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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庚丁继位后的第一个春天,羌人的马蹄便踏碎了南麓的安宁。

本该充满生机的田野,如今升起的不是青苗,却是劫掠者点燃村庄后扭曲的黑烟,如一条条狰狞的巨蟒,挣扎着爬向铅灰色的天空。风中不再带有泥土的腥甜,只剩下焦糊的木炭味、干涸浓重的血腥气息,以及一种更令人骨头发冷的东西——死寂。

庚丁坐在新制的安车之上,脸色比裹尸的麻布更加惨白。车子缓缓碾过战场遗骸,车轮碾过之处,泥土吸饱了血液,发出一种粘稠的噗呲声。碎裂的陶罐、断裂的青铜矛戈、扯烂的粗麻布片在泥泞中半沉半浮,像是一片污浊之海里畸形的岛屿。尸骸则散布在车辙两旁,或俯或仰,商人的麻衣染成了紫黑色,羌人的皮袄破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支离破碎的内里。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盘旋低飞,鸦羽割裂空气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它们毫不畏人,停在残肢断臂上,猛力地啄食。腐肉被鸟喙撕裂的细微声响,是这片地狱唯一的背景音。

庚丁胃里剧烈翻涌着。“避开些!”他虚弱地命令车御,声音破碎。御者抖动手中的缰绳,车子艰难地碾向一处相对干净的土埂。车轴呻吟着,倾斜的车身差点将他抛下来。车壁外侧溅上的暗红泥点迅速扩散晕开。

一个须发凌乱的老将军驱马靠近,铁青着脸指向远处一座仍在冒烟的小镇。那是王畿外围的邑聚,他即位前曾以商王之子身份巡视过,邑人向他跪拜,献上最好的黍酒。“子渔,”庚丁艰难地吐出老臣的名字,“城……还在么?”

老臣子渔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疮痍大地,沉重摇头:“夷为平地了,大王。守邑甲士全部战死……邑人,能逃的十不存一。”他的声音干涩撕裂,带着压抑的悲愤,“这路……本该再快三天!那帮管粮秣的蠢材……”拳头握紧又松开,青筋在粗糙的手背上跳动。

庚丁疲惫地闭上眼,耳边嗡嗡作响。耳边仿佛回响起羌人蛮横的吼叫声,夹杂着商人妇孺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房屋坍塌的轰然巨响。羌人骑术精绝,骁勇异常,从西边的山地河谷中如鬼魅般扑来,烧杀掳掠如狂风过境,又迅疾地退入高岭深涧。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像草原上的狼群,而商王笨重的战车部队更像是试图捕捉流沙的笨拙巨兽。一次次徒劳无功的追剿,换来的只是被拖垮的队伍、焚毁的村落,还有边境守军眼中日益增长的惊惶疲惫。商军那些以铜戈与牛皮大盾组成的稳固方阵,在羌人迅疾如风、神出鬼没的骑射面前,笨拙得令人绝望。

“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庚丁猛地睁开眼,视线如冰冷刀锋刺向前方滚滚黑烟。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青铜车轮辗压过一处浅浅的泥坑,震得车舆微颤,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挺直脊背,在血腥风中下令:“调我近卫虎贲!命‘戍’、‘何’五族即发精兵!择要地筑城,卡死羌人东出的咽喉!还有,传讯旨方、羝方——那些羌人中的小股势力?告诉他们,若肯为我前驱,金帛铜器,孤王绝不吝惜!若执迷不悟……”他眼中寒光一闪,“便荡平其穴,使其鸡犬不存!”

他不再看车窗外破碎的大地。车轮辗过一道深陷的车辙,将一截不知属于何人的断臂碾入泥泞深处。车轮转动,他仿佛听见自己胸膛里某种破碎的声音——软弱与犹豫在铁与火的冰冷中粉碎,一种新的东西在废墟上悄然滋长:那是混杂着血腥的、不容置疑的王权意志。

战鼓,低沉如大地腹部的雷鸣。

青铜浇铸的鼓槌重重砸在蒙着厚实犀牛皮的鼓面上,震得人胸腔发闷。鼓声顺着黄土垒筑的城墙蔓延下去,在下方开阔的山涧谷地中不断回荡、放大。庚丁全身披挂,肃立在城头望楼之内。厚重的青铜胄压着他的额头,冰冷的边缘紧贴着皮肤,护心镜沉甸甸地压在胸前甲片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铁摩擦的轻响。玄色的战袍被风吹得紧贴身躯,其上巨大的玄鸟图腾在风中展翅欲飞。

