膝而坐,指节用力处已微微泛白。

“大父!” 南宫括终究按捺不住,在又一次轺车碾过陷坑剧烈颠簸后,他声音带上了被压抑许久的焦灼,“武庚狡诈,管叔、蔡叔经营多年,其势不弱!彼等占据地利,粮秣充裕,‘三监’名号更蛊惑人心……我们出京仓促,所率六师虽为天子精锐,然人数不过五万,后续援兵尚在路途……”他紧紧盯着周公波澜不惊的瞳孔深处,“是否……分兵固守要冲,稳扎稳打,待兵力……”

“不。” 周公吐字清晰干脆,目光依旧穿透摇晃的车厢帷幕,望向不可见的前方。“兵不在多而在精,谋不在全而贵奇。敌众我寡之势已成定局,”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利刃出鞘,“正因如此,更需一击!必取其腹心要害!”

他猛地将手中一卷简牍递向南宫括:“管叔蔡叔所传伪令,言吾擅权,逼天子,欺幼主,罪在不赦。武庚欲复商祀,煽动殷遗怨周之心。彼等皆以吾为箭靶,必集全力于东向。”周公脸上浮现出成竹在胸的凛然,“吾偏要反其道行之!”他重重敲击着案上展开的地图,“挥师北渡大河!先破邶城!此为管叔根本命脉,亦是三监联结之中枢!打碎此点,彼等伪命不攻自破,其联兵之势自溃!此乃伐谋攻心之上策!”

南宫括眼中困惑稍解,又猛地蹙紧眉头:“北渡?可武庚封邑在霍,一旦我们主力奔袭邶城,他若引精锐自南面击我之背……”

“他来不及。” 周公眼中寒光一闪,嘴角竟勾出一丝带着铁腥气的弧度,“他若敢动,康叔在南,便是为他备下的雷霆一击!”他缓缓挺直脊背,目光似穿破车壁,望向那片即将燃起烽烟的土地,“传令全军:轻装疾行,偃旗息鼓!三日之内,必抵邶城之郊!”

号令如同无形的电火自轺车中迸发传遍全军。车轮滚滚,马蹄翻飞,数万大军如沉默而决绝的洪流,在辽阔的中原大地划出一道悍然北上的利箭,刺向叛旗飘扬的邶城。夕阳血一般的泼洒在地平线上,仿佛预言着即将染红天际的激烈厮杀。

黎明前最黑暗的寒意中,死寂笼罩着邶城连绵的土石城垣。城墙上守卒身影如鬼魅般挪移,只有偶尔发出几声呵欠和低语。北门外,茂盛的蒿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骤然!

一声凄厉刺耳的兽角声如同被撕裂的黑夜伤口猛地炸响!紧接着,“呜——呜——呜——”数十、上百只号角在城墙脚下如咆哮的狂澜般拔地而起!寂静瞬间被撕成无数狂乱的碎片。

“杀——!”

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浓密草莽中骤然喷涌出黑压压的洪流!无数周人甲士如同从大地最深裂隙中爬出的嗜血精怪,疯狂扑向城墙!战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遮蔽了最后一颗垂死的星辰。

墙头守兵惊骇欲绝的呼喊被淹没在更猛烈的攻城雷声中。“咚!咚咚!咚!”数十架蒙着湿牛皮的长梯被大力架起,沉重的撞木被力士们肩扛步冲,一次次用尽血肉之力撞向岌岌可危的城门!

管叔姬鲜自梦中被惨烈的厮杀声惊醒,他赤着上身冲出寝殿,惊见满天通红火焰映亮中庭,惊乱之中踉跄几步,几乎失足跌倒。火光染亮天幕,映出他眼中惊怖交织的茫然。他冲上城头,借着漫天红焰,看到下方如同被烈火和浓烟笼罩的人间炼狱。他抓住身边溃逃的裨将,声音嘶哑变形:“……姬旦……他的人……哪里冒出来的?探马呢?哨探都死了吗?!”

