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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辛觉得四肢百骸都陷在一摊融化的寒冰里。这寒冷并非仅自外界刺入骨髓,更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弥散开,沿着血脉冻结了骨头缝中每一寸生机。他倚在鹿台内殿那张曾用整块墨玉雕琢的御座上,触手可及处,冰冷滑腻,竟没有一丝曾经熟悉的、被权势捂热的余温。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椅子,此刻只徒然吸收着他身上最后一点温热。

外面隐约传来些声音,既乱且吵杂,似奔逃,又似垂死的哀鸣,如蝼蚁临死前的嗡嘤,又飘摇如风中的残烛。这声音钻进帝辛耳中,非但没有激起他一丝波澜,反而像隔着一层厚重冰冷的泥沼,遥远、模糊得不像真实。他努力想动动手指,指尖麻木得像是石雕的一部分。

风不知从哪个开裂或破碎处钻了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卷起帷幔残破的纱角,无声地拂过他的脸。那一刻,帝辛才感到一丝真切的冰冷。

他垂着眼帘,视线落在脚边不远处。那里斜倒着一只三足青铜酒爵,深红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玄色地衣上泅开一片不规则的黑紫色污迹,像一片凝固了的、粘稠的血。空气里弥漫着甜得发腻的酒香,混杂着铁锈般的腥味,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苍老颤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跪伏在他脚边那块黑紫色的污迹旁,像凭空长出来的一片黯淡苔藓。是掌管内廷器物多年的老宦。

“大王……”老宦的声音干枯嘶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摩擦着枯骨,“……周人……周人已突破朝歌南垣了……叛军的旗……清晰可见……”

帝辛眼珠极缓慢地转动,浑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老宦那张沟壑密布、沾满黑灰的脸上。

“……太师……箕子呢?”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含混,如同梦呓。舌头似乎也被冻僵了,转动艰难。

老宦的身体剧烈地筛了一下,额头几乎要贴上那滩冰冷的酒渍:“……殉……殉国了……”

帝辛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越过老宦低伏的、枯瘦的脊背,投向内殿深处那片沉重的幽暗。那里曾经琳琅满目,堆叠着四方贡来的珠玉奇珍,流光溢彩,如同封存了漫天星辉的秘库。如今那里却空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抹去了一切璀璨,只余下一些残余的木托、散架的漆盒、翻倒的空青铜尊彝,如同猛兽啃噬后散乱的白骨,凌乱地弃在尘埃里。

鹿台……他倾举国之力,征发万民血汗修建的鹿台,这如通天之树般耸入云霄的神台,这汇聚了他毕生搜刮的奇珍、妖媚与威权的最高象征……如今空得像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穴,散发着死亡般的孤寂和寒意。

“周人……还没到……孤的……金库呢?”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

老宦似乎被噎住了,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咯咯声:“……守库的内臣……大半……投了叛军……”

一阵刺骨的冰风穿堂而过,扯动着帝辛散落鬓边的几缕花白乱发,贴着枯槁的面颊。他灰暗的眼底倏地燃起一小簇怪异的暗火,像风里挣扎的残烛。然而火焰烧灼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

“扶……扶孤……”他挣扎着想从那冰冷的墨玉椅上支起身体,肩膀沉重得仿佛压着九鼎。他指着那片空荡的黑暗,“去……孤的宝库……带……带上火盆……孤……要……烧点东西……暖暖身子……”

老宦吃力地撑起他。帝辛大半身体的重量压在那佝偻的背上,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寂静里,足下厚重的殷商玄衣曳过冰冷的地砖,发出窸窸窣窣不祥的声响,如同死亡的低语。墨玉座下那滩深红的酒渍,在他身后冷漠地注视着他每一步踉跄的行走。

空旷的库房里,冰冷与寂静如同实体般挤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曾经琳琅满目的珍宝被洗劫一空,留下的除了笨重不便的青铜礼器,便只有一些价值稍低的玉饰、奇石、杂宝,零乱散落,在角落里泛着蒙尘的黯淡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却冰冷的焚香余烬的气味,混杂着木料开裂和陈年宝物的怪诞气息。高大无窗的四壁如同巨大的棺椁内壁,沉默地围拢着残余的破碎与死寂。