脚下,是汹涌的铁流。

密密麻麻的商族兵士覆盖了整片山谷,如一片沉默的赤铜汪洋。阳光下,如林的青铜戟矛闪烁着森然寒光,密如繁星的皮甲与兽骨护甲涌动,构成一片沉郁而令人窒息的底色。高大的战车如同漂浮在汪洋之上的青铜岛屿,御手紧握缰绳,两翼护持的虎贲战士手持重戟与盾牌,神情凝重如磐石。

在军阵两翼更远的山塬之上,是如乌云般盘桓的旨方与羝方骑兵。那些归附的羌人,驾驭着健壮的矮种马,裹着兽皮或粗麻布衫,手中握着角弓或简陋的石斧骨矛。他们发出低沉的呼哨,马匹焦躁地打着响鼻,尘土在蹄下弥漫。这是一股混杂的力量,对羌人本族既有恐惧又有仇恨,为利或为势驱赶至此,是庚丁借来的利齿,也是随时可能噬主的猛兽。

庚丁的目光越过翻腾尘土和森然军阵,钉向河谷的对岸。灰黄色的山岩之上,旌旗在风中狂舞。为首一面深黑大纛,旗面被刺骨的朔风撕扯,却依然固执地卷展着上面以粗糙血红色矿物绘出的神秘人面图腾,眼窝处是两个深陷、仿佛能噬人心魂的黑洞。那是羌方伯的战旗。

旗帜下方的人群,像一群在乱石嶙峋的山间跳跃奔腾的山魈。他们没有车,亦无甚严整阵势,唯有机动与数量。羌人战士们赤裸或仅裹着半身的兽皮,紧贴在马背上,在山岩间灵活地腾挪穿行,宛如幽灵游弋于熟悉的家园之间。手中骨角所制的弯弓张合如呼吸,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崩弦之声。他们俯身策马,嘶吼声在峡谷中搅起狂暴的回响,汇成一股无形的巨浪,冲击着商军的阵脚。声音刺耳,似嘲笑,更似挑衅。

“嗷——嗬!嗷——嗬!”

“商王!泥胎!砸碎!”

战鼓压不住这桀骜的声浪。河谷上空,秃鹫盘旋的圈子扩大了,它们被这杀戮前兆的气息吸引着。

子渔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沙哑,带着铁器般的冷硬:“大王,羌方伯亲自来了。他那面祖灵旗……是想借萨满之力!”老将军的手紧按在腰间的青铜长剑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经历过太多与羌人的厮杀,深知那深黑血纹图腾旗飘到哪里,必伴随着诡异的风沙或骤然出现的毒虫,让战局变得分外凶险。

庚丁没有转身,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护心镜上冰冷的反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他缓缓举起一只套着青铜臂甲的手。风从他指缝间呼啸而过,卷起几粒干燥的尘沙。

“击鼓。”他开口,字句简单,吐出的话语如寒铁掉落在地,“五族戍军为盾!车兵压阵,正面前推!虎贲居中锋矢!”

战鼓猛地一变节奏,鼓点变得急促密集。五族部族的精兵随着鼓点的催逼,如巨大的铜墙铁壁般开始坚定、缓慢地向前移动,以厚盾构筑屏障,一步步碾压过干涸的河床,将意图袭扰的羌人游骑箭矢不断阻挡在外。

“令旨方、羝方——动!”庚丁的手猛地向两侧狠狠劈下,决绝如斩断纠缠的乱麻,“从两翼给我……狠狠插进去!”

他身后的令旗猛地挥动,两面鲜艳的赤旗交叉斩开沉闷的战场空气。几乎是旗落的同时,两翼山塬上爆发出比方才羌人呐喊更为嘶哑凶暴的战吼!旨方与羝方的骑兵群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水,争先恐后地沿着缓坡倾泻而下,马蹄声汇成滚雷,踏碎了山壁的回音。

羌人的阵线在一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击搅乱了。正面的商军主力如同巨兽般推进,两翼的仆从军像无数贪婪的鬣狗扑咬。混乱像是瘟疫在河谷中迅速蔓延。惨叫声、金铁撞击声、战马濒死的悲鸣骤然拔高,盖过了一切。

庚丁的瞳孔骤然收缩,聚焦在河谷对岸那一片因为中军混乱而略显骚动的高地上。那面深黑的祖灵旗,在激烈的战场背景中异常醒目,却又因护卫的疏离而显出一丝脆弱的孤立。

“虎贲——射!”他喉咙里爆出短促的命令,声音被风声撕裂。一队早已拉满重弓的虎贲锐士在五族士兵高举的盾牌缝隙中猛地跨步而出!弓弦在空气中尖啸炸裂!

