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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裹挟着北地的全部肃杀,狠狠抽打在送葬队伍每一个人裸露的肌肤上,留下刺痛的红痕。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在头顶,仿佛要将这片冻僵的大地彻底吞噬。小乙王的梓宫——那具巨大的、涂抹着厚重阴森黑漆的棺椁,如同一座移动的黑色山峦,由八十四名精壮却神色灰败的奴隶用肿胀淤血的肩膀扛着,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缓缓移动。每一脚踏下,都伴随着冰渣碎裂的咯吱声,与奴隶们粗重压抑的喘息交织成一片悲凉的背景。沉重的脚步声拖沓而疲惫,那是生命在与绝望的严寒和无尽的重量角力。

青铜的铃铎,冰冷而沉重,系在棺椁四角最结实的皮绳上。随着每一次奴隶们艰难的落步,它们便发出喑哑而单调的“叮——当——”声。这声音失去了清脆,只有死气沉沉的摩擦和撞击,一声声,敲打在漫长的送葬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心头。它不似安魂之曲,更像是垂死者最后断续的、不甘离去的呼吸,每一次响起,都令队伍中压抑的啜泣愈发凄然。冰冷的风雪试图将这微弱的哀鸣撕碎,但它顽固地穿透风雪,像一根无形的针,缝合着这片死亡的寂静。

武丁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像一杆矗立在寒风中的黑色标枪。玄色的粗麻孝服粗糙地裹着他年轻却已在巨大压力下显得嶙峋的身躯。他没有戴象征着王权的玄冕,散乱如鸦羽的黑发被凛冽的风粗暴地扬起,丝丝缕缕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紧抿成一条苍白直线的唇,和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那双眸子沉静如万年玄冰,空洞地映着同样铅灰色的天光,也映着眼前这条在茫茫雪野里艰难蠕动的黑色长龙——那龙首处是他父王冰冷的灵柩,是他尚未焐热便要扛起的、庞大而沉重的、名为“商”的江山。巨大的、名为“天下”的阴影带着刺骨的寒意,早已完全压倒了任何属于“人子”的悲伤。他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悲伤本身的存在,只觉得一种酷寒,从骨髓的缝隙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顺着脊椎向上攀爬,冰封四肢百骸,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凝滞。耳边是风雪的凄厉呜咽,是身后奴隶们因不堪重负而越来越粗重的、濒临极限的喘息,更是夹杂在风雪间隙中、那些紧随其后的宗亲贵戚们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的议论——那些话语并非哀悼,而是带着冰冷的审视、不易察觉的算计,甚至是淡淡的漠然。

“……终是太年轻了,这般重担……”

“……国之新鼎啊,不知火候如何……”

“……怕是少不得甘盘老大人劳苦……”

“……唉,只是这天气……”

武丁的脚步未曾停顿,只是极其细微地侧了侧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冰原上觅食的孤狼,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骤然掠过那些穿着华贵裘皮、面容上极力绷出肃穆哀戚、但眼神深处却如蛇蝎般闪烁不定的叔伯兄弟们的脸。最后,那目光的箭簇,稳稳地钉在了棺椁后面几步之遥、那个穿着玄端朝服、须发皆白如雪、腰背挺直如松的老者身上——冢宰甘盘。这位历经成汤、太甲、盘庚、小乙四代风云的三朝元老,此刻正低垂着布满褶皱的眼睑,步履沉稳得如同丈量过的尺子,每一步都踏得波澜不惊。他似乎感受不到风雪的肆虐,听不到奴隶的痛苦和旁人的议论。他肩上承载的,仿佛并非先王冰冷的棺椁,而是整个庞大王朝命悬一线、千头万绪的运转枢机。他那双收在宽大袍袖下的手,虽枯瘦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拨动这九鼎天下最难解的机括。

“叮——当——”

又是一声喑哑的铃铎撞击,沉闷得如同巨石滚落深渊,重重地砸在武丁凝滞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迷蒙的前方。风雪模糊的尽头,王陵那巨大的、如同趴伏巨兽般的封土堆轮廓,已在灰白的雪幕中隐隐显现。它沉默地卧在那里,张着黑洞洞的陵墓入口,如同巨兽饥饿的大口,正等待着吞噬他的父亲,或许,也正无声地等待着,吞噬他这个尚未坐稳王座的新君,以及他身后这个在寒风中飘摇的王朝。

……

九重巍峨的台阶之上,象征着商族荣耀的玄鸟图腾,在巨大的青铜屏风上振翅欲飞,凌厉的双目俯瞰着阶下的一切。新王武丁端坐在铺着斑斓猛虎皮的玉座中,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只传递出彻骨的冰凉。他依旧穿着那身送葬时的玄色麻布孝服,只是外面象征性地罩了一件玄端礼服,繁复的纹路和沉重的衣料与其说是威仪,不如说是枷锁。宽大的玄色袖袍沉重地垂落,完全掩住了他放置在扶手上、因为紧握成拳而指节凸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的双手。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是他维持清醒的唯一锚点。十二旒玄冕垂下的玉藻在他眼前轻微晃动,碰撞发出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在他眼前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也将殿下丹墀下那些或苍老或壮年的面孔切割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那些面孔——上大夫杜元富态的脸上浮着精心修饰的焦虑,亚卿祖己愁苦的眉眼中是真实的忧惧,宗室贵戚们则在沉痛的面具下隐藏着难以捉摸的精光,还有那些依附于他们之后、目光或忠诚、或闪烁、或麻木的臣属……都被晃动的玉藻扭曲,仿佛一张张在青铜鼎器幻光中游弋的鬼魅面具。

巨大的青铜兽面纹方鼎矗立在殿侧,兽口狰狞,鼎腹内炽热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火光跳跃,映照着鼎身上饕餮纹那贪婪吞噬一切的巨口,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大殿里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寒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权力更迭的缝隙中悄然蔓延的阴郁和不确定性。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忠奸善恶,都聚焦在玉座上那年轻而沉默的身影上。那些目光中掺杂的成分复杂无比:对新王能否支撑危局的深沉探究,对自身利益或前程的隐晦期待,更有对青年主君的、不易察觉却又如芒在背的轻慢——那是对经验的迷信,对血脉天生的质疑,更是长久以来对一个沉默符号习惯性的俯视。

片刻难熬的死寂之后,一个身影动了起来。正是上大夫杜元,他那矮胖的身躯裹在华贵的朱色深衣里,面皮白净,此刻因殿内炭火或内心的激动而微微泛红。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空阔深广、只有呼吸声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尖利,甚至带着点刺耳的回响:“王上初登大宝,万机待理,千端待举!如今国朝甫定,威德未显,今岁西鄙诸方国如羌方、土方之流,竟敢视王命如无物,贡赋逾期未至!此乃藐视我大商天威,绝不可姑息!臣以为,当速遣一得力之臣,率精锐王师前往征讨!铁戈所指,血溅荒原,必使其肝胆俱裂,尽献财货人丁,以示王化之严厉,正我大商不朽之威仪!”他顿了一顿,白胖的脸上浮现出踌躇满志的神气,目光扫过几位与他亲近的将领,“臣不才,愿为王驱使,荐大将戈达……” 杜元的声音如同投入一片幽深死水潭的石子,带着自以为是的激越和邀功的热切,却没有激起前方玉座上哪怕是玉藻最轻微的一次晃动。武丁端坐如同殿中供奉的神像,只是透过不断晃动的玉藻,目光平静地落在杜元那张因夸夸其谈和热血上涌而愈发红润的脸上,那目光深不见底,没有赞许,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温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平静。杜元激昂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宽大的袍袖下手指无措地捻着衣角,等待了数个难熬的喘息,目光急切地在玉冕之后探寻,然而那新王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沉默如山岳。杜元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讪讪地躬身,又等了两个心跳的时间,终究是拖着发僵的双腿,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班列,脸颊两侧的肌肉微微抽动着。