老宦从别处拖来一个硕大的方形青铜火盆,盆壁厚重,外饰饕餮狰狞的兽面,因长久使用而沾满一层油腻腻的黑烟灰烬。他将盆艰难地挪到帝辛脚边不远处,冰冷的铜器摩擦着石砖地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锐响。另一个内侍则手忙脚乱地在角落里翻找引火的薪柴与松脂。火光最终倔强地窜了起来,起初只是几缕脆弱纤细的红舌,贪婪地舔舐着粗粝的木柴,渐渐有了气力,向上攀爬,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焰像一群赤红的毒蛇在青铜盆中交织扭动,火光开始不稳定地跳动,撕扯着库房内深沉的幽暗。

帝辛被安顿在一方冰冷的蒲团上,老宦跪在他身侧。火光的暖意极其有限,跳跃的光影在帝辛脸上流淌,更显出他深刻的皱纹和无神的双目仿佛凿刻在石块之上,沟壑纵横间堆积的全是尘埃与空洞。

“打开……最左边……那个……玄鸟纹黑漆匣。”帝辛的声音浑浊而飘忽,每一个字都像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划过的刻刀。

老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尘封已久的黑漆木匣。内里是一方素色麻布包裹。他小心翼翼解开布结,一层、一层……最终露出来的竟是一枚黯淡无光的玉蝉。玉质浑浊不纯,刀工拙劣得令人发噱,蝉翼刻痕粗糙,头部更是随意,通体找不到一处光滑温润。

“呵……”帝辛喉咙里滚过一丝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喘息的声音,极其轻微。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将那只丑陋的玉蝉拈起。

火焰在青铜盆中不安分地舞蹈着,橘红色的光吞噬着跳跃投下的巨大阴影。帝辛指尖微松,那枚丑陋的玉蝉直直坠落入那团灼人的明亮里。火舌被这冰冷异物猛地一激,发出一声急促的爆响“嗤——”,随即烈焰瞬间将它彻底吞没。火焰跳动着,贪婪地舔舐,片刻间便融入了那赤红的漩涡,再无丝毫痕迹。

“那是……孤……九岁……”帝辛梦呓般的声音,沙哑含混,“……母后……给孤的……她埋在……哪了?孤……有些……记不清了……”

老宦将头深深埋下,不敢发出任何回应。

库房内火焰的爆裂声填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帝辛混沌的眼神掠过地面散乱的珍宝碎片,再次抬手:“那半截……青色的……玉璋……捡来……烧了……”

老宦迅速从角落灰土里扒拉出一块断裂的青色玉璋,只有半截,边沿有明显的撞击缺口。火焰再次发出一声低沉的吞噬声,将残璋裹入炽热的腹中。

火光摇曳着,在帝辛灰败的脸上投下鬼影般的光影。他浑浊的目光,如同最疲倦的旅人扫过苍凉的荒原,越过那些蒙尘的角落、翻倒的木架,最终,视线粘在了一尊巨大、锈迹斑斑的三足青铜鼎上。它孤零零地立在库房最深处那片幽暗中,像一个被遗忘太久的守墓石兽。

“搬……过来……”帝辛抬起的手指向它,微弱得像风中枯叶的晃动。

老宦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双膝不由自主地抖索起来:“大……大王……那九鼎……传……传国之器……万万……”

“搬!” 帝辛嘶哑的声音猛地迸出,如同困兽濒死的嗥叫,带着骇人的凄厉,瞬间撕裂了火盆噼啪燃烧之外的所有死寂。

库房内仅剩的两三个年轻内侍立刻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几人合力,青筋暴起,喉咙里滚着吃力的闷哼,才将那庞大笨重的铜鼎一寸寸地挪到火盆旁侧。鼎足在地面划过刺耳的声响,留下长长的白痕。尘埃在昏红的光线下无声升腾。

帝辛扶着老宦的手臂,艰难地站起身,佝偻着腰背,蹒跚地走到那如同小型坟丘般蹲踞的青铜鼎前。鼎身厚重温润的绿锈在火光明灭下显得格外阴森。帝辛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冰冷粗粝的铜腹,上面繁复狰狞的兽面纹张牙舞爪。他枯皱的手背在锈绿铜面上摩擦,触感冰凉滑腻。他仰着头,视线缓缓向上滑动,经过细密蟠绕的云雷纹饰,最终落在那个足以容纳一个幼童的、张开着的巨大鼎口,像个无声等待吞噬的黑洞。

老宦跪在脚下,递上一个不知何时捧在手中的小铜匜。里面盛着半匜色泽浑浊、不知沉积了多久的陈酿。

帝辛的目光在那铜匜的酒面上停顿了一瞬。浑浊的酒液里隐约映出一点跳跃的火光,和他自己那张扭曲模糊、不成人形的残像。一丝浑浊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了下来,黏腻冰冷,浸湿了他胸前玄色的衣襟。酒气刺鼻而酸腐。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一般,猛烈地撕扯着他衰朽的身体。枯瘦的身体在剧烈震颤中将手里沉重的铜匜猛地泼向那敞口的铜鼎!浑浊的酒液劈头盖脸砸进冰冷的青铜腹腔,发出一片沉闷空旷的、如同吞咽般的“哗啦”声。