嗡——!一片密集的黑点破空而去,带着死神的啸音,疾风骤雨般射向那片高地。

羌方伯周围的护卫们本能地去扑挡、去推开他们的头领,但那精心瞄准攒射的箭雨,已将高地上那面深黑血纹旗帜笼罩。箭雨遮蔽视线的那一刻,羌方伯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晃,手中的长刀无力地垂落,几簇暗红的血花在他胸前炸开,宛如瞬间绽开的诡异花朵。他沉重地扑倒,那面诡异的祖灵旗随之软绵绵地歪斜,盖住了主人的脸。

“成了!”庚丁身后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吼叫。

庚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战场上浑浊的风灌满了他的鼻腔。那一瞬间的激荡迅速冷却,他脸上并未有任何放松,反而绷得更紧,眼中的锐意灼烧:“传令各部,”声如冰裂,“穷寇必追!务要将羌狗主部……尽斩于河谷!”

血光蔽日。

王都洹水南岸的空地上,泥土浸透了乌黑紫红的血迹。木柴堆叠成一座骇人的祭坛。祭坛顶端,那支曾绘着诡异人面的黑色大旗如今残破不堪,旗杆被粗暴地劈开,歪斜着立在柴堆中央。旗帜下方,便是羌方伯被斩下的头颅。他的双眼微微鼓起,似凝望着苍穹深处,面容保持着最后那一刻骤然的惊愕与茫然。

环绕祭坛,摆放着从俘虏中挑出来的数十个精壮羌人武士的头颅,表情凝固于生命消散的刹那。空气污浊不堪,浓重的血腥味和祭品焚烧时油脂毛发焦糊的恶臭令人窒息,却盖不住那股更加原始、更加狂热的躁动。

祭坛下方,巨大的铜鼎翻滚着青黑色烟雾,里面不知煮熬着何物。三足青铜觚、牛角尊等礼器列在铜鼎两侧,里面盛满了金黄色的黍酒。巫师们披着色彩浓烈、绣满神秘符号的宽大祭袍,头上戴着羽毛、兽骨与彩石串联成的高冠。他们围着祭坛缓步,跳跃着奇诡的舞步,身体时而僵直如枯木,时而痉挛抖动似被无形之力撕裂,口中吟唱着嘶哑扭曲的颂词:

“伏惟……尚飨!”

“佑我大邑商!永靖西陲!”

声浪越来越高亢,几近癫狂。他们手中摇动着缀满铜铃的法器,刺耳的叮当声密集得如同骤雨打在铜盆之中,敲打着每一个旁观者的神经。巫者的面容模糊在烟与火的光影里,唯有癫狂的目光偶尔穿透烟雾,冰冷如蛇。

环绕祭坛外侧的,是数万刚刚从杀场上撤下的商人士兵。他们身上的皮甲沾满干涸的紫黑色血迹与尘土,手中青铜兵器未擦,斧钺锋刃上血迹犹新。他们沉默着,喘息粗重,但眼中燃烧的并非恐惧,而是刚从血与火淬炼中走出来的疲惫、亢奋与劫后余生的狂喜。每一声巫师的尖啸,每一阵法铃的急骤敲打,都让他们胸中的野性震动一次,汇聚成低沉压抑、却又足以撼动大地的心跳。

庚丁站在距离祭坛不远的土筑高台上,没有着全副王甲,只披玄色深衣,佩玉带。他身上同样染着风尘与一丝淡淡血味。青铜酒樽握在手中,指节在冰冷的金属上压得发白。烟火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熏得微微发黑,眼神透过缭绕的青烟,死死盯住高台正中那个狰狞的头颅。火光跳跃在他眼底,映不出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像深渊下跳跃的、难以捉摸的暗影。

“大王,请!”主持大祭的大祭司匚匚高举一青铜双耳觥,内盛殷红的酒浆,迈着僵硬而庄严的步子走到庚丁身前。他脸上涂抹着厚重的彩色油膏,双目在浓彩之下似两个幽深的洞穴,看不清情绪。