杜元的退却并未缓解殿内的压抑。另一位须发花白如芦苇,面容枯槁愁苦的老臣,亚卿祖己,紧紧锁着眉头上前一步。他的声音带着长久忧思的沙哑和沉重的愁绪,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力气从胸膛里挤出:“王上明鉴!如今国之大患,岂在边鄙?臣听闻洹水以北,去岁即遭百年不遇之大旱,千里赤野,颗粒无收!入冬以来,冻毙者枕藉于途!及至开春,蝗虫又起,遮天蔽日,啃噬尽最后一点残存之青苗!此乃天灾叠降,民心摇动啊!如今饥民哀嚎于野,饿殍塞阻沟渠,流民为寻一口活命吃食,拖家带口,如蚁群迁徙,沿途多有劫掠杀伐之惨剧!饿殍遍野之祸,尤烈于戎狄寇边!臣恳请王上念及苍生涂炭,速开常平仓廪,调拨米粮,亲遣忠贞干吏前往赈济!此乃解民倒悬之圣心仁政!更需即刻遣国中德高之大巫,焚献巨牲,祷于山川河岳、日月星辰之神灵,祈求上苍哀悯,赐我甘霖,止息蝗祸!此乃安抚民心,弭平祸乱之根本啊!”祖己的声音饱含真切的焦虑与急迫,带着泣血的恳求,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然而,玉座之上,依旧是一片能把心脏冻结的沉默。武丁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眼皮,目光似乎穿透了祖己那枯瘦悲怆的身影,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千里之外洹水北岸那龟裂如蛛网、寸草不生的土地,看到了倒毙路旁、衣衫褴褛、枯槁如柴的尸骸,看到了那些失去一切希望的流民眼中绝望的绿光。但他紧抿的唇如同被冰封的河流,未发一言。

殿内的空气因为这持续得令人发疯的沉默,如同被冻结的青铜熔液,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摩擦肺腑的痛感。死寂无法维持太久,细碎的、极力压低的窃窃私语声开始如同深冬墙角钻出的风般在殿中角落蔓延开来,相互碰撞,如同看不见的细小冰凌在地面窸窣刮擦、蔓延:

“王上……究竟何意?不言不语……”

“唉,莫非哀思深重,以至于神魂受扰……”

“终究是弱冠之年,骤承大位,心志摇动……”

“甘盘大人……您老德高望重……”

“冢宰大人,国事当前,不能徒留新王如此消沉啊!”

议论声开始汇聚成细流,又汇合成一股无法忽视的暗潮。最终,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或试探或求助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列、离王座仅数步之遥的冢宰甘盘。这位须发如雪、额上沟壑记载着数十年权力风云的老臣,一直半闭着眼睑,如同在养神。直到此刻,他缓缓睁开了那双苍老却绝无半分浑浊的眼睛。那眼神并不黯淡,反而在睁开瞬间爆射出鹰隼般锐利的精光,带着一种无形的、沉淀了数十载的威压。他先是用这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视了一圈殿中所有的臣子,那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细碎的私语如同被寒霜冻结的虫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大殿彻底死寂下来,连方鼎中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然后,甘盘才缓缓转向玉座,对着那沉默如青铜雕像、玉藻遮挡下神情莫辨的新王,双手高举过顶,宽大的玄端袖袍如垂天之云,极为恭敬而标准地深深一揖到底。

“王上,”甘盘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沉稳有力,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大殿的柱梁间回响,“先王骤崩,社稷蒙尘,新鼎初立,根基尚虚。王上哀思深重,以至形销骨立,彻夜难眠,臣等感同身受,五内俱焚,恨不能以身代之!然——”他稍稍一顿,抬起身,目光恳切而沉重地落在玉冕之后,“国不可一日无首脑之思,政不可一日无决断之声。社稷之重,重于泰山;黎民之望,望于北辰。值此非常危难之时,老臣深受先王托孤顾命之重,忝居冢宰之位,受百官仰赖,代掌国枢……今,老臣斗胆,沥血以请王命:自今日起,凡国之军政要务,无论大小巨细,皆由老臣先行署理。老臣必殚精竭虑,与诸卿共谋议定可行之策。待万务条陈清晰,议案备述周详,再悉数呈报于王上御前,供王上省览定夺!此乃权宜之计,只为能使王上稍减案牍劳形,安心休养玉体,排遣丧亲之痛。待王上圣体渐趋康泰,龙心稍定,再择吉日,亲临朝政,总揽万机,亦不为迟晚!”

甘盘这一番话,层层递进,滴水不漏。字字句句无不体恤新王的“哀毁过甚”,情真意切;句句字字又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将王朝所有核心决策权、处置权,毫无悬念地揽入自己掌中。最后一句“亲临朝政”的承诺,更像是遥遥无期的允诺。大殿内一片几乎令人耳鸣的死寂,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玉座之上那个唯一可能打破这窒息局面的身影上。

冕旒之下的影子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阻挡视线的十二旒玉藻随着动作相互轻碰,发出了一串细碎、清晰如冰珠坠地的噼啪脆响。武丁的目光,穿透了晃动的玉珠缝隙,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毫无遮挡地落在阶下深深作揖的甘盘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少年应有的愤怒和不甘,没有新君被架空时该有的屈辱,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无法揣测的、如同无尽夜海般的平静。这平静太过彻底,反而让所有注视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彻骨髓的心悸。他盯着甘盘那张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智慧与权谋、此刻却显得无比恭谨忠诚的老脸,看了很久,仿佛在审视一件古旧的青铜礼器。

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动作轻飘得如同鸿毛落地,却在所有目睹的朝臣心中,激起了万钧雷霆般的海啸!悬着的心重重落下的有之,无声叹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有之,更有如甘盘身后几个紧密相连的心腹重臣,嘴角难以抑制地、在深深的谦恭姿态遮掩下,勾起了一丝如释重负又微妙的得意弧度。

甘盘保持着揖礼的姿态,待看到那微不可察的颔首后,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又无比肃穆的神情,再次深深一揖到底,这一次的声音更显洪亮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回荡在每一个臣子的耳畔:

“臣——甘盘,谨遵王命!”

……

沉重的宫门被十几名宫廷卫尉合力推动,发出沉闷如巨兽叹息般的轰响,缓缓地在武丁身后合拢。这巨响隔绝了宫门外世界的风啸、雪落、隐约的车马喧嚣,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武丁独自一人,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踏上了通往自己寝宫那漫长、幽深、且没有尽头的回廊。

巨大的黑色石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冰冷刺骨,即使在穿着厚底舄鞋的情况下,寒气依旧顽强地穿透脚底。石板倒映着廊顶悬挂的青铜枝形灯盏里摇曳不定的火苗——那火光在穿堂风中无力地挣扎着,将廊柱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投向墙壁和地面,如同无数不安分的妖魔在低语舞动。火光也清晰地倒映出武丁自己孤独的身影,在冰冷的地面上拉长、变形,显得愈发瘦削单薄。他身上那件象征君主身份的玄端礼服此刻成了沉重的负担,宽大的袖袍垂落,随着他缓慢移动的脚步轻微摆动,像两片沉重的、随时能将他拖入深渊的黑色阴影。在离开大典视线的瞬间,他已将象征君王威仪的冕旒摘下,随意地拎在手中,垂下的玉藻拖在地上,与石板摩擦,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细碎而单调的“沙沙”刮擦声,像一条无力扭动的玉石毒蛇。