“九鼎……”帝辛呛咳着,用手背狠狠蹭去嘴角黏糊糊的酒涎,血丝混在其中,声音因咳喘而变得极其尖利刺耳,“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传夏……传殷……孤看……就是个……装酒的……大……酒樽……烧了它!烧热了……孤……好……烫酒……”最后几个字像是毒蛇吐出的嘶声,充满了疯癫的寒意。

火盆里的烈焰似乎听懂了他的命令,狂躁地扭动着,将青铜厚壁也照得微微泛红。几个年轻内侍如受雷击,呆立片刻,随即爆发出本能催命的恐惧。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向火盆边堆积的残余漆木托架、空置的锦帛盒盖、甚至角落里落满灰尘的厚重帷幕……一切能燃之物,统统被他们发狂般地拖拽、堆塞、填进那巨大的青铜鼎腹之中!

火光在瞬间猛烈地爆燃!烈焰“轰”地腾起,如同赤龙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凶猛地舔舐着冰凉厚重的青铜内壁,发出阵阵焦糊的臭味和震耳的“噼啪”爆鸣。巨大的阴影被这骤然爆发的光焰投在库房极高远的穹顶和四壁上,如同群魔在狂欢乱舞。

帝辛在青铜鼎旁那骤然炸裂开的光与热中站得笔直,那件玄黑的王袍宽大得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下摆在灼热的气流和卷起的灰烬中烈烈翻飞。热浪扑上他枯朽冰冷的脸,如同无数滚烫的针,刺着他皮肉下的骨髓。他仰着头,凝望着那铜鼎上方升腾盘旋的浓密黑烟和狂舞的赤红焰舌,一种怪异扭曲的笑容在他僵硬的脸上凝结开来。

一个内侍突然连滚带爬地扑进门,扑跪在满地冰冷的石砖上,声音带着彻底崩溃的哭嚎:“大王……周……周军已在……鹿台……下……竖起了……云梯……白旗……竖了白旗……”声音尖锐得如同瓷器被生生刮裂。

老宦浑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绝望地看向帝辛。

铜鼎中的烈焰燃烧得更烈,如同无数咆哮的赤红妖灵。冲天而起的黑烟在库房的高处盘旋扭曲,浓烈的焦糊味刺得人咽喉发紧。热浪辐射开来,几乎能烤干人皮肤上最后一滴水分。

帝辛猛地收回凝望烈焰的目光。在那怪诞笑容未散的凝固中,他缓缓扫过眼前战栗的众人,浑浊的眼珠却陡然射出一道令人不寒而栗、如同淬火铁钩般的锐芒。

“慌什么?”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却蕴含着一种瘆人的穿透力,在火焰的咆哮和恐惧的喘息中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去……取……孤的……玄羽宝衣来。”

库房里骤然死寂。连火焰仿佛都矮了一瞬。

玄羽宝衣,并非寻常服饰。

只有一种时刻,唯有一种时刻。它通体玄黑,以九幽之地、不见天日的乌鸦颈下最亮的那簇黑羽精心织就,遍缀数百枚上古温玉磨制的玉片——龟甲形、玉戈形、玉璜形、玉琮形……每一枚皆刻古老符箓与神只面目。此乃大商国君代天行祭、沟通鬼神的至高冕服。此刻,它如同一个凝固在时间深处的符号,被帝辛那双枯槁却带着骇人魔力的手紧紧攥住。

那件沉甸甸的宝衣终于被几个面无人色的内侍哆嗦着展开,玄羽漆黑如最绝望的夜,古老的玉片碰撞着,发出轻微、冰冷、如骨骼摩擦般的碎响。

帝辛在烈焰升腾、浓烟呛人、火光跳跃如妖魔的库房中,伸开双臂。枯槁的身形在那象征神权的沉重衣袍下显得更加瘦削,仿佛随时会被压垮。没有人敢抬眼直视那覆满神鬼玉片、包裹着一具枯骨的诡异形象。

老宦佝偻着腰,抖得几乎站不稳,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一件沉重的青铜兽面神冠戴在了帝辛散落的花白发上。冰冷尖锐的冠饰挤压着他额骨皮肤,仿佛要将某个早已存在的印记更深地烙印进灵魂。

