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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一层不祥的灰翳,沉重地黏附在夏王行宫那片辽阔而荒凉的夯土台基上。整座以“宫室”为名的建筑,由无数根粗大、未经精细雕凿的原木勉强拼出框架,像一具被剥去皮肉的庞大骨骼。草泥糊填的缝隙里,在经年累月的潮湿和幽暗中,滋生出大片大片的霉斑,如同永不愈合的溃烂疮疤,散发出潮湿泥土混合着腐败植物的浓烈腥气。那从大地深处渗出的阴冷寒气,在这简陋结构的每一个角落流窜,无孔不入,浸透骨髓,让人无处逃遁,只能在冰冷中战栗。死寂笼罩四周,只有风穿过木缝发出的呜咽。

突然!台基深处,那被层层厚重木门隔绝的最幽暗所在,爆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嚎叫!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野兽临死前被粗粝麻布塞住了喉管、拼命挣扎时发出的、极度压抑却又充满原始痛苦的嘶吼。紧接着,“咚!”一声如同重物落入泥沼的闷响沉重地砸落,仿佛是山体倾颓的前兆。随后,是沉闷、单调而连续不断的声音——“噗!噗!噗!噗!”——皮肉被坚韧物体高速抽打的钝响,精准而规律,每一声都如同沉重的鼓槌,敲打在巨大而空荡的木结构骨架内部。那声音在这巨大的囚笼里碰撞、叠加、回响,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震荡,持续不断地碾压着每一根绷紧的神经。声音的来源是禁地,是王权中心最隐秘的角落,是夏桀意志宣泄的黑洞。它榨取着臣仆的尊严和血肉,喂养着王的暴怒。

把守着通往那片区域厚重巨门的两个持戈武士,覆盖着坚硬冰冷的青铜鳞甲,仿佛两尊矗立在寒风中生锈的青铜雕像。那持续不断的“噗噗”声和回响,终于让他们那几乎凝固的头颅,微微地、以人类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向彼此的方向偏转了一线。金属鳞片随着这微小的动作互相刮蹭,发出细碎、冰冷、如同冰屑相撞的轻响,但转瞬就被那厚重的闷响吞没。他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如同石缝下悄然流淌的暗流。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片刻,沉重的敲击声也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更深的淤泥覆盖下来,几乎让人窒息。

倏地——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残酷权力的巨门,被粗暴地从里面推挤开一道狭窄的口子!力道之大,带起一小股卷着霉味的寒风。

“呼!”

一团不成形状的、用发黄粗糙麻布草草包裹的东西,被猛力从门内踹了出来!它以狼狈不堪的姿态,裹挟着门后浓郁的血腥气息,沉重地跌落在台基边缘冰冷如铁的冻土地面上,激起一小撮浮尘。

那团被浸透的麻布迅速、无声地向内洇开一大片沉滞的暗红,扩散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倾倒在干燥厚实土皮上的劣质酒浆,污浊而黏腻。那包裹物蜷缩的姿态,依稀能辨认出曾经是一个人形,似乎隐约残留着女性的柔弱线条,但此刻已完全被痛苦碾碎。它在刺骨的晨寒里剧烈地、如同被无形利箭穿透心脏般无声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麻布下不知何等惨状的伤口。

门内沉重的脚步声紧随而至,如同追命的鼓点,在空旷的回廊里撞击。一个声音夹杂在浓痰般的喘息与粗野不堪的咒骂里,如同破碎的瓦砾互相摩擦:“废物……全都是浪费孤粟米的废物!”那声音充满了被忤逆的狂怒和被失败的挫败感拧成的狂暴。

一名武士无法自控地迅速垂下眼睑,将视线死死锁定在脚下粗糙的夯土地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纹路。沉重的门扉在咒骂声中再次合拢,但就在门缝合拢的最后一刹那,一声饱含着熔岩炽热冷却后龟裂般无穷躁怒的咆哮,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龙,滚过空旷而死寂的原野,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滚!都给孤滚回来!不征了!商汤?跳梁小丑!也配劳孤亲征!”