“报!报——主公!”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军校如同血葫芦般扑到管叔脚下,“西门!西门告急!南宫括那狗贼亲自登城了!城头挡不住——”

管叔脑袋“嗡”的一声,身体晃了晃。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箭垛,指甲狠命抠进泥土缝隙中,眼睛死死盯向城外周军主阵方向——那面高扬的、在火光中猎猎作响的玄色九旒龙旗!旗影之下,金车之上,那个熟悉的、沉稳如山岳的身影在晃动的人影与烟幕间若隐若现!

“姬旦——!”管叔喉中爆发出一声混着鲜血气息的狂嚎,抽出佩剑,几乎将牙齿咬碎,“取我披挂来!开北门!本王亲自督战!斩姬旦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猛地从侧面撞到管叔身上。他趔趄撞向冷硬的箭垛,只听见方才报信的军校厉声嘶吼:“主公快走啊!贼军已攻上西城楼!此处太险!快走!”那军校不由分说,带着几名亲卫几乎是裹挟着管叔,强行将他拖离燃烧的城楼边缘。火光乱舞,在管叔瞳孔中摇曳不定,映照出那份猝不及防的仓惶。

震耳欲聋的呐喊与兵器撞击声如同汹涌的海浪,重重拍打着蔡叔封地的壁垒。相比坚固的邶城,这里的木构围墙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城门处已然洞开,大队周军如决堤洪水般汹涌涌入,狂涛般的脚步伴随着垂死者绝望的哀鸣,踏碎了封邑内每一寸富饶的土地与安宁的幻梦。

蔡叔姬度像一匹失巢的老鼠,跌跌撞撞冲进金碧辉煌的宝库。火把光芒跳动,映照得满室珍宝炫目流金。他扑向几案上堆积如山的青铜贝币和玉饰,双手如同痉挛般将它们胡乱抓起塞进巨大的丝囊内。“我的!都是我的!谁也拿不走!”他神经质地呢喃着,豆大的汗珠顺着肥腻油腻的脸颊滚落,滴在光洁温润的玉璧上,混着他粗重浑浊的喘息声。

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刀剑碰撞声由远及近,直逼宝库木门!蔡叔浑身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沉甸甸的丝囊。“砰——”一声巨响,厚实的包铜大门被重重撞开!

天光与火光汹涌倾泻而入,映亮了门口肃立的身影。是太保召公奭,苍老的身躯挺立如古松,眼中却燃烧着足以烧尽一切的怒焰。目光扫过塞得鼓囊欲裂的丝袋,还有蔡叔脚下散落的价值连城的玉璋璧环,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强压下几乎喷薄的暴怒,声音紧绷如冰冷的绞索:“陛下明令,缉拿叛臣蔡叔姬度!缴其兵符印信!余者人等,解械跪伏者免死!”

蔡叔的圆脸上肌肉抖动,汗浆汇成小溪流入油腻的脖颈。他猛地挺直脊梁,指着召公奭厉声质问:“姬旦擅权!囚天子于深宫!欺成王年幼!本王与管叔三哥起兵,是为清君侧,匡扶王事!”他奋力从丝袋中掏出一卷帛书,在火光中用力挥舞,“此乃天子血诏!尔等随从国贼,才是叛逆!陛下——臣冤枉啊——!”

他嘶哑的呼喊声回荡在乱哄哄的庭院中。几个仍在零星抵抗的蔡府死士闻声愕然停手,迷惑的目光在蔡叔与召公奭之间穿梭徘徊。召公奭眼中怒意如被泼入滚油般轰然爆燃:“血诏?何其荒谬!”他一步踏前,苍老的声音却蕴含雷霆之力:“尔等若真是勤王,为何与逆商余孽武庚密结谋反?尔等若真是忧主,何不叩阙而谏天子?反倒引虎入室,屠戮州县!尔等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还在妖言惑众!给我拿下!封库!寸金片玉不得妄动!”