“都……出去。”帝辛的声音从那鬼面冠冕下传来,低沉模糊,如同一道来自深埋地底腐朽棺木的命令,“守在外面……待孤……祭天完毕……自有……神降雷火……灭杀……叛军……”

老宦第一个瘫软下去,头深深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如蒙大赦又或坠入更深绝望的内侍们,连滚爬都不敢,几乎是贴着冰凉的地面,倒退着匍匐而去,消失在门外那片动荡的黑暗里。

巨大的青铜鼎中的火依旧在燃烧,木料发出噼啪的哀鸣,火光将帝辛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长变形,如同一个即将扑击的、张牙舞爪的巨大魔魇。宝衣上的古玉在明灭不定的光焰下反射着幽冷的微芒。

帝辛缓缓抬起一只手。那覆满玉片、缠绕着沟通鬼神秘力的衣袖沉重得如同拖拽着整个殷商王朝的亡魂。指尖指向那只余零星火星在灰烬中苟延残喘的方形铜火盆。盆壁上的饕餮兽面在暗影里狰狞地咧嘴。

“加……柴……”他命令道,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枝折断,“孤……冷。”

库房内已空无一人。只有火焰舔舐的响动。良久,鼎中的火势渐小了些,光焰摇曳,四周沉滞的浓烟似乎也变得稀薄了一点。帝辛依旧立在鼎旁,如同庙中一尊沉默的鬼神雕像。玄羽玉衣上的光泽在热浪中微弱地流转,如同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他拖着脚步,如同背负着整个王朝的尸骸那样沉重,走到那只残余着一点暗红余烬的方形铜火盆边。脚步蹒跚,带起一点浮尘。他伫立片刻,低下头,目光落在盆底那片灰白的余烬中。

一点微光猝不及防地跳入他浑浊的眼底。

那是一小块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残玉。玉质算不上顶好,通体是浑浊的土黄色,上面雕刻着的纹饰在焦黑中被烟尘模糊,隐约能看出一点蜷曲的兽足模样——分明是被他弃入火中的那些残次旧物之一。此刻,这玉在冷却的灰烬堆中微微突起,黯淡的玉色下,竟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冰晶内核般的温润。

一点冰冷透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如同最隐秘的毒液,猛地顺着脊骨窜上帝辛的颅顶!玄羽宝衣下覆盖着的、那枯朽的躯体,在这刹那仿佛被彻底抽去了赖以支撑的最后一点暖意,仅剩一层薄皮包裹着彻骨的寒冰。那点玉色的微光,像一柄烧红了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用滔天权势、无尽珍宝层层包裹和堆砌起的、早已摇摇欲坠的障壁。

“妲己……”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从他那被干涸血丝粘连的双唇间轻轻溢出。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绒絮,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塌整个鹿台。

那记忆中的脸孔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让此刻的他感到几乎窒息的真实——眼尾并无传说中狐媚的勾魂弧度,而是微微有些向下的线条,显出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肤色也并非玉石般的莹白无瑕,而是双颊透着常年奔波于内廷、处理繁杂事务而留下的浅淡的褐色斑点。她只是一个聪慧坚忍的宫女,仅此而已。什么九尾妖狐、淫惑君王、剖心辨忠……那都是谁编造的谎言?是谁需要这样的谎言来遮盖些什么?

帝辛布满裂瓷般细纹的手掌猛地按在冰冷的铜盆边缘,支撑着自己陡然摇晃的身体。沉重的玄羽宝衣发出簌簌声响。他闭上眼,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晃动着的,却是另外一副面目——

先王帝乙的脸庞!

那个夜晚……传位的那个深夜。寿宫深处烛火黯淡,药石弥漫着垂死的气味。父皇卧在厚厚的锦衾里,骨瘦嶙峋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中。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脸上。

那不是欣慰,也不是期盼,更不是社稷之托的沉重。帝辛猛地睁开眼,瞳孔因这猝然的认知而剧烈收缩。那是什么?像豺狼对着新生的狼崽?像商人审视一头即将宰杀的祭牛?那深陷在枯槁眼眶里的眼神……是的,那是恐惧!混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扭曲的……怨毒!

恐惧什么?怨毒什么?恐惧那更加汹涌滔天的烈火?怨毒那把终于要烧到他自身、避无可避的炽焰?