那嘶吼的余音带着王者的暴虐和狂躁的毁灭欲,被凛冽的寒风卷着,一路掠过驿道上干涸龟裂的黄土,带着沙砾的呼啸,狠狠扑进了晨曦初露、万物刚刚苏醒的商丘宫苑深处。几乎就在那声嘶吼抵达的瞬间,一个浑身滚满黄土沙尘、几近脱力的人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跌在刚刚凝结了一层薄薄晨霜的夯土广场上。他嘶哑的喊叫带着劫后余生的气息,在商汤宫室简朴但庄重的土墙木柱间撞出空茫的回响:

“夏王……罢兵了!收兵了!我们……我们暂时无事了!”

宫室内,商汤正端坐于一方铺着苇席的矮榻之上,姿态沉稳如山岳初升。一只造型古朴、表面氧化成暗青色的青铜酒爵稳稳地握在他宽厚的掌中,爵壁微温,其中酒液的香气若有似无。暖意顺着青铜传导至指掌,却暖不透他眼底深处的冷冽。他身后稍侧处,伊尹垂目静立,如同无声的流水。他那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捻着不知何时、从何处沾染在素色麻布袖口的一根枯草细茎,那细微的动作在极度寂静中却异常清晰。另一侧,仲虺挺立如同铁水浇铸的塑像,棱角分明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只有那对深邃眼眸的底部,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渊薮,无形的黑云沉沉低垂,仿佛要倾泻而下,将眼前的世界彻底埋葬。一股冰冷彻骨、夹杂着沙尘气息的风,猛地从庭院灌入宫室,吹得墙壁上悬挂的青铜短戈发出轻微的铮鸣,也无情地钻入商汤胸前敞开的衣襟缝隙。

商汤稳稳放下酒爵,青铜器皿与同样硬实的木几触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他那布满老茧和细碎伤痕的指节,在被青铜杯壁暖热后,瞬间因这股侵入的寒意而微微发白,无声地在膝盖上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响。时机未至!那条盘踞在斟鄩之都、贪婪暴虐的恶兽,在短暂的挫败和狂怒后,依然蛰伏在它那巨大的巢穴里,舔舐着也许微不足道的伤口,同时更加疯狂地磨砺着它那足以撕裂山河的恐怖爪牙,等待着更凶残的反扑。危机如同悬顶的利刃,只是暂时挪开了分毫。

时光如商丘城外流淌的河水,默默冲刷了一个寒暑轮回。季节的更替没有带走昆吾城头那凛冽的杀气,反而让城墙上猎猎作响的旌旗颜色更加刺目狰狞。

昆吾城内,那座象征着氏族权力的土石主厅内,一场风暴正在累积,如同密闭鼎炉中沸腾的青铜汁液。空气中弥漫着兽脂火炬燃烧的呛人气味和酒液的烈香。

“当啷啷啷——!”

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响彻厅堂!一只盛满琥珀色浑浊酒液的青铜盏被一只巨掌狠狠地掼砸在夯土地面上,酒液四溅,带着浓烈的发酵果物味道,迅速污染了新铺不久、雪白光滑的兽皮坐垫。深褐色的污渍像一滩呕吐物,玷污了那份刻意的华丽和秩序。

下首,一员浑身覆盖黑沉铁叶甲、身形魁梧如熊的武将猛地推席而起!腰腹间层层叠叠的青铜甲片因他骤然发力的动作发出一阵压抑的哗然震响,如同无数青铜甲虫在躁动。他那线条粗犷的脸膛瞬间涨成了陈年酱肝般的浓紫色,脖颈和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冲破肌肤喷射出来:“伯主!”他声音嘶哑,如滚雷在喉咙里炸响,“还要忍到几时?!商汤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野地里爬出来靠着奸猾和摇尾乞怜上位的贱种!夏王恩赐给他一口饭食让他苟活,他却敢恩将仇报,吞食韦、顾二邦!现在,他那沾满韦顾贵族鲜血的矛头,又恶狠狠地指向我们昆吾!指着我昆吾世代祖宗的基业!难道我们这些流淌着战神血脉的武士,要像羔羊一样,眼睁睁看他拆毁我们的城墙,侮辱我们的图腾吗?这口恶气,便是倾尽三川之水,也洗刷不清!”他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老茧的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苍白。