庚丁沉默地接过沉重的觥。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他昂首,将那带着血腥味的烈酒仰头灌下。辛辣如刀割喉而下,腹中腾起一团灼热。他一把擦去下巴沾染的酒液,动作有些粗暴。

“哈哈哈!痛快!”庚丁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嘈杂的仪式噪音中依旧清晰。他将饮空的觥用力塞回匚匚手中,震得老巫师手掌发麻。“天佑大商!孤王的刀锋,”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祭坛上那个头颅,“终饮敌酋之血!这便是触怒天命的下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高亢,带着一种将胸中积郁彻底释放的撕裂感。身后几名心腹将领也激动地振臂呼喝:“天命在商!”

欢呼声浪冲霄而起,淹没了巫师的祭词。土台下方的士兵随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如风暴席卷荒野。

只有匚匚纹丝不动。高冠的羽毛在他额前投下诡异的阴影。他布满褶皱的脸上,厚彩也难以掩盖其下如沟壑般的纹路。那双幽深的眼依旧死死盯着庚丁,似乎要将他的魂魄看穿。当周围沸腾的喧嚣略微低沉下去,他的声音才如蛇一般冷丝丝滑出,不高,却让旁边几个兴奋的将领如同被冰水浇头,笑容瞬间冻僵:

“大王神威,震慑四方。然,老朽观羌方伯之魄怨毒未散……其祖乃北地大巫,其母,更是草原之上有‘通冥之眼’之称的女萨满。羌人死前血咒,倾尽世代巫力……”匚匚浑浊的声音顿了顿,似在掂量措辞,又似在倾听风中别人听不见的细语,“大王还当……慎之又慎。”那“慎”字吐得极轻,像一片羽毛,也像一枚针,悄然无声地刺破这烈火烹油的喧嚣。

空气骤然一静,连风卷着火烟灰烬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庚丁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酒气带来的燥热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皮肤下的冰冷。他缓缓转过头,视线如冰冷的青铜戈戟扫过大祭司匚匚那张涂抹得如同面具的脸。“大祭司说什么?羌人巫力?”庚丁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紧绷的、被激怒的沙哑,“那几把烂骨头碎渣的巫咒,也配惊扰天命的王者么?”他向前踏了一步,玄色深衣的袍角拂地。无形的威压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匚匚笼罩。“孤王今日在此行献俘大祭,以生羌祭祀祖灵,以敌酋首级震慑不臣!大祭司——”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穿透匚匚高冠下的阴影,“这是何意?”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祭坛之上。

一名执礼的年轻巫者正奋力扬起巨大的青铜钺!锋刃带着祭祀之火的反光,带着破空声狠狠砸落!

啪嚓!

声音干脆而粘稠。祭坛上的头颅应声碎裂,红的、白的溅在乌黑燃烧的木柴上,滋滋作响,腾起一股刺鼻焦糊的腥气。

下方的士兵爆发出更猛烈的嘶吼:“天命在商!天命在商!”声浪冲击着夜色初临的天际。

匚匚在庚丁迫人的目光和耳旁震天的呼吼中,微微佝偻下身子。高冠的羽毛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地指天,竟微微垂下。幽深的眼中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最终凝固为一片虚无的恭顺:“老巫……僭越了。大王天命所归,区区阴魂厉咒,自然难损圣体分毫……老巫当为王祭告先祖、卜问福吉。”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再无波澜,似已重归于那尊泥塑木偶的状态,刚才的警告仿佛从未发生。

庚丁鼻翼微动,哼出一声极轻蔑的冷哼,不再理会匚匚。然而转身的一刹那,他袍袖下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目光掠过那些在祭坛边燃烧的尸骨头颅时,心头那团冰冷的阴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墨滴入水,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洇染无声。

庚丁觉得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脚,沉重冰冷,浸透了骨髓。他在半梦半醒的泥沼中挣扎,口鼻间充满了浓烈的焦烟味和腐肉的恶臭。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扭曲跳动的炽烈橙红,犹如滚烫的烙铁烧灼着视网膜。

那是火。

冲天的烈焰吞噬了熟悉的宫殿梁柱,镀金的云纹在火舌舔舐下焦黑、卷曲、剥落。雕花的窗棂发出毕剥的爆裂声,窗纱瞬间化作缕缕轻烟。玉阶温润的翠色被滚滚黑烟熏染,曾经珍爱摆放的青铜礼器在高温中变形熔化,像濒死的蜡像般流淌下腥绿的眼泪。热浪炙烤着他的皮肉,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悲鸣。