火盆中最后一点余烬闪了一下,随即彻底沉寂,只留下灰白的轻烟袅袅升起。库房外,厮杀声、金属碰撞声、临死的惨嚎声猛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如同滚水泼入冻结的冰面——周人的声音!无数双脚踏在层层玉石台阶上的震动,正由远及近!鹿台在摇撼!

帝辛僵硬地转身,那双浑浊的眼眸死死盯住了不远处的台阶。

通向更高处的路,就在青铜大鼎另一侧不远处的阴影里。一道由整块巨大青玉开凿出的宽阔阶梯盘旋而上,深入鹿台更高处的、更加隐秘幽暗的空间——祭天台。那是真正的,他用以沟通昊天上苍和九幽鬼神的秘所,连大祭司未经召唤亦不敢擅入之地。

那盘旋的玉石台阶泛着冰冷潮湿的青幽光泽,仿佛一条通往深渊的蟒蛇之脊。帝辛的视线粘在上面,一步、一步地挪动脚步,玄羽宝衣上的玉片碰撞出轻微的碎响。他伸出被那冰冷玉片包裹、如同鬼爪般的手,扶上同样冰冷光滑的玉石扶手。

一步踏上去,青玉冰冷刺骨。足下的玉阶坚硬、湿润、布满凝结的水汽,带着地底深处沁出的寒意,如同通往阴间的阶梯。外面战声震天,兵刃相交的锐响、垂死的惨呼、石梁崩裂的巨响混杂在一起,一阵猛烈过一阵地撞击着整座摇摇欲坠的鹿台,如同无数厉鬼在这石穴般的建筑深处擂响着破灭的战鼓。墙壁和穹顶簌簌落下细小的尘埃。

帝辛却恍若未闻。他拖曳着那件象征着沟通天地鬼神的沉重衣袍,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爬。每上一级,视野便开阔一分,库房深处鼎中跳跃的微光便矮下去一寸。上方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焚烧皮肉羽毛的恶臭,如同打开了地狱的炉门。冰冷的空气里,某种怪异而微弱的“噼啪”声,像是油脂落在烈火上发出的轻微爆响,随着他的升高,越来越清晰刺耳。

台阶漫长如同没有尽头。就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平台,几乎要将耗尽胸中最后一丝气息之时,浓重的血腥气与焦臭如同黏腻的浓雾,瞬间将他裹住。祭天高台中央的巨大青铜祭鼎映入眼帘。鼎下,熊熊烈火发出巨大的咆哮,赤焰冲腾数丈!火光舔舐着鼎腹狰狞的兽面纹,将整只巨鼎烧得通体红炽,热浪逼人!

帝辛的目光却凝固在鼎旁的一个角落。

一个人影。

俯身倒在那被烈焰映照得如血的玉石地面之上。火光的跳跃将她投在石壁上的影子拉长又扭曲,如同濒死的蝶。一袭繁复耀眼的凤鸟纹锦袍,那曾是御赐的最高服色,此刻已染满了干涸的黑紫色血斑,下摆焦黑。头上压着的沉重金冠镶嵌着巨大红石,竟奇迹般地没有歪斜,只是被压得低垂着,遮住了大半张面容。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无力地向前伸展着,手指蜷曲,像是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手腕上一只熟悉的玉镯裂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是妲己!帝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碎裂的玉镯上。那是他随手赏给她、并不十分贵重的那只杂玉镯!她最珍视,时时戴在腕上。记忆的碎片猛地割过脑海——

她曾因他酒后震怒摔碎了珍稀玉器,跪地收拾残片时被划伤了手掌。血滴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她抬头,那双带点下弯的眼尾隐有泪光,声音却倔强:“大王……器物易损……人才……贵重……”

那声音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回响在耳际!

这念头如冰水兜头浇下!帝辛枯槁的身体难以自控地狠狠痉挛了一下!沉重的玄羽宝衣上的玉片因这剧烈的动作碰撞出一片刺耳脆响!外面是周人的呐喊步步紧逼,利箭破空的尖啸声混杂在石柱崩裂声里由远及近!祭台的地面在震颤!滚烫的气流灼烧着他的皮肤,焦肉恶臭呛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轰隆!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整个高台如同被巨锤击中,猛烈地颤抖、倾斜!一块巨大的青玉石壁,连带上面原本色彩狰狞、描述着神降惩罚与战争胜利的壁画,在他身后轰然断裂坍塌!巨大的碎石裹挟着浓烟与尘埃,如同瀑布般砸落下来,重重撞击在下方的玉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碎裂声!烟尘和粉末组成的浊浪如同恶魔喷吐的气息,凶猛地扑面而来!