堂下瞬间如同滚沸的汤鼎!压抑许久的嗡嗡声猛地拔高、炸裂,带着浓重的血气和戾气!每一张被跳跃火光映照的脸上,都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对商汤刻骨的轻蔑与憎恨。所有的视线,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灼热地、带着巨大的压力,聚焦在主位之上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昆吾伯!

昆吾伯高大雄健的身躯宛如一座沉默的山峦,赤色的、毛发狰狞的熊皮大氅将他紧紧包裹,仿佛他本身就是力量的化身。须发如同昆吾冬日山顶的寒霜,根根洁白如雪,又坚硬如针。脸上刀劈斧凿般纵横交错的沟壑,烙印着他历经无数征伐的风霜,唯有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浑浊眼珠,此刻仿佛烧红的烙铁,迸射出几乎要将眼白都烧穿的炽烈恨意,死死钉在按在面前巨大石案上的那只蒲扇般粗糙巨掌上!古铜色的手背青筋如同苏醒的老树虬根,盘曲交错,每一次搏动都昭示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和此刻狂暴的心绪。

那声音沉如万年磐石在深渊中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在石垒的堂壁间反复碰撞、共鸣、回荡:“小儿商汤!”这第一声低吼,就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侥幸被夏王的宽纵(或者说是无视)庇佑了几日,便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自己就是天命所选,可以恣意征伐了吗?!以为趁着我昆吾精锐仍在冬营休整、粟米辎重尚未补充完备之际,像野狗一样突袭劫杀了我几支前哨斥候,就能动摇我昆吾大邦的根基?!”

“战!!!” “杀!!!” 堂下的怒吼不再是低沉的嗡鸣,而是被点燃的油库!如同无数柄嗜血的刀斧同时出鞘,带着撕裂金石的决绝,彻底冲破了简陋草编的房顶!那是整个昆吾氏族的血脉在沸腾,是祖祖辈辈引以为傲的尚武之魂被彻底点燃!每一个昆吾子弟的骨血都在这一刻燃烧起来!

昆吾伯骤然抬起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眼中那股浑浊的、如同沉寂火山熔岩的狂暴火焰,此刻已炽烈到了极点,仿佛随时要从眼眶喷薄而出,将眼前的一切焚毁!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落在了遥远而可憎的商丘方向。

“咔——嘣!”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裂声骤响!他那只蓄满千钧之力的巨掌,裹挟着整个氏族的怒火,轰然向下拍击!

那由坚硬整块青冈石打磨成的厚重石案,竟在他这含怒一击之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案面中央,一道细微却刺眼、如同闪电裂痕般的纹路,从落掌处瞬间撕裂开来!细小的石屑和积累的灰尘簌簌而落!一股无形的杀气,随着这裂痕的出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扩散开来,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擂鼓——!”他的喉咙炸开一声足以撕裂云霄的咆哮,震得整座厅堂都在摇晃,“传令下去!趁着商汤那野狗吞食了韦、顾、尚未消化、根基未稳、人心不附之时!倾我昆吾全族之力,给我直捣他的腹心!用我们的车轮,碾碎他那不知死活的身躯!用我们的戈矛,让他知道冒犯昆吾的代价!将商邑夷为平地,让商汤成为我昆吾祭坛上最新的牺牲!”每一个字,都如同血与火的宣言!

“咚——!咚——!咚——!咚——!”