一个扭曲的身影在火海中心晃动,浑身沾满了凝结的鲜血和污泥。那是他自己。他的王冠歪斜,华丽的深衣被撕扯得褴褛,如同破败的经幡。一柄青铜短剑深深刺入他肋下,却没有血流出——伤口附近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正疯狂地钻入又钻出,啃噬着他的血肉和骨骼。痛楚尖锐如无数针尖攒刺。他想放声嘶吼,喉咙却只挤出干裂的风箱般嘶嘶的抽气声。

“大王?大王……”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惶急。

是内侍?还是子渔?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如同被从水下捞出。汗水浸透了身下冰凉的竹席,黏腻厚重地贴着他的皮肤。寝殿内光线昏暗,长明灯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巨大黑影,张牙舞爪如择人而噬的恶兽。纱帐纹丝不动,死寂沉沉。窗外的天空却已透出阴沉的青白色,距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但黑夜仿佛已被那炽烈的梦烧穿。

侍者趋步到阶下俯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可要传巫医?”

“滚!”庚丁喉咙里迸出一个滚烫的单音。

内侍仓惶退下,殿内只余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撞在冰冷的青铜器上。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平滑的黑石地砖上,寒气沿着脚心窜上来,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焦躁和噩梦残留的惊悸。他踱到巨大的水玉鉴前。镜面打磨得光亮如昔,映出一个人影:眼窝深陷,罩着一圈深重的青黑色阴影,曾经锐利明亮的双眸,如今只剩下浓密的血丝缠绕着空乏疲态。脸颊明显地凹陷下去,下巴的线条显得格外嶙峋。

焦躁如同湿热的藤蔓在心头蔓延,越缠越紧。他蓦地挥出一拳!

砰!

沉重的闷响。拳骨重重砸在坚硬的青铜镜框上,剧痛立刻沿着神经炸开。冰冷的金属表面留下几道极淡的血痕,旋即又被他因激动而渗出滚烫汗水的掌心抹开,化成一片模糊而肮脏的印记。镜中的倒影也随之剧烈摇晃扭曲,连同那张衰败的脸一同变形碎裂。

自从河谷那场血祭大典过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恶兽,开始日夜不断地吸吮他的精血。起初是整夜无法成眠,辗转反侧,睁着眼枯看至天明。随后是短暂的、被炽热和湿冷交替折磨的惊悸小睡,很快噩梦便接踵而至,每一个都浸润着焦灼的火海与钻心的恶痛。白日里,莫名的燥热便如影随形,从骨髓深处升腾而起,裹挟全身。而每一次短暂的降热之后,又是彻骨的寒意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啃噬着他的意志。御医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进献的汤药苦涩难闻,服下时如吞炭火灼喉,却连半点波澜都激不起。宫廷的膳食官战战兢兢,贡上最珍贵的肴馔,可每尝一口,胃中就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尽数呕出,只留下满口的腥酸苦楚,如同咀嚼着生铁。

那场盛大的胜利,那些献祭上空的浓烟与欢呼,仿佛成了一道分水岭。山的那边是强健锐利的君王,山这边,是一个被困在衰朽躯壳里的囚徒。

他凝视着镜中那个陌生的、憔悴的魂灵。镜框青铜冰冷的触感顺着手臂一路蔓延,让昏沉的头脑有片刻的清明。一个念头,幽暗冰冷,在短暂的清醒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大祭司匚匚那张涂满厚彩、如同面具的脸,以及他那如同蛇信吐露的低语:“……其母……通冥之眼……血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那血祭广场上冲霄的呼吼还在耳边,而匚匚的声音,却像冰冷的毒液缓缓渗入。

庚丁的手缓缓离开冰凉的青铜镜框,指尖在光滑的水玉鉴面上拂过,指腹沾染上些微的汗液和那极其微小的血沫混合物。他盯着镜中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传……大祭司匚匚。”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迟来的惊悸?