回廊两侧的廊柱如同沉默的巨人,高大粗壮,用整根巨木制成,外面刷着暗红的生漆。柱体之上,雕刻着狰狞的饕餮兽面、夔龙纹与雷纹。昏暗摇曳的光线下,那些凸起的兽眼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冷冷地、充满恶意地注视着这位失语的少年君王,无论他走向何方,那目光如影随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杉木微朽的气息、冰冷岩石渗透出的土腥气、以及青铜灯盏里劣质灯油燃烧散发出的腻人腥气,混合成一种沉闷窒息的味道,沉沉地压在胸口,令人透不过气。

他的步伐异常缓慢,每一步抬起、落下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踩在无形的、浸透了冰水的荆棘丛中。方才大殿上的一幕幕,没有因宫门的隔绝而消散,反而如同烧红的青铜烙铁,一遍又一遍,残忍地烫灼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大夫杜元那张白胖富态、急于展示肌肉、炫耀武力以谋取边功的嘴脸;亚卿祖己那忧心忡忡、却因缺乏权柄和具体执行策略而显得空洞无力的谏言;那些宗室贵戚、功勋旧臣在角落阴影里闪烁的、带着审视、轻视、估量甚至幸灾乐祸的冰冷目光……最后,一切都凝滞,聚焦,死死地定格在甘盘那张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数十年权力经营、此刻却以绝对忠诚姿态出现的老脸,和他那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谨遵王命”!

一股冰寒刺骨、却又裹挟着焚天之怒的洪流,如同剧毒的蝮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年轻的心脏。蛇身冰冷滑腻,毒牙深深嵌入心房,寒意与灼痛交织,越收越紧,几乎要将那颗尚在顽强搏动的心脏勒爆!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而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着冕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暴突,惨白一片,尖锐的玉藻边缘深深陷入冰冷的掌心软肉,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锐痛。他需要这剧烈的、真实的痛楚!这痛楚是阻止他喉咙深处那股几乎要冲破桎梏、喷薄而出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咆哮的唯一锁链!他不能喊!不能怒!不能失态!不能有任何不智之举!至少现在不能!这个念头如同熔岩,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夹杂着廊外风雪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锐利的冰刺感。就在这死寂中,一种异常突兀的乐声,若有若无地、如同幽灵般飘进回廊深处。那乐声缥缈、欢快、放浪,夹杂着男男女女肆无忌惮的调笑与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声音的来源清晰无误——那是与王宫仅一墙之隔的宫苑深处,某位地位显赫的宗室贵戚府邸内,夜宴正到酣畅淋漓之时!他甚至能够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暖意融融的华丽厅堂内,雕梁画栋,精美的错金嵌宝青铜酒爵在摇曳的烛光下流光溢彩,烤炙的羔羊肉滴下金黄色的、滋滋作响的油脂,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香气;穿着轻薄如烟雾的华丽纱衣、身段曼妙的舞姬,在铺陈着彩色地毯的高台上旋转着纤细的腰肢,玉足轻点;醉眼朦胧的宾客们觥筹交错,高谈阔论,颂扬着主家的豪奢与恩宠……而就在离这靡靡之音响起处不足数十里的地方,洹水北岸那干旱蝗灾蹂躏过的荒野上,饿殍枕藉于冰冻的泥泞沟壑中无人收敛,苟延残喘的流民在呼啸的寒风中像被剥光了皮的枯草般瑟瑟发抖,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传说……

“呵……”一声极轻、极冷、饱含着无限嘲弄与悲凉的嗤笑,如同被冰封了千年的寒风,从他紧抿如同磐石的唇缝里勉强挤出,瞬间便消散在空旷死寂的回廊空气中,未能留下半分痕迹。他重新睁开眼,眼底那翻腾灼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已被强行压灭、冰封,只剩下一种深潭万仞般的、冰冷刺骨的沉静。他不再停留,仿佛身后有无数冰冷的恶兽追逐,迈开大步,朝着寝宫深处那片唯一属于他的、暂时的、冰冷的寂静之地走去。步履带起的风,扬起了冰冷地面细微的尘土。

……

日子在一种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中流逝,无声无息,像流沙滑过指缝。朝堂之上,玉座依旧高高在上,冕旒玉藻之后的身影依旧沉默如谜。但在玉座左下首的位置,新添了一张宽大、乌黑、沉重无比的黑檀木案几。冢宰甘盘便端坐于此,身姿挺拔如松,代替那不言不语的少年君王,日复一日地处理着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的、堆积如山的竹简木牍。

他苍老但清晰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确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条政令从他口中徐徐道出,措辞精当,逻辑严密:“……着令东土诸侯,依成例贡纳黍、稷各千车,牲牛五百头,海盐百车,限期三月,遣使送抵殷都……”“……司土奏报,洹水西岸新淤良田三千亩,着令司农即日遣隶人三千前往垦辟,不得延误春耕……”“……司寇禀:鬲氏与姜戎械斗案牵连甚广,着令亚卿祖己即刻赴淇邑勘验现场,提拿首恶……”“……上大夫杜元奏请增兵西陲,准!调王师两旅,配属战车百乘,粮草由沿途侯国供给……”这些声音经由阶下司礼官用一种刻板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咏叹调高声复述宣诏,再迅速传递到殿门屏风之外早已守候的各司属官手中,最后由数不清的信使带着盖有甘盘印信的符节,快马加鞭地飞驰向四面八方。

整个王朝的战争机器、农耕机器、刑狱机器、贡赋机器……似乎并未因新君的沉默、新鼎的稚嫩而有丝毫停滞。相反,在甘盘这位三朝元老干练、沉稳、甚至可以说老辣的掌控下,一切反而显得更加“井然有序”和“高效运转”。他深谙制衡之道,对各派系或拉拢或压制,用官位、爵禄、封地、人丁编织着密不透风的权力网络。贵族的利益得到小心翼翼的维护,边境的冲突在增兵和斥责中被暂时弹压,都城的繁华得以维系,维持一种虚假的、病态的繁荣表象。

武丁,每日依旧准时出现在朝会之上,如同一个不能缺席的图腾,端坐于玉座深处,任凭冕旒玉藻遮住他所有表情和视线。他沉默地听着这一切,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他那隐藏在玉藻晃动光影之后的目光,如同两口深埋于荒山之下的古井,冰冷、幽暗、死寂,却又像最精确的铜镜,无声无息地将整个大殿发生的一切——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那些忧心如焚的谏议,那些隐晦的讨价还价,那些在眼皮下传递的眼神和暗语——全部清晰、无余地映照进去,然后沉淀在意识的最深处。

散朝之后,当群臣退去,留下空洞寒冷的大殿,武丁会毫不犹豫地屏退所有试图服侍跟随的宦者、宫女和内卫,独自一人,顺着王宫最陡峭、最冰冷、最少人迹的石阶,一步步登上王宫中最高的建筑——“观台”。这是一座用巨大的黄色夯土和整根硬木搭建起来的高台,宛如一座孤悬于尘世之上的山峰,四角悬挂着巨大的青铜风铎,在呼啸的风中发出沉重而悲凉的低鸣。

站在观台之巅,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掌从四面八方挤压撕扯着他的身体,吹得他身上宽大的玄色袍袖疯狂地上下翻飞、猎猎作响,如同两片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黑色羽翼。他屹立不动,唯有未束冠的长发在狂风中乱舞,如同黑色的火焰在怒号。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翻卷的云层和刺骨的寒风,俯瞰着脚下这片巨大的、属于他的、却又极其陌生的土地。