昆吾那巨大得如同雷霆本体的战鼓被奋力擂响!声音沉重、蛮横、急促,如同接连炸响的霹雳,狠狠撕裂昆吾城上空原本还勉强维持的平静!这座古老的、以善铸兵戈闻名于世的大邑,在古老的伯长意志下彻底苏醒,露出了隐藏已久的、带着血腥气息的恐怖獠牙!

巨大的战车如同从神话里走出的金属巨兽,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迅速集结成阵。车轮卷起的黄沙尘土遮蔽了天日,形成一片移动的、不祥的死亡烟墙。庞大的车阵裹挟着整个昆吾氏的愤怒和赌上一切的决绝,发出如同地龙翻身般的轰鸣,朝着情报中商邑防御相对薄弱的西侧翼肋腹,悍然撞去!目标明确——要在商汤的盟友做出反应之前,用昆吾最引以为傲的重装车阵,撕裂商军的侧肋,然后直插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凛冽的风如无形的冰冷刀片,毫不留情地刮过商汤裸露的脸颊,在上面刻下粗糙而微痛的痕迹。他高踞于马背之上,勒马停驻在一道视野开阔的土岗坡顶。墨色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严寒中瞬间凝成小团白雾。

从这里俯瞰下去,苍黄无垠的大地如同凝固的波涛。一支庞大、肃杀、如同黑色巨蟒的队伍正缓缓蠕动其上。那是昆吾压来的战车军阵!每辆战车都由双马甚至驷马牵引,车身粗重,包裹着沉重的黑色生牛皮,边缘镶嵌青铜薄片以增强防御,与其说是车,不如说是移动的堡垒。战车上站立着披戴铁札甲和厚重皮甲的高大武士,手中的长戈、短矛密密麻麻,斜指向前方灰暗的天空,冰冷的青铜锋刃在冬日吝啬的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阴森森的寒光。战鼓声从阵中隐隐传来,一下一下,沉重无比,仿佛不是敲在鼓面上,而是直接锤击在每一个观察者的脏腑深处,带来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变得粘稠而难以流动。

仲虺勒着战马靠近商汤,他身披黑色犀牛皮甲,覆盖着青铜护心镜,如同移动的铁塔。甲叶在他细微的动作下发出如同石砾在坚冰上摩擦的冰冷声响。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之音,穿透寒风:“君上,昆吾此番倾巢而来,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猛兽,搏命而已。”他手中的青铜带鞘短剑向下一指,那坚硬的金属破开空气发出尖啸,指向远处昆吾军阵的中心,那里簇拥着一面巨大的昆吾图腾旗帜——一只狰狞的咆哮兽首,“其阵形厚重如山,缓缓推进如同移动的山峦壁垒。此刻,他们锋芒正锐,血气方刚。若我们仓促以精锐车卒正面强撼其阵,如同以锤击山,极易陷入泥泞血腥的拉锯绞杀之中,纵使取胜,也必是一场惨胜,徒然耗尽我商军多年积蓄的精锐力量,给随后必然到来的夏桀大兵留下可乘之机。”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整个如林的戈矛寒光,“不可正撄其锋锐。”

商汤那如青铜浇铸的面容毫无表情,他的目光没有收回,只是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侧方。伊尹并未骑马,他安静地立在一处地势稍低的避风凹地,身上裹着一件沾染了战场泥尘与枯草碎屑的青灰色狼裘。裘皮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带着明显的尘旅痕迹。他此刻正微微垂着眼睑,那双仿佛能洞悉玄机的眼睛,似乎对下方那几乎充斥了视线的、如同黑色洪流般的昆吾大军毫无兴趣,视若无睹。他的专注力,似乎全然落在了掌中那几茎不知何时捡拾的枯草叶上,指尖缓慢地捻动着。

当商汤的目光投来时,伊尹的动作似乎停顿了极其微小的一刹。随后,他依然保持着那副垂目的姿态,却缓缓地抬起视线。这视线并非投向下方那喧嚣的战场中心,也非转向身边的君王,而是如同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径直越过那层层叠叠、壁垒森严的战车和矛林,精准地投向昆吾大军庞大阵型的来路尽头——距离昆吾当前前锋阵列尚有相当距离的一片地势低洼之地。