烟尘散开些许。断裂的石壁残骸后,露出了一个被暴力撕裂开的大口子!如同天神愤怒地撕开了殿堂华美狰狞的伪面!

风——冰冷的、裹挟着浓重铁锈血腥和烧焦气息的风——猛地从那个豁口灌了进来!卷起帝辛玄羽宝衣的下摆,如同无数黑色绝望的翅膀在扑打。也瞬间吹散了弥漫在祭天台上浓密的烟尘与灰烬,撕开了笼罩其上的最后一层帷幕。

一片异常耀眼的赤红,猛地撞入帝辛浑浊的眼瞳!

那不是祭坛鼎中燃烧的烈焰。

那是一整片汹涌翻腾的、跳跃燃烧的无边赤潮!就在鹿台下方,就在断裂高台豁口正对的视线尽头,一直蔓延到视野模糊的地平线!鹿台下层层叠叠的宫室、楼阁、曾经象征荣华的琼林玉苑……都在吞噬一切的火焰中被扭曲、熔化、化作滚滚翻腾冲天的浓密黑烟!

火光映照出鹿台下方影影绰绰、如同潮水般密密麻麻涌动的身影——是周军!无数黑压压的人影,如同疯狂搬运的蚁群,在烈火旁奔忙!无数根巨大的云梯架设在鹿台巍峨如绝壁、此刻却显得摇摇欲坠的石壁上!

赤红的火焰贪婪舔舐着鹿台基石的石壁,发出噼啪咆哮,顺着泼洒其上的油脂向上蔓延吞噬!灼热的风卷起火舌中灰黑的残屑向上纷扬,一些残破的旗幡碎片裹挟其中,如同招魂的纸钱漫天飞舞!更近了,周军震耳欲聋的呐喊如同雷神降下的神罚轰鸣:“殷商当灭!天命在周!”“诛暴纣!擒妲己!”

帝辛僵立在那豁开的断口边缘,烟尘呛入口鼻,那件缀满沟通天地鬼神之秘玉的宝衣在灼烈山风中狂乱飘飞。他浑浊的眼球像两颗镶嵌在干涸淤泥中的石子,被下方那人间地狱般的炼狱红光照亮。那里,火光所及之处,周军的刀锋在浓烟缝隙里闪烁着同样赤红冰冷的杀意,向上方,向他所立的这孤悬危崖之处,凝聚!

“……哈……哈……” 一阵怪异的气流开始在他干瘪的胸腔里来回冲撞,卡在咽喉深处,仿佛锈蚀千年的沉重机关在试图咬合转动。他佝偻的腰背在布满神玉的沉重冕服下微微抖动,那不是恐惧的筛糠,更像是一种行将喷发的、山岳崩摧前的最后震荡。

下面的人群中,最前列一人白袍在火光中猎猎舞动,遥遥向上看来,手中一杆雪亮的长戈高高扬起,如同擎起的一柄巨大的审判之刃!那戈尖直指高台!

“暴君帝辛!还不自裁,更待何时!周天子的怒火,要焚尽尔这无道残躯!” 那声音洪亮,穿透了山风的呼啸与火焰的怒吼,带着一种绝对的力量感,撞向孤高的悬崖之上!

帝辛咧开了嘴。

那一丝古怪的气流终于冲破了枯死的咽喉,先是如同漏风的竹篓发出“咝咝”几声抽响,随即骤然放大!那笑声从胸腔深处猛地撞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不是暴怒的咆哮,不是不甘的嚎叫。那是一种极度干涩、极度嘶哑、在浓烟与火浪中显得异常微弱、却又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尖锐!笑声在狂风烈焰中飘荡,如同无数只枯骨在疯狂叩击着朽坏的棺板!笑得他整个枯朽的身体都在剧烈地前倾、抖动,连带着那件沉重无比的玄羽玉衣都在剧烈颤抖,玉片撞击出细碎刺耳的声响。

“……孤看见什么了?”

“……那不是周军……不是……”帝辛的声音穿透狂放的笑声,刺耳嘶哑,如金属刮擦,“……赤狄……三十四年秋……孤带三百骑……赤狄三百里……孤一人……立于阵前……周天子他爹……在营里……装神弄鬼……占卜……天象……”他用手指了指下方那片狂舞的赤焰海洋,“……他们的火把……把那些……老林子……全点着了……烧红的……天……哈哈哈哈!”