甲士一拥而上。蔡叔挣扎着,肥胖的身躯扭动,金银贝币不断从被扯开的口袋里叮当滚落出来。他死死盯着召公奭,眼神中的悲愤已被极致的怨毒完全覆盖。

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地跳跃着,照亮南宫括沉静如水的面庞。他端坐于临时征用的一处殷民宅院的明堂,面前案几上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卷展开的简册,几枚象征着不同权柄的青铜印章压在简首。他面前肃立着几位殷人老者,他们素色的衣衫在火光下微微晃动,神情惶恐不安。

南宫括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天子仁德,体恤殷人疾苦。此番平叛,武庚煽惑,连累地方,生灵涂炭…”他看着老者们深重的忧虑神色,语气缓重几分,“罪只在首恶。天子有诏,余者不问。”

堂下几位老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与不信,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戒备覆盖。一人颤巍巍问道:“将军……此话当真?既往不咎?”

“真。”南宫括拿起一枚厚重刻有“商后”篆文的玄色铜印,轻轻搁置在老者们眼前,“不仅如此。天子感念殷商旧德不绝,”他将那枚铜印郑重向前一推,“将择贤明殷人之后,续奉殷祀,承续香火。”

这一席话,如滚烫油锅里落入清水,几位老者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延续宗庙?复承香火?这不是比金银更贵重百倍的承诺!他们彼此交换着惊疑又难掩希冀的眼神,有人喉结滚动,欲言又止。南宫括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松动:“此乃天子圣意,亦是周公亲口所托。诸位长者可遍告乡里:凡回归田舍者,各安其业。乱兵侵夺他人田产财物者,悉数归还本主。不从者……”他语气陡然凛冽,眼神如冷电扫过堂下,“必以军法治之!”

最后一句的杀伐之气让几位老者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但先前弥漫的绝望与恐慌,却如同撞上磐石的水流,被这清晰的底线和意外的恩赏悄然冲淡了一角。堂内气氛虽仍压抑,但那层厚厚的坚冰,似乎已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沉甸甸地笼罩着刚从战火炼狱中挣脱出来的朝歌城垣。昔日巍峨的宫室倾圮了大半,断壁残垣中焦黑的梁木无声述说着惨烈。空旷的宫殿废墟前临时辟出一块高地,被手持戈矛、面色肃杀的甲士层层拱卫。

周公姬旦缓缓步上高台。他依旧穿着征尘未洗的染血戎甲,外罩象征摄政威仪的玄端朝服,沉重的步履踏在被血浸染又经雨水冲刷后暗沉的夯土地面上,发出轻微而压抑的回响。身后几名甲士押着三个身影走上:管叔姬鲜被反剪双臂,鬓发凌乱纠缠,昔日华服被撕破多处,脸上污血混合灰尘,凝固成狰狞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前方姬旦的背影,眼神如同淬火的恶狼。

紧随其后的蔡叔姬度早已失魂落魄,肥胖的身躯一路瑟瑟发抖,衣衫沾满污渍,嘴唇哆嗦着不知在念叨什么。走在最后的武庚,头冠已失,一缕黑发垂落额际,遮蔽了他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几名甲士将他们推搡至土台中央。

偌大的场地上,人山人海围堵。前方是手持兵戈列队森严的周人将士,后方是惶惶然又带着一丝麻木怨恨望着台上囚犯的殷地遗民百姓。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唯有风声穿过废墟缝隙时发出的呜咽啸响。

负责执刑的士师展开一卷素帛诏书,声音洪亮而沉重地宣读判词:“……管叔姬鲜、蔡叔姬度,身为王室宗亲,不思抚宁社稷,反悖逆天道,勾结殷余孽武庚作乱,祸国殃民!致黎庶涂炭,千里丘墟!罪在不赦!武庚……”士师目光如利刃射向那个被缚的玄色身影,“包藏祸心,假借光复商祀之名,行分裂宗周、荼毒天下百姓之实!谋逆大罪,天理难容!今奉天子明诏:立斩管叔姬鲜、武庚二逆!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冰冷的宣判如同巨石砸入深潭,死寂瞬间被某种惊恐的骚动撕裂。周军方阵中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喝令声。管叔猛地昂起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中血丝几乎要迸裂而出:“姬旦!好个摄政王!我乃先王血脉!武王亲弟!你敢戮杀宗亲!你不得好死!”他疯狂挣扎着,扭动身体想向高台上的姬旦冲去。左右甲士如钢铁般死死摁住他双臂。