目光所及:近处,是王宫本身一片片鳞次栉比的宫室殿宇,飞檐翘角,斗拱交错,鸱吻威严,气象森严磅礴,象征着王权至高无上的中心,在夕阳或晨曦中被镀上壮丽的金边或压抑的阴影。目光稍稍移开,便是王畿内贵族们聚居的里坊区,高墙深院,门楼森然,隐隐有编钟磬鼓的华丽乐音和金翠闪耀的珠玉光彩从高大的院墙后泄出。而与之形成最刺眼对比的,则是环绕着贵族里坊和王城的、如同巨大而溃烂伤疤般的、连绵不绝的奴隶营区。低矮、歪斜、破烂的茅棚和窝棚拥挤在一起,污水在泥泞的道路上肆意横流,散发着恶臭。能看到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奴隶在监工挥舞的皮鞭下,麻木而机械地搬运着巨大的条石和沉重的巨木。武丁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石头和巨木的去处,恰恰是某位显赫贵族的别院园林——为了迎接他新纳的宠妾,或是为了装饰他即将举行的奢华寿宴。

他看得到那条笔直宽阔、用黄土层层夯筑平整、两侧植松的巨大“王道”,此刻络绎不绝地驶过装饰着金珠、垂着锦帘、由四匹健马牵引的华贵马车,车上坐着的要么是进贡珍宝的方国使者,要么是盛装赴宴的贵妇和显贵,车轮辘辘,马铃叮当,一派帝国中枢的盛世气象。而与此平行的一条泥泞不堪、污水淤积、曲折绕行至城外的荒僻小路上,一具具裹在破旧草席里、甚至赤身露体的、僵硬变形的尸体被负责掩埋的小吏随意丢弃在板车上拉走,引来成群的乌鸦和野狗疯狂地撕咬争夺,发出兴奋的聒噪和呜咽。

来自帝国四方的危机更未因朝堂中枢的这种病态“平静”而有一丝停歇。每日都有来自东、西、南、北的紧急军报,如同垂死的鸟儿般被快马信使疲惫地送入甘盘日夜灯火通明的“治事堂”。西边,羌方、土方的游骑如同野狼群,开始频繁地在边邑城镇和商道附近活动,劫掠村庄,焚烧房屋,掳走人丁和牲畜,只留下焦土和哭泣。北边,鬼方这个以狼为图腾的强大方国,探马一次次回报,确认其正大规模集结部落战士和战马,频繁操演,蠢蠢欲动,如乌云压顶。东夷诸部虽表面臣服,依照盟约纳贡,但贡赋总是一拖再拖,派遣来的使者言语之间也常常露出不加掩饰的傲气,对年轻的商王缺乏敬畏。至于南方广袤的荆楚之地,更是山高林密,水道纵横,叛服如四季般无常,不服王化的蛮族小邦此起彼伏,如同野火烧不尽的深林蔓草。

这些消息,经过甘盘那双老练而务实的眼睛审视后,会被他精准地区分处理。择其最为重要、影响最显着、必须让新王知晓的“要者”,在每一次例行的朝会上,被他用最冷静、最简练、最客观的语调,像陈述账簿般“禀报”给玉座之上的新王。然后,不等任何人有所反应,他便立刻给出他早已深思熟虑、滴水不漏的处置方案:“……增兵两百于邛关戍守……”“……派中士前往东夷斥责其君长怠惰,令其补足贡物,以牛羊加倍赔偿……”“……调离殷都不远的小诸侯武丁氏族的私兵一千人协防南境……”他的处置永远稳妥无比,至少能暂时按住涌动的暗流,维持住表面的、如同薄冰覆盖水面般的短暂平静。

但武丁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那些听似平稳的汇报、那些看似合理的部署,看到的却是戍守在边关简陋石堡里的将士们,在料峭的春寒或刺骨的秋风中,穿着单薄的麻衣,嚼着粗糙的麦饼,就着冰凉的雪水吞咽,眼中闪烁着不安和思乡的绝望;看到被羌骑掳走的商朝男女,在异族鞭子的抽打和呵斥下,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向陌生的蛮荒之地,绝望的哀嚎回荡在空旷的原野;看到那些被以“御寇”或“筑城”名义从家乡征发走的平民壮丁,被迫抛下荒芜的田地里等待灌溉的青苗,抛下土炕上嗷嗷待哺、眼巴巴盼着父兄归来的幼儿,踏上一条可能被塞外风雪吞噬、或被战场刀剑斩杀的、永远无法回头的血腥之路。这一切牺牲与痛苦,不过是作为甘盘权谋棋盘上维系各方平衡、确保殷都富贵的几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腐朽的气息,如同盛夏沼泽中蒸腾而出的瘴疠,无声无息地弥漫着,从这王朝深宫的每一块砖缝,从贵族的骨髓深处,从被盘剥殆尽的平民的绝望喘息,从奴隶营散发出的恶臭和血腥中,浓烈地散发出来,浓烈得让他每一次登上观台都感到强烈的窒息。贵族的骨髓里早已浸透了醉生梦死的奢靡与麻木不仁的自私;平民的脊梁被无穷无尽的赋税和无休无止的徭役彻底压弯,如同一株株枯死的树;奴隶的血和泪甚至浸透了王宫脚下每一块坚硬的城砖基石!而边境四起的烽烟警报,则如同悬在这座朽烂大厦头顶的、寒光闪闪的利剑,随时可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斩落下来!

三年。

整整三年!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压抑!沉默!观察!积累!发酵!

武丁又一次站在了观台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虚空。凛冽如刀的寒风狂暴地撕扯着他散乱的长发,抽打着他冰冷的脸颊。他依旧沉默着,如同这观台本身,坚忍地承受着风霜雪雨的无情鞭挞。但在那深陷眼窝的、如同幽潭般的双眸深处,冰封之下的沉静早已经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奔腾翻滚的灼热岩浆,是积聚了毁天灭地威能的、无声却足以震撼寰宇的雷霆!他像一头在无边黑暗中蛰伏已久、遍体鳞伤却磨利了所有爪牙的孤狼,正用这最极致的、吞噬一切的沉默,磨砺着心中那把将要撕碎一切束缚枷锁、劈开这沉沉死水的绝世锋刃!

他看得越来越透彻。这看似恢宏坚固的王朝基座之下,早已是千疮百孔,蚁穴、蛇鼠纵横,根基在无声无息间朽烂殆尽。甘盘和他那张早已渗透到王朝每一个角落、根须密布的庞大权力网络,如同无数巨大的、缠满了毒刺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绕攀附在这棵名为“商”的巨树之上,看似用外力维持着树干尚未彻底倾颓的表象,实则正在贪婪地、疯狂地吸食着巨树最后的一丝丝生命之液,将它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绝对的、无可置疑的、足以撬动这污浊死水、砸碎这覆盖在王朝躯体上的朽烂枷锁、彻底将缠绕大树的毒藤斩断的支点!这个支点不能是现有的任何一个贵族,否则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权柄转移。它只能来自被遮蔽的天命!一个只存在于他无数个无眠黑夜的梦境最深处、如同沉沉暗夜中一点倔强萤火般微弱却固执闪烁的名字,开始在他心底最幽暗也最炽热的地方,越来越清晰地跳动——说。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沉甸甸的符文,带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和难以言喻的力量。

……

又是一个寒气彻骨、万籁俱寂的深夜。王宫深处,武丁的寝殿内空旷无比,只点着一盏细弱的青铜豆形灯。灯油已将尽,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在空旷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乱舞般的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兽脂燃烧殆尽后特有的、略带腥气的焦糊味,令人作呕。