那里,曾是一片滋养水草、泽被生灵的宽阔沼泽湿地。但此刻,连绵的干旱酷寒已将这里彻底榨干。龟裂成无数硬块的地表上,只有大片大片枯黄、干瘪、生命力彻底流逝的芦苇丛顽强地挺立着,像是一片片插在大地皮肤上的锈蚀刀锋。粗壮的草茎在无休无止的、夹杂着沙粒的彻骨寒风中瑟瑟抖动,发出如同无数低语哭泣般的“嘶——嘶——”“哗啦——”声。枯黄的苇絮被风卷起,无助地在空中打着旋。

“伊尹?”商汤喉间低沉震动,如同远方传来的闷雷。这是询问,也是等待一个早已被期望的答案。

伊尹的目光从那片死寂的洼地缓缓收回,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如同深秋不见底的寒潭水。仿佛刚才那穿透数里空间的一瞥从未发生。他微微动了动肩膀,并未直接回应商汤的询问。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他将要说出何等惊天动地计策的刹那,他却做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动作。

他缓缓地、不紧不慢地解下了腰间那条看起来破旧、褴褛,却异常坚韧耐磨的草绳腰带。那草绳显然经过特殊编制浸泡,呈现出被反复水浸日晒的灰褐色泽。他仔细地用双手拎起腰带的一端,然后扬起手臂,迎着那能刮走人魂魄的彻骨寒风,竟认真地、如同抖落尘埃般抖动了几下!

几缕细微的尘土伴随着几根枯黄的草须,在刺骨的寒风中飘落下来,瞬间消失无踪。

随后,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或者更像在进行某种深奥仪式的起始动作,不紧不慢地将那根草绳腰带重新、仔细地搭回臂弯里,还轻轻抚平了草绳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小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商汤那深沉如渊的双眸,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温和、平稳,如同氤氲着山中清晨薄雾的水汽,没有丝毫金戈杀伐之气,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昆吾举族远来,数百里奔波,人困马乏,粮秣辎重运输尤为艰难……冬日严寒,士卒早已冻饿交加,求一遮蔽取暖之心,必定如久旱渴水。待其扎营,必急于寻一个避风、近水、地面尚算平整的落脚休整之所……那片干涸的水泽洼地,草甸厚实,四周略有低坡挡风,距我军侧翼尚有一段安全距离……正是他们眼中休整人马、恢复体力最天然的营盘所在……”话音平淡至极,如同方才他抖落的那几缕无关紧要的尘埃。

然而,就在他话音几乎被风吹散的最后,他那藏于草绳遮掩之下的手腕,却以常人难以察觉的幅度,极其隐蔽地朝着那片枯苇洼地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几乎难以捕捉的一线弧度!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确凿无疑的指向性,一种深谋远虑中淬炼出的狠辣!

商汤的眼底,那原本被严寒和敌军压力冻结的冷光骤然爆裂!如同沉睡的猛虎在深潭中睁开燃烧的双眼!一丝了然而又充满极致杀意的寒芒,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凝固!

夜色浓稠得如同天地熔铸出的冰冷黑铁,沉重地覆盖了一切。唯有枯死的芦苇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哀鸣,数不清的苇杆在呜咽如鬼哭的风中互相摩擦、撞击、倒伏又弹起,发出永无休止、如同蛇群噬咬般尖利刺耳的“嘶嘶嘶”声浪,灌满了整个洼地。

数不清的昆吾士卒像被遗弃的破麻袋,堆叠在冰冷的战车旁、蜷缩在巨大车轮的犄角旮旯里,或是直接用破损的旗帜、薄薄的兽皮裹住疲惫不堪的身躯,试图抵御刀锋般刺入骨髓的严寒。长途行军和半日的列阵对峙,早已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饥饿像毒蛇盘踞在胃里,严寒更如同钻入骨髓的冰锥。夏伯——昆吾伯的严令如同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们求生的本能:“禁止任何人生火!”以免暴露位置,防止商军的突袭侦查。黑暗不仅吞噬了视野,更带来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温暖的绝望渴求。

“咕噜噜……”

一声极其沉闷、粘稠、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肺腑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极深的地下翻涌而出!低沉而持续,如同地底熔岩的滚动,又像巨兽在深渊喉咙里酝酿的低鸣,在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瘆人和诡异!