武庚却始终垂着首,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和管叔的怒号充耳不闻,沉默得像一块即将落入深渊的石头。

“至于蔡叔姬度——”士师的话语继续穿透场中的躁动,“虽协从叛乱,然其祸乱尚轻,又曾有言自辩勤王……”士师目光转向旁边面如死灰、几乎瘫软的蔡叔,“念在亲亲之情,免死。削其爵位封地,流放荒蛮,永世不得复返宗周!”

最后几个字落下,蔡叔肥胖的身体骤然一软,如无骨般瘫倒在泥地上,口中无意识地发出断续的哀鸣。管叔的狂吼被淹没在骤然加速的鼓点声中!鼓声轰隆,如同巨锤擂打大地。两名彪悍的甲士按住疯狂挣扎的管叔,另一名甲士将一只沉重的青铜殳猛力击下。管叔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软倒下去。

沉重的青铜殳沾染着黏腻的暗色,高高举起,又狠狠挥落!两颗染血的头颅,被悬挂于长杆之上,曝于城楼,以飨烈日,亦震慑着下方每一颗饱受惊怖而茫然的心。浓郁的血腥气骤然弥漫开来,伴随着台下殷民中不可抑制的低声惊呼和压抑的抽泣。

周公自始至终站在高台最前端,如同铸在泥土中的铁像。背后是鲜血喷溅与骨断筋折的残酷处决,而他面对着的是密密麻麻、刚刚经历浩劫、眼神中交织着恐惧、茫然、一丝复仇的快意以及对未来更深绝望的万千目光。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越过前方寒光闪闪的戈矛阵列,落在后面那些衣衫褴褛、满面风霜的殷民身上。他们木然的眼神深处涌动着不安的暗流,那是刚刚经历了又一次鼎革之变的惊惶,是被战争碾碎了家园的痛楚,更是血脉传承被斩断的无望。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伴随着弥漫的血腥气,沉沉压在姬旦肩头。

烈阳曝晒着城楼上的干血和扭曲的头颅,也曝晒着焦土与废墟。祭坛新土的气息尚未散去,便已再次被血腥浸透。

宋城简陋的城墙沐浴在昏黄的晨曦之中,新夯实的土墙还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初春的风依旧清冷,将几面新挂出的青色旌旗吹得猎猎作响。城垣之外,早已被蜂拥而至的殷地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如同蚁群附于巨大堤岸之上。无数目光聚焦于城门口新搭建的高台,那上面悬挂着几卷巨大的玄色帛书,上书中兴以来从未被使用过的古商文字“承祀之典”,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卫康叔姬封身披玄甲,肩着猩红披风,立于高台最前端。他年轻的面庞尚带风霜痕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试图从每一张表情各异的面孔中,捕捉深埋其下的惊涛骇浪与绝望情绪。身旁几名属吏则负责大声地、一遍遍复述着安抚的文书:“……天子宽仁!特择微子启归宋续商祀!恩泽苍生!殷民归籍,田产复耕!……”

宏亮的声音在空旷的风中反复激荡,然而回应者寥寥。无数殷地百姓只是仰着脸,无声地看着那陌生的宋国旗帜在晨风中卷动。眼神大多是漠然的,如同望着一片飘过的浮云;间或有几丝压抑的暗火掠过;老者则攥着干瘪的布囊,目光浑浊地瞥向尘土深处,似在找寻什么早已失落之物。空气中流淌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那是被血洗过、被反复遗忘碾压过后的无声音与无声泪。

高台下方人群边缘,一位衣衫几乎朽化成破絮的老妪,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在无声地祈祷什么。她身边跟着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小男孩,正抬起懵懂的大眼睛望向高台,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想触碰老妪布满粗茧的手掌。

车声由远及近。一辆素朴的轺车在甲士严密护卫下驶入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朴素的深衣、发髻仅以一枚青玉环束起的中年男子在两名侍从搀扶下缓步下车。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蕴藉着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这便是微子启。在两位侍从护持下,微子启并未径直走上高台接受万众瞩目之礼,反而径直迈开脚步,径直向人群最外缘那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处走去。

他俯身靠近老妪。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凝固的空气:“老妈妈?”