下方士兵的阵列明显被这疯子般的狂笑惊动,向上仰视的面孔在火光阴影中充满惊愕。那白衣将领的长戈猛地顿住了高举的姿态。

笑声忽地一窒,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帝辛布满血丝的眼珠猛地向上翻,仿佛在刺探自己布满蛛网的颅骨穹顶。玄羽宝衣上那些狰狞的鬼面玉片仿佛在他皮肤下烙下诡异的冷意。

“……通神的……大巫?”他嘶嘶地吸着气,灼热空气灼烧着干裂的咽喉,“孤十岁……在宗庙……看他做法……跳了一个时辰……神……一滴雨都没下……他从……袖子里……掏出……假的……龟壳裂纹……”帝辛猛地抬起包裹着冰冷玉片的手,做了一个尖锐掏取的动作,脸上的笑容扭曲变形,带着恶毒的嘲弄,“……孤!孤当众……戳穿他!骂他……骗子!……哈……”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烂风箱的声音,粘稠的唾沫带着血丝挂在干裂的嘴角,在火光下如同红色的蛛丝。

“骗子……哈哈……都是骗子……孤自己……骗自己……”他喘息着,声调陡然拔高,变成一种尖利的咆哮,对着下方那翻腾的火海和无数的戈矛,“……孤……杀比干……?七窍心?……他的谏书……在库房……落满了灰!孤连看都……不曾看!杀他作甚?平白……坏孤名声?……是谁要借孤的手!借孤的头!告诉孤——!是谁?!”

吼声在断壁残垣间碰撞回荡,震得悬空处的碎石簌簌下落。下方人海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死水,猛地一阵骚动!那白袍将领的脸色在火光明灭下骤变。

“……还有你……妲己……”帝辛的咆哮陡然低了下去,变成一种哀恸的呜咽,他猛地转过身,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一步步沉重地、踉跄地,朝高台中央那依旧在咆哮吐着烈焰的青铜祭鼎走去!每一步都踏在震动的地基上,“……孤……不曾……烧尽……你这……天下……最好的……宫女……是谁……烧了你……?!”最后一句是撕心裂肺的嚎哭,浑浊的老泪猛地冲出干涸的眼眶,混着脸上的黑灰血渍蜿蜒而下,滚落在玄羽宝衣那冰冷的玉片上,瞬间变成污浊的水痕。脚步沉重,带着玉石碎裂的绝响,拖向那吞噬一切烈焰的青铜鼎。灼人的火浪扭曲了空气,那件缀满象征天人沟通的鬼面、龟甲、神兽形古玉的玄羽宝衣,在升腾翻滚的热浪中剧烈地鼓荡、飘扬,仿佛一件着了魔的、正在燃烧的黑色经幡!

帝辛猛地张开被古老冕服包裹的枯臂。玉片在动作中撞击出急促而凄厉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号。他干瘪的胸膛在祭天的沉重宝衣下剧烈起伏,里面鼓荡的不是帝王的豪气,而是被刺穿的幻灭和一种接近解脱的悲怆。

一步。火焰灼烫的气流猛然加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迎面撞来,烤得脸上仅剩的皮肤如同龟裂的陶片。那狂乱燃烧的祭鼎烈焰中心散发出的温度开始舔舐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冰冷麻木的指关节、布满深深褶皱的脖颈、沟壑纵横的眼角眉梢。

那极致的高温,最初像是无数淬火后冰冷的针,千万根齐扎下来!穿透表皮,刺入麻木已久的血肉之下。那早已在权力倾轧与自我沉沦中冻结如玄冰的血髓深处,被这毁灭性的热浪猛地浸透!如同一块千年寒冰被猛地投入熔炉——

噼啪!噼啪!轻微却清晰的爆裂声响起。玄羽宝衣下摆垂落的那些象征着“九羽通玄”的漆黑鸦羽首当其冲!那曾象征连接幽冥的阴翎在赤金色的火焰边缘微微卷曲、变焦,瞬息间腾起细小的火苗!黑色的烟顺着热浪向上猛地窜起!焦糊的羽毛气味瞬间弥漫。

更可怕的温度还在递进!火焰如同活物般贪婪地向上舔舐,攀附!那沉重冕服上无数代表沟通天地、承载神恩的古玉片,此刻在骤然提升到极致的高温下,终于发生了最本质的变化——

帝辛猛地停住了脚步,那双被浓烟熏得赤红的眼,如同被雷火劈开的顽石,骤然瞪向冕服前襟。那里,一片代表着“土伯镇幽”的巨大龟甲形玉片,其边缘连接玄羽宝衣的金色丝线发出“滋滋”的轻微爆响!紧接着,一声刺耳脆裂!

“咔!”