武丁并未就寝,他内心的焦灼和那个名字的呼唤让他无法安眠。他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麻布深衣,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服侵袭着他疲惫的身体,赤着双足,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黑色岩石地板上,背靠着一根同样冰冷的巨大石柱。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瘦削的侧影。他面前摊开着一卷边缘已磨损破旧的龟甲,上面用鲜艳的朱砂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卜辞——“贞:鬼方其侵西鄙?”“贞:旬有灾?”“贞:说,其人安在?天命允乎?”旁边散落着几片用于占卜而被灼烧过、呈现出不规则裂纹的黑黢黢的牛肩胛骨。他试图运用王族世代秘传的占卜之术,从那繁复古老、被认为能沟通神明的裂纹之中,寻找一丝关于王朝命运的晦暗启示,寻找那个如同魔咒般萦绕不去、支撑着他全部信念的名字——“说”的踪迹。然而,那些裂纹彼此交错、重叠、断裂,如同命运本身一般纷繁混乱,根本无法辨明吉凶祸福,更寻不到指向。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水灌顶而下,瞬间淹没了他。他痛苦地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用冰凉的手指用力揉搓着酸胀欲裂的眉心和太阳穴,指节泛白。

浓重的、混杂着绝望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漫涌上来,带着冰冷刺骨的黑暗力量,要将他彻底拖入无梦的深渊。他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身体渐渐松弛,意识开始沉沦、模糊,灵魂似乎飘离了沉重的躯壳,沉入一个不属于现实的虚妄之地……

突然!一道无法形容的光!并非日光之明媚,亦非月光之清冷,那光芒纯净、浩大、灼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初始的神圣威严与洞彻灵魂的温暖,如同无形的巨锤,瞬间击碎了笼罩他意识的所有冰冷阴霾与浓稠黑暗!武丁感觉自己仿佛脱离了身体,置身于一片无垠的、旋转的、璀璨星空构成的虚空之中!脚下是缓慢流动着、闪烁着亿万颗星辰的银色星之河流,头顶是无边无际、深邃悠远、不断诞生与湮灭着星云星团的灿烂星海!浩瀚!永恒!震慑人心!

就在这无尽璀璨的正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那光芒最核心、最璀璨之处。那人身形并不高大魁伟,甚至有些过分的瘦削单薄,穿着一件极其粗陋、布满风尘、沾满污渍的、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葛布短衣,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黄褐色泥泞的、同样骨节突出的有力小腿,和一双踩在星辰之间的、早已被泥水和岩石磨得破败不堪的草鞋。他背对着武丁,正沉稳而专注地奋力挥舞着一柄巨大的、看不出具体材质的、似乎极其沉重的石锤——那锤头如同半个磨盘般大小,布满原始的风霜印痕——用一种撼动宇宙、击碎虚空的威势,一下!又一下!坚定地敲击着面前悬浮于星河之上的一块极其巨大、粗糙、布满了狰狞棱角、似乎蕴藏着天地本源的黑色巨石!

“咚!咚!咚!……”

那动作凝练、干脆、蕴含着无法想象的力量!每一次沉稳至极的锤击落下,都发出沉闷到灵魂深处的、足以震塌山岳的巨大轰响!仿佛那锤击并非落在石头上,而是直接敲打在支撑寰宇的巨柱之上!每一次撞击,都在虚空中激起无形的、肉眼可见的、带着神圣波纹的能量涟漪,向整个无垠宇宙扩散开去!那声响超越了听觉,直接在武丁存在的核心处激荡、回响、引发共振!

在那不知疲倦、充满神性的锤击下,那块巨大、粗糙、桀骜不驯的石头,其表面狰狞的棱角和凸起开始崩裂、剥离,碎片如同星辰碎屑般散入星河。石头的轮廓逐渐变得浑圆、光洁,内部透出一种温润、内敛却又坚韧无比的光泽,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义!

武丁的心脏在意识深处疯狂地搏动,几乎要从无形的胸腔中炸裂而出!难以言喻的巨大激动与渴望,如同洪水般冲垮了他所有的自制!他想看清那个敲击天地者的面容!他想知道他是谁!他下意识地张口,用尽全力呼唤那个唯一存在的名字:“说!说——!”

然而,尽管他用尽了意念的所有力量去奔跑,那光芒中心的身影却仿佛与他隔着永恒的时空距离,无论他如何奋力向前,那瘦削而充满力量感的背影始终如一,不曾靠近半分!他用尽灵魂的力量呼喊,声音却仿佛被浩瀚的星空吞噬、分解、消散,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掀起!

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失落和无助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万般煎熬、心如蚁噬、仿佛灵魂都要被这永恒的隔阂撕扯碎裂的瞬间!

那个一直如山岳般沉稳、背对着他、专心致志敲打着代表世界法则的混沌之石的背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如同承载着星辰运转的重量,开始转动!

他的肩膀,那沾着星尘和泥泞的瘦削肩膀微微一侧,然后,是整个上半身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凝重之势……

就在那张脸、那蕴藏着洞穿宇宙洪荒奥秘的双眸即将完全清晰呈现在武丁面前、即将揭开一切谜底命运的瞬间!

“咚!!!”

一声沉重、真实、绝非来自梦境,而是确凿无疑地撞击在寝殿厚重木质门扉上的巨响,如同天神之锤击打在大地,震动了整个寝殿的空气,也将武丁从那浩瀚的星空、那神圣锤击的回响中,生生拽回了冰冷、黑暗、弥漫着腥腻灯油味和绝望气息的现实!

武丁的心脏在黑暗的胸腔里如同被巨兽追赶的烈马般狂跳、猛撞,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像溺水者被猛然拖出水面般剧烈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布满冰冷的、黏腻的汗珠!单薄的麻布深衣早已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在冰凉的背脊上,带来一阵令人恶心的、刺骨的冰凉黏腻感!那感觉让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梦境中那浩大的光芒、那震撼灵魂的锤击声、那即将显露的神圣容颜……如同退潮般飞快地消散、湮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一个名字!仿佛被宇宙最坚硬的刻刀、用那石锤锻打的星火,深深地、永恒地镌刻在他灵魂深处,清晰到如同实体般灼热——说!就是“说”!

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冲动驱使他猛地从冰冷的石板地上弹跳起来!赤脚狠狠踩在冰冷坚硬如寒铁的石板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像无数冰针扎透神经,却奇迹般让他极度混乱、仿佛被宇宙风暴席卷过的大脑为之一清!如同黑暗中被一道闪电照亮了路径!他跌跌撞撞扑向沉重的殿门,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某种困兽的狂暴,一把拉开了那扇阻碍在生死与天命之间的门扉!

刺骨的寒风夹着雪沫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的是他的贴身近卫,一个忠诚果敢、名叫虎贲的年轻武士。他脸上是前所未见的惊惶和无法掩饰的急切,连甲胄都似乎因极速奔跑而歪斜了:“王上!祸事了!北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鬼方集结三千狼骑,悍然突破北地防线,击溃守军!连破我石邑、鹿邑两座重镇!烽火……烽火已经烧起来了!北边的孟津!孟津烽火!三处狼烟!全都点着了!烽燧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现在都看得见!”虎贲的声音带着血腥和绝望。

鬼方!烽火!孟津!