侍奉在门外的内监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即传来跌跌撞撞、几乎连滚带爬远去的脚步声。

庚丁背对着殿门。窗外,夏末黄昏残留的光线已极其稀薄,只在天际留下极窄的一线暗红,旋即被汹涌的铅灰色浓云吞没。殿内角落巨大的青铜灯树已然点燃,粗如儿臂的火炬吞吐着跳动的光芒,将空间割裂成无数摇晃的光影区块。光影交错的深处,高大的铜鼎散发着幽冷的青绿光泽,其上神秘的饕餮、夔龙纹路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凸起的目珠幽深冷漠地注视着殿心。

他没有回头,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特有的拖沓和沉重,袍袖摩擦在冰冷石地上的窸窣声若有若无,仿佛幽魂在阴影中潜行。空气中开始弥漫开那股熟悉的、混杂了焚烧的骨角粉末与苦涩草药的味道,这原本庄严肃穆的巫者之气,此刻却让他胃囊深处泛起一阵阵恶寒。

脚步声停在阶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王?” 匚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低哑得如同岩石摩擦的腔调。但庚丁听得真切,那话音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隐晦、难以名状的气息,是……了然?还是一丝预料之中的疲惫?

“匚匚。”庚丁没有转身,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撞壁回响,“孤王近日……夜不能寐,食如嚼蜡。每每梦魇缠身,如堕火窟冰渊。”他停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词语太过沉重,需要积蓄力量才能吐出。“你……当日所言,那……羌方伯之母的诅咒……难道当真?”

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只是衣料摩擦的叹息。“大王圣体违和,老巫……心如火焚。连日卜筮龟甲兽骨,裂纹交错……皆为大凶之兆。”匚匚的声音如同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传上来,带着回音,“其怨毒借祖山之力,聚风沙之秽,已结成阴厉之煞,盘踞于王气周遭,蚀骨侵髓……”他顿了顿,仿佛那些描绘的景象也让他心悸,“老巫斗胆,观大王近况,怕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但言下之意如冰锥刺心。庚丁猛地转过身!

数月未曾细看,匚匚那张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是诡异难言。厚重的油彩似乎更深了,沟壑纵横的皱纹被色彩填满,如同泥地上刻出的符咒。唯有那双眼睛穿透了这层伪装,瞳孔深处像是凝聚着两团幽幽的黑火,在昏暗中无声燃烧。那眼神并非悲悯或焦急,反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死死钉在庚丁脸上,像在丈量他残余的生命力。

“可有解法?”庚丁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被刻意压制的颤抖。那双锐利依旧却疲态深重的眼中,再也找不出当日在血祭台上睥睨四海的无惧。

匚匚高冠上装饰的铜片与羽毛在殿内气流中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如同虫蚁爬行的轻响。他并未立刻回答,反而缓慢而沉重地抬起双手,两只枯瘦的手掌在胸前缓缓合拢,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口中开始低声吟诵古老的咒词,音节诡秘悠长,如同山涧中盘绕的毒蛇吐信。这咒语似乎并非对庚丁发问的回应,更像一种与冥冥之力的沟通,在宫殿的沉寂中掀起一股无形的涟漪。跳动的烛火随着咒词吟诵的节奏开始不安稳地摇曳、明灭不定,将壁上的巨大影子搅动得更加狂乱怪异。

那令人牙酸的念诵声终于停止。匚匚合拢的双手缓缓分开,如同揭开幕布。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抬起来,直刺庚丁——不再是疑问,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肯定:“有。唯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庚丁的瞳孔骤然缩紧:“说清楚!”

“王宫东苑,有一株三百年雷击桃木。”匚匚的声音干涩却斩钉截铁,“取其心材三寸见方!九名生于阴年阴月阴日的童女之发,须在月望之夜于玄泉中濯洗百日!再佐以昆仑玉粉、极北冰髓……刻……刻……”他的语速猛然加快,带着一丝罕有的急切,“刻上王敕咒文!炼四十九日夜,成‘刑神’人偶!”话至此处,如同耗尽气力,声音陡然低落,“最终……以大王心头精血点其七窍,再奉入宗庙最深处……”

“心头精血?!”庚丁失声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

匚匚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微不可察的波纹,快得如同一尾滑过深渊的鱼。“不错,”他点头,语气重新归于那种不容置喙的虔诚,“若此血不真,则偶不成!煞气反噬,必成大祸,绝非区区噩梦可比……大王,此乃驱除巫蛊大害的唯一通途。老巫拼尽全身巫力,亦只能引导此路……”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闪过的微光。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灯树上的火焰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焰花。庚丁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血丝瞬间又增深了几重。那冰与火交替的折磨感又涌了上来,沿着脊柱向上蔓延,深入大脑。他死死盯着匚匚。老巫垂着头,高耸的祭冠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浓彩覆盖的皱纹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唯有那份凛然的“沉重职责”之意清晰地传递过来,如磐石压顶。

许久,庚丁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扇正对着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天际的窗子,沙哑地命令道:“所需之物……孤……允了。速去办!刻咒文时……”他顿了顿,指节在冰冷的青铜窗棂上捏得死白,“用孤王当年……用于诅咒羌方伯的字句!”