老妪混浊的目光迟滞地转动片刻,缓缓聚焦在眼前这张温和而带有莫名熟悉感的脸上。她干裂的嘴唇抖了抖。

微子启的声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老妈妈,今日在此,是为迎商之旧民归宋续祀。天子仁厚,周公苦心,恩准我微子在此立命…为商之后继留香火血食。”他的目光移向老妪身边的小男孩,眼中闪过更深的悲悯与坚决:“…承天之命,续商之祀。此后宋土之上,皆是乡亲故人。但凡殷民,皆是我微子血肉相连之手足亲人。”他伸出手掌,没有去握老妪枯瘦的手,也没有触碰那孩子怯生生的指尖,而是轻轻抚平小男孩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褶皱处翻出的一块毛糙布边,动作自然得如同对待自家儿郎。而后他直起身,望向眼前无边无际涌动的黑压压人群,声音陡然提高,含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金石之音:“我微子启在此立誓!此生此身,唯愿承先祖先王之遗德,抚民如子!凡入宋者,皆得安生!有违此誓——”

话音未落,微子启竟猛地抽出腰间短匕!

寒光在阴霾的天空下骤然一闪!利刃毫不迟疑地划过自己左臂内侧!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这片饱经战火与屈辱的土地上。

“血——!”

惊呼声如潮水般自人群中爆发开来!那滚热的殷红刺痛了无数双麻木的眼睛。

“天神鉴之!若有半分虚假,叫我子启——”他用流淌着鲜红血液的手臂指向昏沉天空,“身首异处!血脉断绝!”

“家主!不可!”侍从惊惧着扑上欲拦阻。微子启却猛地推开他们,任由鲜血从划破肌肤处汩汩流淌。他挺立着,目光如炬,扫过下方一张张惊骇万分的脸:“我商汤苗裔!岂是甘心忍辱偷生之辈!然——活着!活着将血脉延续下去!方为大孝于祖宗!才是真勇!才能对得起今日我们脚下浸透了无数先辈膏血的这片土地!”他声音几近嘶哑,在风中传扬开来。远处人群之中,有老者深深埋首,发出难以抑制的泣声;有妇人猛地抬头,紧握孩子的手发出低泣;先前几位麻木的汉子,眼眶发红,喉结剧烈抖动。

卫康叔在台上一言不发,那双年轻却已然沾染风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鲜血淋漓立誓的微子启,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是敬重、是悸动,抑或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沉重?

微子启的誓言在风中回荡得掷地有声,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淌,在赭黄色的土地上滴落开一朵朵深色的花。下方人群凝滞如磐石的沉默终于被彻底打破,先前的麻木被一种混杂了惊惧、悸动乃至莫名希望的激烈情绪所取代。

卫康叔姬封深吸一口气,稳步踏上高台最前。年轻的将领面色肃穆,迎着万千目光,展开手中一枚簇新光亮的铜虎符,扬声道:“天子诏,周公谕!”

洪亮的声音压过场下的低语喧哗:“殷民离散!祸起于无序!今敕——”他的目光锐利扫过下方,“凡流落此境及周边郡县无主之殷人,皆迁卫地!以我康叔封为卫君!统束军民,授田安邑!”

他环视人群:“授田宅于卫地,田宅有定数,民有定籍!令出法随!安其耕织!若有豪强掠取小民田舍财物者,抑或蓄奴而不放归者——”卫康叔的声调骤然拔高,带着军令如山般的杀气,“一经查实,无论何人,皆以重典论处,断不姑息!”

台下人群骤然响起一阵骚动。更多的目光亮了起来,不再仅仅是麻木绝望,开始有了一些切实可见的光影在其中闪烁浮动。

尘埃尚未落定,远方马蹄如密鼓般骤然踏碎朝歌城外的寂静。斥候衣衫尽被汗水湿透,翻身滚落马鞍,几乎踉跄着扑到周公面前,声音因剧烈喘息而断续:“报、报周公!晋地使者!八百里加急!唐叔虞急件!”