这三个字眼,如同比梦中那巨锤更沉重、更致命的实体重锤,带着北地蛮族的血腥杀气、带着边关军士临死前的绝望呐喊、带着城镇燃起的冲天烈焰,狠狠砸在武丁的心坎上!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孟津!那是王畿北方的最后一道雄关天险!一旦鬼方铁骑踏破孟津,殷都门户大开!黄河天堑也挡不住他们烧杀掳掠!数百年的商都,顷刻间便有覆巢之危!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钢铁血腥的烈焰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将他整个灵魂都点燃!焚尽!三年来积压如山峦的沉默!三年刻骨椎心的冷眼旁观!三年等待中磨穿的铁石心肠!在此刻!被北方边关燃起的、象征王朝倾颓的熊熊烽火彻底引爆!再也无需压制!

“嗬——!”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企图阻止他赤脚奔出的虎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挣脱牢笼的雄狮!赤脚狂奔在冰冷刺骨的漫长回廊里!玄衣深衣的下摆在身后翻飞如旗!赤脚拍打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啪啪声!寒风如同无数把刮骨的钢刀,切割着他裸露的皮肤和散乱的黑发,吹得他衣袍鼓荡如同黑色的战旗猎猎飞舞!

他冲上观台!没有片刻停顿,大步奔到最高的边缘!刺骨的狂风几乎要将他从高台上掀飞!他紧握冰冷的石栏,手指深深抠入冻结的石缝!长发在风中狂舞,如同黑色的火焰在绝望地怒号!他极目向北望去!视野在夜色与风沙的阻隔下异常艰难,但在那遥远到地平线几乎与漆黑天幕融为一体的最北端,一道刺目的、扭曲的、如狰狞伤口般跳跃燃烧的暗红色光芒,正倔强地撕裂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它像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血色伤疤!像一个垂死巨人淌血愤怒的独眼!那红光不仅映亮了一小片天际云层,更如沸腾的铁水,将武丁同样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彻底映红!也彻底点燃了他眼底深处积压了整整三年的、足以焚尽八荒的、被血与火染透的、疯狂的烈焰!

他没有再看那吞噬一切的烽火!猛地转身!那赤足踩踏在冰冷观台石砖上的声音沉重如天罚!他对着下方因烽火消息而一片死寂、慌乱初生的整座巨大王宫,更对着这片苍茫的商土,发出了足以震塌千年宫阙、撕裂混沌乾坤的怒吼!那声音因为长久极度的沉默而显得撕裂般的沙哑,却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和无尽的狂怒,瞬间刺破了黎明前最后的死寂,响彻整个寒彻骨髓的宫苑:

“来人!传画师!立刻!马上!给孤滚过来!快!若迟一瞬!提头来见!!”

……

夜色艰难地从死寂中剥离,天光微明。东方天际艰难地挣脱云层的束缚,透出一抹病态的灰白,勉强涂抹在王宫大殿高耸如刺的琉璃瓦顶上,非但未能带来暖意,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惨淡与不详。殿内,巨大的青铜灯树数十盏灯火已被尽数点燃,跳跃的火光竭力想要驱散昨夜的惊悸,却只在空旷的大殿角落留下了更深沉的影子,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源于烽火和暴怒的彻骨寒意和死寂压抑。冰冷的地面倒映着灯火,如同铺了一层碎金,却更显空旷寒澈。

百官早已肃立两旁,每个人脸上都刻着无法掩饰的惊疑、慌乱和难以排解的深深恐惧。北境烽火告急!孟津危殆!鬼方三千狼骑凶名赫赫!这一连串如同地狱丧钟般的消息,如同最可怕的瘟疫,一夜之间已经传遍了王畿每一个角落。昨夜宫苑深处,那沉默三年的新君骤然爆发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可怕怒吼,更是轰然击碎了维持了三年的、脆弱的权力迷梦。这声怒吼,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这巨浪的余波,此刻正让每一个臣子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安,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王上驾到——!”

司礼官那因极度惊惧而格外尖利的唱喏声,撕裂了大殿内凝固的寂静!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所有目光瞬间带着惊恐与急迫、齐刷刷地投向那座巨大的、雕刻着狰狞饕餮纹的殿门!

沉重的大门被宫卫推开!武丁大步走了进来!他没有穿戴象征王权的冕服!甚至没有顾及最基本的仪容!身上依旧是昨夜那件浸透了汗水又干涸的单薄麻布深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赤着双脚,脚底沾满了昨夜狂奔时沾染的污渍和凝结的血丝!长发散乱如狂风中的野草,披在肩头!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死气,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整个人如同刚从地狱深渊中挣扎而出!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却亮得骇人!如同千年玄冰在瞬间被地狱之火点燃!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毁灭一切的、足以熔金断铁的光芒!他浑身散发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煞气!步伐迅疾如风,带着一股一往无前、与所有挡路者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径直跨过大殿,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石阶,走上那象征最高权柄的玉座!仿佛不是登基,而是奔赴最终的战场!

冢宰甘盘站在百官最前端,眉头紧锁如刻痕!老谋深算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难以掩盖的惊疑!他昨夜同样被边境烽火和宫中那声如同雷霆的狂吼惊醒,此刻看着新君这副完全背弃礼制、近乎“癫狂失仪”的模样,心中的不安如同毒草般疯长!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上前一步,试图用他一贯掌控大局的、沉稳到近乎冷漠的语调来安抚局面,将失控的可能扼杀在摇篮:“王上息怒!北境烽火燃起,事起仓促,然王上御驾在此,自有百官万民拱卫!商基永固,不必……”

“闭嘴!!!”

没等甘盘那套早已在腹中打转过千百遍的“老成持国”之词说完!武丁猛地停下登阶的脚步!并未登上玉座之巅!而是就站在丹陛之上,霍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凝聚了无尽星辰之力锻造的寒冰箭矢,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冰冷而狂暴地直刺阶下开口的甘盘!那一声断喝,蕴含着雷霆之威,在空旷的大殿中撞出巨大的回声,如同重锤轰然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上!甘盘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攻城槌狠狠击中!后面所有准备周全的话语被硬生生噎死在喉咙里!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毫无掩饰的难以置信和深切的震惊!如同见到最坚固的铜墙铁壁在他面前轰然崩塌!他喉头咯咯作响,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整个大殿陷入了绝对的、如同古墓千年未曾开启的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停滞!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个臣子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惊恐地望着丹陛之上那个头发散乱、赤足玄衣、状如疯魔的年轻君王!所有的傲慢、轻视、算计,在这赤裸裸的疯狂和近乎实质的威压下,瞬间土崩瓦解!

武丁的目光环视下方,如同审视即将被审判的囚徒!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声音因为长久的自我囚禁和此刻的极致爆发而显得异常撕裂、沙哑、饱含着无尽的苦痛与愤怒,却带着一种劈裂金石、震撼灵魂的力量:

“三年!整整三年!!孤不言!不语!非聋!非哑!!”

他的声音在大殿的铜柱之间激荡碰撞!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擂在殿中百官的心鼓上!

“孤睁着眼睛!看着你们!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指猛地抬起!如同执掌生死的判官笔!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直指殿外!仿佛要洞穿那厚重的宫墙,直指千里之外洹北惨绝人寰的炼狱!

“看着你们!锦衣玉食!钟鸣鼎沸!玉盘珍馐倾倒沟渠!看着你们!争权夺利!蝇营狗苟!为一己私欲践踏国祚!看着洹水以北!饿殍遍地!千里白骨!人间地狱!易子而食!!看着边关烽火!孤城摇摇欲坠!将士浴血!埋骨荒原!父母哭儿!幼子失怙!!