宗庙厚重的铜门被合力推开,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嘎吱声。殿外的景象瞬间被切断,只余下殿内深沉、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到近乎凝固的檀香和更久远的、仿佛已渗入每一寸梁柱砖石中的陈年蜡火气味。

幽深的前殿长明灯如豆的光芒昏黄摇曳,只能照亮巴掌大的一小片地方。在光与影的边界,无数年代久远的祖灵牌位层层叠叠,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模糊而庞大的黑色轮廓,如同山峦般沉默地屹立在幽暗深处。上面朱砂书写的文字大半已经剥蚀褪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辨认,却又似乎每一双无形的眼睛都从黑暗的角落里投射出来,冷冷注视着闯入圣地的后辈。

庚丁在子渔和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严密簇拥下,踏入这片凝固的时空。他的脚步第一次在这肃穆之地带上了迟疑。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祭服仿佛有千钧重,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从浓郁的香气与沉寂中攫取冰冷的空气。他身后,匚匚引领着八名与他同样身着深黑厚重祭袍的老巫,排成两列,步伐僵硬而整齐,如同拖拽着沉重锁链的狱卒,缓缓踏上冰冷的石阶。他们每个人双臂僵硬地前伸,共同托举着一个东西。

一张巨大的托盘被他们擎在胸前。托盘以最纯粹的玄色漆成,没有丝毫纹饰。托盘之上,覆盖着一张巨大的、暗沉沉赤红的朱砂布帛,布帛的褶皱纹路在昏暗中仿佛扭动着神秘的符文。布帛中心高高隆起,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头颅、身躯、四肢,尺寸与成年人相仿。覆盖在它上面的红布,在长明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幽光,令那隆起的轮廓愈发狰狞诡谲。

他们一步步走入宗庙前殿的深处,走向那通往祭祀主殿的高高门槛。庚丁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被高高举起、覆盖着狰狞人形的赤红布帛上,心跳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击在胸膛的肋骨上。每一步靠近,空气似乎就越发凝重,弥漫的馨香气味也盖不住一种若有似无、仿佛从幽深墓穴中逸散出来的腐朽气息。

越过了前殿最后几盏如豆的长明灯,主殿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漫涌而来,瞬间将这支队伍几乎完全吞噬。只有匚匚和他身后巫师们手中托盘上那暗赤的覆盖布,在这绝对的墨色里,反而显出一种妖异的微红光泽,如沉滞的血块。子渔警觉地向前半步,手紧握住腰间的长剑。

就在庚丁一只脚即将踏过那道分隔阴阳的巨大青铜门槛之时,一阵极其怪异的穿堂风猛地从主殿内部最深的黑暗中卷出!

呜——!

风声带着一种尖利的呜咽,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它呼啸着,精准无比地撞向匚匚等人高高托举的巨大托盘边缘!

哗啦!

盖在托盘顶部的暗赤朱砂布被那股阴冷如铁爪的风猛地掀开一角!布角飞扬而起,露出下面人偶的一部分。

一刹那!

庚丁只觉得一道冰冷的闪电沿着脊椎炸开!汗毛倒竖,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僵!他双眼死死盯着那惊鸿一瞥露出的部位——人偶的胸膛!

就在那平坦光滑的胸口上,布满了细密如蛇虫爬行的阴刻线条!那是神秘古拙的咒文,每一笔都深陷在暗黄色的木头里。那线条的走向,那符文的钩角转折……

熟悉得令人心脏骤停!

如同一个隔世的倒影,一个噩梦的回响,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庚丁眼前!它们和他当年在征讨羌方伯之前,亲自以大篆铭刻于诅咒巫帛之上,再由国巫施法焚烧于祭坛、试图咒杀那位强敌的每一个符文,分毫不差!

心脏猛地抽紧、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死死攥住!窒息的晕眩感瞬间冲击着他的大脑!

轰隆——!!

就在这一瞬!一道撕裂宇宙般的白光猛然炸裂!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不是雷霆!而是死亡本身在撕裂长空的嘶鸣!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上古恶神劈落的巨斧,破开宗庙穹顶!挟裹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直直劈向主殿内供奉着历代先祖神主牌位的核心祭台!