一封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边缘已微微起毛的帛书被递到周公手中。他屏息展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遒劲的字迹——并非军情战报。帛书内容简短,语气却充满了按捺不住的惊奇与激动:“叔虞于晋野耕作,见嘉禾异穗,一本双枝,实属罕见!不敢私藏,急献天子!”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唐叔虞那张年轻而意气风发的面庞,正因发现上天垂祥而激动得微微发红。

周公握着帛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细微的颤抖迅速传递到心头,几乎被数月征伐和处断的沉重铠甲完全遮蔽的心湖深处,终于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一阵温暖微小的涟漪。历经数月战火煎熬、被血腥阴云笼罩的眉头,此刻竟因一缕晨曦的征兆而轻轻舒展。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与力度,下令疾速传往镐京王庭!

深秋的寒意悄然笼罩了东土洛邑营建之地。风呼啸着掠过初具雏形的宫室台基,卷起尘土扑面袭来。工地间穿梭的民夫们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但干活的号子声却比以往更加洪亮了几分。高台之上,天子旌旗猎猎招展,玄端的年轻天子姬诵立于其上,清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袍服中,更显得形只影单。他目光远眺着西方蜿蜒而来的官道烟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垂下的丝绦,眼神中既有对阔别已远之叔父的隐约期待,亦沉浮着一丝难以驱散的深重阴霾。

烟尘渐近,车轮辘辘声与马蹄踏地声终于清晰可闻。一队精悍的骑士拥簇着一乘玄色轺车疾驰而来。辕门开处,众臣的目光,瞬间如归巢的群鸟般聚焦于辇上。周公姬旦掀帘下车。他依旧穿着征尘未洗的染血戎甲,外罩象征摄政威仪的朝服,步履沉稳如山,登阶而上。

“臣姬旦——”洪亮的声音穿透猎猎风声,“奉王命东征,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今克复东土,诛逆平叛!献俘于天子阶下!”声音铿锵,在广袤营地上空回荡。甲士们挺枪如林,高擎起血淋淋的叛首与缴获的旗帜,在旌旗前划过冰冷的光弧。

成王的目光在血污狰狞的头颅上稍一停留,稚嫩的面容微微发白,随即被一种刻意展现的威仪覆盖。他踏前半步,努力挺直胸膛,将双手伸向面前风尘仆仆、甲胄上仍带着血痕的叔父。

两双手尚未相接,后方便响起一阵急促却饱含喜悦的脚步声。

一名侍御官趋步上前,手中极其郑重地捧着一个青玉雕琢的器皿,其上遮盖着明黄的锦帛。他停在成王身后半步,气息微喘却清晰无比地奏道:“启禀陛下!晋地唐叔虞千里遣使献瑞!嘉禾——祥瑞嘉禾至矣!”

成王伸向周公的手瞬间停顿于空中,指尖微微一颤。眼中所有的情绪——敬畏、审视、一丝微不可察的隔阂,都被一种更鲜明的辉光暂时压下。年轻的君主霍然回身,看向那只玉盒。侍御官上前,动作恭谨却隐含激动,小心揭开覆盖的青黄色锦帛。

温润的青玉盒内,并非璀璨金银,只是静静横陈着一株禾谷。其茎秆韧然坚挺,沉甸甸的顶端,赫然并蒂萌发着两簇饱满、圆润得几乎透明的穗头!稻穗通体金黄温润,被盒中素白的丝绢衬托着,在午后微醺的日光下流泻出柔和而尊贵的辉光。其纯净厚重的华彩,霎时盖过了周边所有祭礼用的玉器珪璋,成了万众瞩目的唯一核心。

营地上骤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浪!“双穗!”“嘉禾!”低呼此起彼伏,犹如被石子搅动的春水。所有目光都被这天赐的祥瑞深深吸附。连远处夯土的工役都暂时停下了沉重的号子,踮起脚尖望向高台方向。

成王的面色骤然明朗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那玉盒轻轻捧出。双手触碰到温润微凉的玉石瞬间,他甚至感受到盒内禾穗那沉甸甸的生命分量。年轻的君王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将玉盒郑重捧向正躬身肃立于自己面前的叔父姬旦:“叔父!”成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激昂,“此乃晋地祥瑞,亦是我周邦之吉兆!今东征告捷,叔父劳苦功高!此嘉禾——赐予叔父!愿我周邦基业,亦如这嘉禾并穗,丰饶昌盛,永续万代!”