看着这先王披荆斩棘挣下的江山!这成汤先祖留下的基业!在你们的手里!在一堆蛀虫的啃噬下!一点一点!烂到了根子里!烂透了!烂穿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每一句话都鞭打着灵魂!上大夫杜元面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亚卿祖己老泪纵横,身体因巨大的悲恸和对自身无力的悔恨而剧烈摇晃!甘盘面沉如千年寒铁,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着,袖中紧握的拳头因为压抑情绪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其余百官,有的羞愧低头,有的惊恐万状,有的茫然无措。

武丁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破败的风箱在拉响最后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深处泛起的血腥气!他眼中的疯狂渐渐沉淀下去,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决断取代了火焰!他不再看那些脸色惨白如鬼魅、惊恐万状的臣子,猛地转向那巨大的殿门,用一种足以撕裂苍穹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厉声嘶吼:

“画师——何在!!”

早已在殿外匍匐待命、吓得抖如筛糠的画师,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浑身汗如水洗,双手抖得几乎捧不住东西,却依旧高高地举起一卷洁白的、未曾沾染尘埃的素帛,如同供奉自己的生命!

“在……在在在……”

武丁一步踏下丹陛!动作如电!如同猛虎下山!一把抓过那卷素帛!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哗啦——”一声!猛地抖开!

一幅人像!在雪白的底色上活灵活现!跃然而出!

画中人!穿着粗陋不堪、甚至打着几处显眼补丁的赭色葛布短衣!身形瘦削得几乎嶙峋!如同被生活压弯的野草,但他的脊梁却在画师的笔下显得异常挺拔!如同风暴中不屈的山崖!裤脚高高挽起!赤着一双沾满黄褐色泥泞和深深裂口的赤脚!踩在无形的、却仿佛无比坚实的大地上!

最令人心悸!最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那张脸!

面容并不英俊!饱经风霜!颧骨因消瘦和风霜显得有些高耸!皮肤粗糙黝黑!嘴唇干裂!下颌的线条如同被顽石精心打磨过般刚毅、棱角分明!

但真正撼动灵魂的!是那双眼睛!

画师似乎将毕生所有的精魂、所有对王命的敬畏、所有对“天帝托梦”的揣测都倾注在了这双眼睛上!目光深邃如同蕴含整个星空的古井!沉静中蕴含着洞穿人间一切迷雾伪装的、无可言状的智慧!坚毅里又自然地流淌着一种对世间苍生疾苦的、深厚而博大的悲悯光芒!仿佛历经了九幽黄泉般的磨难!却依旧坚信着旭日东升的光明!仿佛早已洞穿了世上最深的黑暗!却依然选择了背负万钧重担!在这无边的苦海里奋然前行!这眼神!超越了皮囊!直指灵魂!

“都看清楚了——!!!”武丁的声音如同九霄之上轰然劈落的雷霆!震得大殿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高高举起那幅画像!如同举起一道天神颁下的煌煌诏令!让画中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的利剑!穿透薄薄的素帛!冰冷地俯视着阶下丹墀中的所有众生!最后!定格在脸色剧变、瞳孔骤然收缩的冢宰甘盘脸上!

“此人!名唤‘说’!!!乃天帝昨夜降于孤梦境之中!托付给孤的辅弼圣人!中兴大商!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圣人!!!”

吼声刚落!他手臂猛地一掷!将那雪白的素帛画像!如同丢弃一面战旗!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丹陛之下!素帛翻滚展开!尘埃微扬!画中人那双沉静、智慧、悲悯而又无比锐利的眼睛!仿佛隔着尘世的重重迷雾!冷冷地!牢牢地!盯住了阶下!那位执掌王朝权柄整整三年、脸色由震惊讶异转为阴沉如水的三朝元老——甘盘!

“传——孤——王——命——!!!!”

武丁的声音如同敲响了救世与审判的终极战鼓!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空间、劈开混沌洪荒的力量!响彻在整个大殿、整个宫苑、乃至这片烽火四起、江山摇摇欲坠的大地之上!

“举国上下!无论王畿!无论边鄙!无论山林!无论河泽!按图索骥!见影亦搜!凡寻得此圣人者!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士庶奴隶!封万户侯!!!赏万金!!!享田万顷!!!!”

他猛地一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寒星!在殿中每一个或惊惶、或震骇、或难以置信的面孔上扫过!一字一句!如同雷霆刻印在青铜巨鼎之上:

“十日之内!孤!要!见!到!此!人——!!!!”

最后一句,他用尽全身之力嘶吼而出!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拖延、不容抗拒的帝王之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第十日。黄昏。

残阳如血,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赤红,如同巨兽濒死的挣扎,将王宫殿宇顶部威严的琉璃瓦灼烧成一片凄艳的地狱火海。冰冷刺骨的风,打着旋,从北方——烽火燃烧的方向——固执地吹来,带着一股孟津焦土未熄的糊味和若有若无、却极其清晰的、凝结在风中的血腥气息!那味道像一只只冰冷的手,扼着每一个人的咽喉。

大殿内的气氛凝重、压抑到了令人心智崩溃的极点!空气如同凝固的重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

九日!焦灼煎熬的九日!

新王的画像如同九天惊雷,击穿了整个王国的沉寂,被快马信使昼夜不停地传递向王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侯国、每一个烽燧、每一座城邑!画像所至之地,激起惊骇、疑惑、疯狂搜寻!带回的消息如同潮水般涌向殷都!五花八门!荒诞离奇!

有人说在深山溪畔见过一个白发渔樵,眼神似有灵光……

有人说在西陲羌地见过一个流浪卜者,眼神沉静如古潭……

还有人说在东夷集市见到一个哑仆,虽不言,双目却透着智慧……

甚至有更荒唐的,说在河边见过一个疯癫乞丐,眼神时而浑浊时而锐利……

然而!没有一个!哪怕接近!能真正对上画像中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那双蕴含着洞悉宇宙奥秘般的智慧与无垠悲悯之光的眼睛!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第九日的黄昏到来时,已只剩一丝微弱得随时可能湮灭的青烟!焦躁!如同蚀骨的毒火,啃噬着殿中每一个人的心!武丁带来的短暂雷霆威压,在失望的累积中悄然褪色!

甘盘垂手立于阶下,离王座最近之处!他微闭着双目,眼皮松弛着,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的浮雕,没有丝毫情绪外露,只有一派万古枯井的沉静。但偶尔从眼缝中泄出的目光,幽深难测。上大夫杜元、亚卿祖己以及一干宗室贵戚们神色各异,眼神在凝固的空气里无声地交错着各种意味——幸灾乐祸的嘲讽、如释重负的叹息、幸灾乐祸的轻蔑、隐藏极深的愤怒、无法言说的失望……十日之期将满!若寻不到那个所谓的“圣人”……若这惊动天下的“天帝托梦”最终证明是一场新王登基不久就患上的癔症,一场彻头彻尾的巨大笑话……那么,武丁好不容易借烽火与暴怒打破三年沉默所积累的那一点如履薄冰的威势,将彻底荡然无存!甚至可能被反噬,成为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昏聩笑柄!甘盘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如泰山,无人可撼动!

武丁依旧端坐于冰冷的玉座之上。象征王权的冕旒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顶,垂下的玉藻剧烈地晃动,如同他此刻剧烈搏动的心跳!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那紧紧扣在冰冷玉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白!指甲深陷入玉石纹路中!泄露了他内心如同置身烈焰油锅般的极限焦灼!他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殿中弥漫开来的越来越浓烈的质疑气息!那种如同毒雾般无声无息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十日之期将尽!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他像一个孤注一掷、压上了所有的赌徒!等待着最后开盅那一瞬!或许是彻底的毁灭!或许……

就在这令人窒息、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的、殿内空气几欲凝固成万年玄冰的瞬间!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沉重如同战鼓擂动的脚步声!脚步声不止一人!伴随着金属甲胄鳞片剧烈摩擦、撞击发出的铿锵雷鸣般的声响!更刺耳的是!还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尖锐刺耳的金属拖拽在石板上的摩擦声响!“喀啦——哗楞……喀啦——哗楞……”,如同锁链捆绑着地狱挣扎而出的恶魔!