洼地边缘,几个靠着车轮浅睡的卒子被这声音猛地惊醒!他们倏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又充满恐惧地竖起耳朵,侧着头,试图在黑暗中捕捉这声音的来源。

“什……什么声音?”一个沙哑、带着睡梦残屑和极度不安的嗓音颤抖着问道,如同寒风中断裂的枯枝。

无人应答。那古怪的地鸣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鼓噪,似乎无所不在,时远时近,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湿手在抚摸着人的脚底板,脚下的冻土都在这持续不断的嗡鸣中微微震颤起来!这是一种完全超出认知的诡异!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了洼地边缘所有听闻此声的昆吾士兵,迅速蔓延开来!

“咕噜噜……隆……隆……” 声响持续,像低沉的诅咒。

更远些的地方,靠近枯苇丛的外侧警戒线附近,似乎有负责守夜的士卒也听到了,发出低沉的咒骂和惊疑的询问声。但很快,连这些声音都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声浪压了过去!

一大片几乎融入夜色的、影影绰绰的巨大黑影正无声地、然而又是实质性地逼近!伴随而来的是更加混杂、更加清晰的粗重喷鼻息声,仿佛有无数鼻孔在喷吐着灼热的雾气!然后是密集得如同一场小型地震前兆的、沉重急促的蹄声!那不是马的蹄声,更像是……大型的牲畜!无数只蹄子踏在干涸龟裂的泥沼地上,发出的闷响汇成一股沉重的、足以撼动心脏的洪流!

“有东西过来了!”前方某个暗哨的警哨发出短促、变调、充满惊恐的嘶喊!但示警声刚刚拔高就被淹没!那沉重蹄音和低吼声构成的“浪潮”,裹挟着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源自未知生物的恐怖气息,已经由远及近,以远超预计的速度拍到了眼前!

骤然间!

仿佛地狱之门在这一刻被彻底打开!在昆吾军阵四周、甚至可能更深远的洼地边缘,无数点火光如同地狱深渊里最恶毒的花朵,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同时爆燃!绽放!跳跃!

那火焰附着在无数个疯狂扭动、冲刺的庞大黑影身上!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疯狂扭动狂舞着,凶猛地撕开沉沉的夜幕!燃烧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那些因为身躯被烈焰灼烧而产生难以言喻、极度痛苦而疯狂扭曲的怪物轮廓!

是牛!巨大的公牛!数百头甚至更多!它们的鼻孔喷张着白气,巨大粗壮弯角在火焰中扭曲晃动,背上覆盖着厚厚的、浸透凝固油脂和松脂的草席!油脂在高温下熔化、滴落,所到之处引发更猛烈的燃烧!它们完全失去了理智,在火烧皮肉的极致痛苦驱使下,化为决堤的熔岩洪流!无视脚下龟裂的土地,践踏脆弱的枯黄芦苇如同碾碎枯草,发出一片密集碎裂的“咔嚓”声!无视任何地形障碍,眼中只剩下本能驱使下的疯狂前冲!带着毁灭一切的势头,直直朝着昆吾军阵里那些以战车为中心、被临时作为支撑点和壁垒的、厚实的车阵猛撞过去!

“火!火兽!有火兽冲过来了——!”凄绝的、非人所能想象的尖嚎如同沸油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整个昆吾营地!

那声音里包含了超越生死界限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从九幽炼狱最深层逃脱的魔神兽群!