字字清晰,如同玉石清响。

风骤然停歇。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喧嚣都被凝固。无数道目光,无论是台上显贵臣子,抑或是下方万千徒役,皆屏住呼吸。所有视线焦灼之处,唯有周公面对天子手捧的青玉盒,以及盒中那双穗垂金的异种嘉禾。

周公姬旦挺拔的身躯猛然一震。那双历经烽火与风暴洗礼、惯于掌控大局的手,竟在伸向那小巧玉盒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几乎是猝然拂开玄端礼服的宽大垂袖,“咚”一声沉闷的膝盖撞击声,如敲打在众人心头!他不顾阶前的尘土,更不顾周遭权贵惊愕的视线,径直以最恭敬最谦卑的姿态跪伏于冰冷的夯土地基之上!

“臣——”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如同承接神灵赐予的宝物一般,虔诚万分地接过那尊玉盒。身体在刹那间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及地面,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震颤与嘶哑,“——姬旦!拜谢天子隆恩!伏惟天子仁德感天动地,故降此并穗嘉禾于周土!”他努力抬起些身体,将怀中青玉宝盒庄重地高高托举起来,让盒内金黄的双穗如圣物般展现在朗朗秋阳之下!那沉甸甸的穗头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他仰起脸,坚毅的面容上仿佛被日光融化,眼中涌动着炽热的忠诚,面向高台之上负手而立、衣袂被风吹起的年幼天子,向营建工地黑压压汇聚的军士工匠万民,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此乃天子赐予吾周邦千千万万子民之吉兆——!”

“天佑吾王!天佑大周!”南宫括率先握拳高呼,声震云霄!刹那的死寂被雷霆般撕裂!工地上下,无论是衣甲鲜亮的士大夫将领,抑或是粗褐破衣的工役农夫,无不随声跪伏叩拜!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如同海啸般骤然席卷了整片初具雄姿的营建之地!声浪直贯云霄!

“天佑吾王!”

“万寿无疆!”

“万岁——!”

那响彻天地的声浪排山倒海,撼动着河岳洛川。欢呼如同沸腾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营帐深掩,夜风吹不进厚重的毡帘。最后一道火漆印记封牢了竹简,幽暗烛光下,卷起的丝线冰冷异常。周公将简牍递予亲信南宫括,面上平湖无波。帘帐轻动,寒凉的夜风终究还是抓住缝隙溜入,火苗急促地摇摆了几下。

“快马,”周公的声音低得如同烛光在帐幕上投下的摇曳暗影,“直抵镐京,秘呈宗伯。此录……务必妥存。”南宫括无声躬身,深色衣袍瞬间溶入帐外更深的夜幕。人已离去,脚步微不可闻。案头青玉盒内,嘉禾金穗在烛焰下依旧散发着温润柔光。那双穗并蒂而生的景象,似无声而强烈的承诺,却只在静谧之中愈发衬出他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犹如青铜礼器上阴刻的夔龙纹,神秘、幽深、且带着挥之不去的宿命张力。

风渐紧,终于扑入帐内,烛火猛地一阵剧烈跳动挣扎,将案几上那卷残留待阅的简牍映照得清晰了一瞬——那是以特殊药泥封口的密简,封泥正中心处,用利器极其清晰地刻下了一只极微小的、振翅欲飞的……玄鸟之影。

烛火骤然熄灭,帐内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暗夜。唯有案头玉盒上那对金穗,在微茫的月光下,依稀流动着薄而凝定的淡金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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