殿内所有死寂的心跳骤然停止!

“报————!!!”

一个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与尘土、双眼却因极度激动而灼灼燃烧的宫廷卫尉!如同被巨力撞进殿门!他几乎是跌扑进来的!踉跄两步!单膝重重跪倒!坚硬的护膝砸在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几乎变了腔调:

“启禀王上!!!人……人……找到了!!!!”

“轰——!!!”

死寂的大殿瞬间被这句嘶吼点燃了!炸开了锅!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牵引绳猛地拽动!齐刷刷地!带着无与伦比的惊骇、疑惑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住了殿门!

“在何处寻得?!”武丁的声音!如同绷紧的钢丝突然被人用手指狠狠弹拨了一下!带着一种极其尖锐的紧绷!从冕旒玉藻之后骤然传出!那两个字“寻得”重逾千钧!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细微的战栗!

“傅岩!!!王上!就在……就在王城西北五十里!靠近太行山的……傅岩!!!那里正在筑城……在……在筑城的奴隶苦役当中找到的!!!”卫尉的声音高亢到几乎撕裂!带着一种执行不可能任务后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完成任务确认的兴奋!

“按……按王命!按图比对!形貌……形貌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尤其是那双眼睛!绝不会错的!卑职用性命担保!是……就是他!只是……”卫尉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像是被冷水当头浇下,狂喜瞬间被一种难以启齿的惶恐和不确定取代。

“只是什么——?!!”武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破风的啸音!

“只是……”卫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说出那几个字会引来神罚:“只是……此人乃……乃戴枷锁之奴!籍贯混乱!自称名唤‘傅说’!并非画像题字所记之隐士‘说’!更非什么高人……”

“奴——隶——?!!”

“傅……说?!”

“一个筑城的奴隶?!!!”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间!随即整个大殿如同点燃的滚油锅!轰然炸响!惊愕万分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质疑声!无法理解的议论声!夹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冷笑!轰然的喧哗几乎要掀翻沉重的殿顶!几个宗室老臣惊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甘盘猛地抬起头!那双半睁半闭、浑浊如枯潭的老眼在这一刻爆射出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震惊和错愕!上大夫杜元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失声尖利地叫了出来,指着殿门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荒——谬——!!!荒谬绝伦!!!一个戴枷锁、穿赭衣、身处卑贱泥沼的筑城奴隶!怎可能是天帝赐予圣人之才?!定是妖言惑众!!!是谁?!!谁敢如此戏弄王上?!!定是别有用心之徒!或是边关乱民冒充!以此亵渎天命、亵渎王权!罪该万死!请王上明察!万不可被这等卑贱狡诈之人蒙蔽啊!!”杜元的声音尖利地划破混乱,带着愤怒和恐慌。

殿内的喧嚣如同沸水,而阶下的丹陛,却仿佛另一个世界。画帛上那双智慧悲悯的眼睛,无声地看着这一切混乱与鄙夷。

“带——上——来——!!!!!”

武丁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积攒了万载的惊雷!在下一刻猛然炸响!带着斩断一切纷扰、劈开一切迷雾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瞬间将所有嘈杂、所有质疑、所有鄙夷!都轰然压碎!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恐怖的、针落有声的死寂!空气仿佛都被这怒喝彻底抽干了!

殿门!在死寂中!被用力推开!

四名身材魁梧、甲胄鲜明、面孔冰冷如铁的宫廷虎贲武士!押着一个身影!如同押解重犯!走了进来!

阳光从殿门涌入,将那身影拉得很长。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肮脏的赭色麻衣!衣不蔽体!破布条在寒风里飘荡!赤裸在外的肩膀、手臂上!布满了或新或旧!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鞭痕!更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如同披了一层龟裂的树皮!

武士粗暴地将他推搡到丹陛之下,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他低垂着头,散乱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那线条坚毅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卑微的奴隶身上。鄙夷、好奇、审视、厌恶……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向他。

武丁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那人低垂的头顶。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丹陛。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

他走到傅说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被枷锁禁锢、跪伏在地的奴隶。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武丁做了一个让整个商王朝为之震撼的动作。

他弯下腰,伸出双手——那双象征着无上王权、从未沾染过卑贱尘埃的手——亲自,解开了傅说脖颈和手腕上那沉重而屈辱的枷锁!

“哐当!”

木枷和铁链被重重地扔在冰冷的黑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傅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身体微微一颤。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发丝滑向两边,终于露出了那张脸。

颧骨略高,面容沧桑,嘴唇干裂。然而,当那双眼睛完全睁开,迎向武丁的目光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是这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沉静如深渊!没有奴隶的麻木和畏缩,没有面对王权的惶恐和谄媚。那里面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平静,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坚韧,以及……一丝深藏着的、悲悯的光芒。

这双眼睛,与画帛上那双眼睛,与昨夜梦中那双即将回眸的眼睛,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合了!

武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如沸。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傅说,而是转向早已惊呆的司礼官,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取玉钺来!”

司礼官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奔向殿后。片刻,他双手捧着一柄玉钺,颤抖着回到殿前。

这柄钺,并非寻常礼器。它通体由整块最上等的墨玉雕琢而成,长逾三尺,钺身厚重,刃部打磨得锋利无比,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幽深而内敛的寒光。钺身之上,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一面阴刻着一个古老的、线条刚劲的“商”字徽记。一股沉重、肃杀、仿佛浸透了无数血与火的气息,从这柄古朴的玉钺上弥漫开来。这是商王朝开国之君成汤持之号令天下、征伐四方的王权象征!是武丁的祖父、父亲都曾郑重佩戴,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与责任的国之重器!

武丁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这柄象征着商朝命脉的玉钺。墨玉入手冰凉沉重,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承载着列祖列宗的注视和整个天下的重量。

他双手捧钺,再次转身,面向刚刚解开枷锁、缓缓站起身的傅说。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朝臣,包括老谋深算的甘盘,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王上竟要将象征王权的祖传玉钺,交给一个刚刚卸下枷锁的奴隶?!

武丁的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熔岩,又如同最寒冷的冰川,紧紧锁住傅说那双沉静的眼睛。他双手将玉钺平举,递向傅说。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撕裂长空、劈开混沌的决绝力量:

“此钺,随我父祖开疆,饮血无数,重逾千钧。”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惊骇、茫然、甚至隐含愤怒的贵族面孔,最后重新落回傅说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宣誓,如同诅咒,如同最后的战鼓:

“今日赠你——”

“替我劈开这朽烂的江山!”

话音落下,他将那柄承载着血与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墨玉钺,稳稳地、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傅说那双刚刚卸下镣铐、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中。

殿外,一阵裹挟着沙尘的狂风猛地灌入大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沙粒击打在殿柱和墙壁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

傅说没有立刻去接。他低头,看着递到面前的玉钺。墨玉的幽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钺身之上,古老的“商”字徽记在摇曳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沉甸甸的历史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

风沙更烈了,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大殿。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带着一种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沉稳,握住了冰冷的钺柄。

粗糙的掌心与光滑的墨玉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颤鸣,从玉钺内部隐隐传出。那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时发出的第一声低吟。

傅说握紧了钺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近在咫尺的武丁,投向殿外那片被风沙和血色残阳笼罩的天空。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沉寂千年的火山,在这一握之下,骤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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