炫目的白光将整个宗庙内部照得如同地狱的熔炉!煌煌如日中天!庚丁那双因震惊而圆睁的眼睛里,瞬间只烙印下那铺天盖地的白光……

闪电炸响的炫光撕裂了整个宗庙内的幽暗,白惨惨的光芒如熔岩般淹没了所有角落,瞬间剥夺了人的视觉。震耳欲聋的雷霆似乎要将大地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然而,这极致的狂暴只在刹那。

电光消逝得如它来时般迅疾。

浓重百倍的黑暗旋即重新涌来,伴随着一种死寂,一种令人胆寒的、仿佛空气都被彻底抽空的窒息感。

短暂的失明后,庚丁猛地眨动灼痛的眼睛。瞳孔急遽收缩,适应着陡然变化的光线。视界中首先浮现的是一片狼藉景象。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混合着焦糊的木炭味与某种奇特的、类似金属熔毁的味道。主殿正中那巨大的青铜供桌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剑劈过,从中断裂,扭曲变形,裂开的铜缘呈现着熔融后凝固的狰狞状态。鼎、簋、尊……那些沉重的祭器被震得东倒西歪,巨大的方鼎砸在地上,裂开触目惊心的纹路。四周墙壁上巨大的织物彩绘帷幔一部分撕裂垂落,一部分被散落的火星点燃,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映照着仍在升腾飘散的缕缕青烟。

在这一切混乱狼藉的中心,最触目惊心的莫过于匚匚和那八名老巫!巨大的托盘早已掀翻在地,托盘本身碎裂成数块。更诡异的是,那具刚刚被供奉上的“刑神”人偶不见了踪影!仿佛在刚才那灭顶雷霆之下彻底气化!老巫们匍匐在地,大部分被强烈的声光震懵过去,身体剧烈痉挛,口中溢出白沫,深黑的祭袍蒙上了厚厚的灰烬与木屑。唯有一个身影——匚匚。

大祭司匚匚并未完全倒下。他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抠住旁边一根被熏黑大半的蟠龙石柱,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地。他头上的高冠碎裂了一半,散乱的头发如同被火焰燎过,枯干地覆在脸上。脸上的浓重油彩被灰尘模糊,像一张被揉碎的油纸。唯有那双眼睛,在纷乱的烟尘中抬起,穿透凌乱散发,死死钉在一处!

顺着匚匚那如同淬了毒、混合着狂喜与悚然惊悸的目光看去——

庚丁的身体在颤抖。

在匚匚视线聚焦的方向,距离那被闪电劈碎供桌的位置仅仅几步之遥,冰冷的地面上,散落着一样东西。

一块破碎的焦黑木块,只有巴掌大小。显然是人偶被雷电击中爆炸解体后飞溅出的碎片。

那碎片上的刻痕竟奇迹般没有被彻底摧毁。

在几处边缘被雷电灼烧得焦黑炭化的残片上,残留的线条狰狞而清晰!不再是完整的咒文,只残存着几个破碎的字符。

那寥寥几个残缺的笔划结构,那种独特的下刀方式和收尾的钩角!

一股比方才闪电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庚丁的脊椎炸裂开来,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他的头颅冻裂!喉咙猛地一甜!

哇——!

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从庚丁口中狂喷而出!血点滚烫地溅落在他冰冷的王袍前襟上,洇开一片迅速扩散的、带着腥气的暗色图章。

那不是羌人的巫文!

那是他——庚丁——当年在征讨羌方伯前,亲自用王篆铭刻于诅咒巫帛上的符文!每一个转折,每一笔钩点,都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如今却像淬毒的倒刺,根根钉在了他自己面前,钉在了这片供奉着商朝历代祖先神灵的肃穆之地!

荒谬!惊悸!一种巨大的、彻底的冰冷穿透了他!

身体如同抽去了所有筋骨,再也支撑不住。周围甲士的惊呼,挣扎着爬起的巫师,子渔冲上前来的惶急面孔……一切都变得遥远模糊,在视野里摇晃,扭曲,最终融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陷入那个熟悉的、燃烧着烈焰的噩梦之前,一个断断续续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嘶哑笑声,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在他耳畔响起,不知是自己口中溢出的,还是来自遥远虚空:

“呵呵……祭品……祭品啊……最大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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