一丝清晰无比的裂痕,如同恶魔睁开的眼缝,陡然出现在那温润古老的玉片正中!那裂痕细微却狰狞,瞬间贯穿了上面雕琢的、原本神圣而恐怖的鬼怪面孔!那曾震慑天下、沟通鬼神的神权象征,在毁灭的烈焰面前,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泡般脆弱可笑!

“呃啊——!” 一声非人的、极其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从帝辛紧咬的牙关里迸出。那不是因为肉体的灼痛,而是一种被完全洞穿、彻底凌迟灵魂的剧痛!

但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仅仅持续了一刹!烈焰的温度冲破了某个临界点,如同滚沸的油淋遍了帝辛的感知。下一秒,那原本足以让人瞬间晕厥甚至融化的极致高温,却骤然褪去了所有暴戾的灼烫!

它竟然……变得温吞吞的?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迷醉的……暖洋洋的熨帖?

帝辛被炽热气流撑开的眼眶中,那两颗浑浊的眼珠,瞬间被一种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前所未有的清明彻底洗濯!

无数碎片!无数真实的、活着的、曾被刻意扭曲和遗忘的记忆碎片,就在这烈焰焚身却带来奇异清醒的刹那,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星河洪流,带着雷霆万钧的毁灭之力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层层遮蔽的识海壁垒!

少年时的意气——那个骑着骨相清奇、眼神桀骜的瘦马,扬鞭指着西方沉浑群山的桀骜少年……登基第一年那个风雨飘摇的春日,他在滴水的宫檐下,不顾宗老重臣们的激烈反对,挥毫写下废除部分世卿世禄、擢拔平民勇士的诏书时,指尖涌动的力道仿佛此刻就在掌心!

与妲己——那个从御花园角落里被他偶然叫住的、因聪慧而被他破格调入内书房的普通宫女——相处的每一个真实瞬间!她整理奏报,因他醉酒失手打碎玉璧而用那倔强眼神无声责备却又默默收拾残片的模样……她的双颊因劳碌而带着天然的浅褐斑点……她因他推行新政而被某些权贵诋毁“牝鸡司晨”时,依旧固执地跪在阶下规劝,眼尾下弯带着泪光,声音却像磬钟一样响亮……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最后定格在他下令将她押入幽室时的画面。那双眼睛不是妖狐的媚,而是……心死的枯井?而他,却信了她真是什么妖狐的化身?

还有……还有那些所谓的“神权”!那所谓“帝辛暴虐,亵渎神明,剖心杀人”的传说……帝辛扭曲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撕开裂帛般、疯狂到极限的笑容!喉结在枯瘦的颈项上剧烈滑动。

被烈焰舔舐而显得暖洋洋的风扑面而来,吹动着他花白凌乱的头发。下方周军的呐喊已迫在咫尺!云梯搭上断裂高台边缘的声音如同索命厉鬼叩门!

帝辛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双臂依旧大张着,那代表着统治神权的玄羽玉衣的前襟已被升腾的烈焰舔出黑斑,缕缕青烟混合着焦臭从衣襟下升起。他没有看下面如同蝗群般涌上的周人,没有看自己正在燃烧的袍角,甚至没有看那近在咫尺吞噬一切的青铜祭鼎的熊熊烈焰!

他那双刚刚洗去一切混沌与遮蔽、如同被天火淬炼过般清明的眼睛,在浓烟与飞灰的幕布中,竟穿透了鹿台高耸的阴影,刺破了天际滚滚的黑烟,笔直地射向那片此刻正燃烧如血、如同被末日洗礼过的、万里无云的苍空!阳光以一种毫无怜悯的姿态直射下来,将他被烟尘玷污、枯瘦狰狞的面容照得毫发毕现。

“……呼……哈哈……咳咳咳……”一阵癫狂的、毫无章法的大笑再次从他喉管深处撞击出来!笑着笑着却化作剧烈到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呛咳!

就在这呛咳与狂笑的奇异和声中,帝辛,这位曾经的天子,这个在烈火中找回最后清明的疯子,用一种混合着浓痰、烟灰和血丝的、被彻底摧毁之后重获新生的腔调,对着苍茫的穹顶和那个冰冷注视一切的太阳,发出了震彻天地的嘶喊。每一个字都像用他的骸骨磨砺而出:

“……原来……原来是这火……孤……还嫌它……烧……不够烫!!”

喉咙如同被磨碎的石砾堵塞着,他强咽下涌上的腥甜,将最后几个字混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狂笑喷薄而出:

“……哈哈哈哈哈……竟让孤……清醒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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