“轰隆!咔嚓!咣——!”

毁灭的洪流正面撞上了猝不及防的壁垒!坚固的、象征着昆吾氏骄傲和力量的战车厚阵,在数百上千头燃烧火牛发起的、山崩地裂般决死冲锋下,发出了如同朽木般不堪重负的碎裂呻吟!沉重坚固的车厢被撞得轰然侧倾、碎裂!巨大的车轮在巨力下爆开!车轴上用来增强防御的青铜叶片在巨力的冲击下扭曲变形!

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如同天穹崩塌!那是车辕断裂的脆裂声、人被高速奔跑的巨大公牛撞飞时发出的闷钝撞击声和被公牛踩踏骨肉碎裂的可怕闷响混合成的死亡交响!浸透了油脂的草席在撞击的瞬间破裂、翻卷,上面的火焰粘附上昆吾战车上和营地附近堆积的军需干草、士兵休息的苇席、甚至车辆本身的木料,“轰!”一声就猛烈爆燃起来!整个场面瞬间被点爆!

“救命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火!烧起来了!快跑!”

“天罚!这是天罚啊!”

绝望的呼喊和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哀鸣与燃烧的爆裂声、牛群的痛苦悲鸣、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交织在一起,在深沉的夜空中盘旋、冲撞!

烈焰如同饕餮巨兽张开了血腥的巨口,腾空而起,扭曲着冰冷的夜空,将整个原本冰冷的洼地化作了沸腾的光与热的地狱!炽烈的热浪扑面而来,将空气中的景象蒸腾得翻滚扭曲!人形在火焰中挣扎,如同烧焦的飞蛾;牛群在火焰中狂奔,撞飞一切;战车成为巨大的火把,燃烧殆尽,化为满地狼藉的焦炭残骸。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燃烧的焦臭、皮肉毛发烧焦的恶臭以及新鲜血液被高温灼烤后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

伊尹,此刻已悄然行至商汤战车的旁侧,依旧裹着那件看似沾满风尘、实则严密温暖如同堡垒的青灰色狼裘。他脸颊的轮廓被前方跳跃的、肆虐的、妖异的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在黑暗中勾勒出深邃的侧影。他目光平静,穿透了那片燃烧的地狱景象。那瞳孔的深处,清晰地倒映着无数燃烧的战车营盘、冲天的烈焰光柱、扭曲挣扎的人形剪影、狂暴冲撞的兽影……一幕幕如同地狱图卷的景象在他眼底流转,却如同投入了最深不可测的万年寒潭,冻结不起一丝一毫情绪的涟漪。那狂舞的、吞噬生命的妖冶火焰在他眼中跃动,却根本无法扰动他眸中深潭那仿佛永恒凝固的冰冷秩序。

“君上,”伊尹的声音响起,清晰、平稳、没有丝毫起伏,以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压过了身后那片火焰地狱传来的滔天咆哮与濒死惨嚎,精准地传入商汤的耳中,“昆吾之魂,已在烈焰中崩解;昆吾之阵,已成一片火炼熔炉,秩序瓦解,士卒肝胆尽裂……正是此……雷霆一击之时!”

商汤早已披挂整齐!那覆盖着青铜甲片的全身戎装让他如同从远古神话中走出的战神!狰狞的青铜面具之下,两道目光爆射出比眼前炼狱烈焰更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野性力量的彻底爆发!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金铁交鸣气息的低吼,手中那柄象征征服的沉重长戈,被他高高擎起,如同要将不周山拦腰斩断一般!没有任何犹豫,带着千钧的威势和呼啸的风声,朝着那火光冲天、彻底陷入崩溃混乱的敌阵最核心、最混乱之处,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猛力劈斩而下!

杀意,在这一刻彻底被点燃!

昆吾最后的、象征着氏族最后的尊严与抵抗的城池,在商军狂暴的、无休止的攻击下,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雄伟和坚不可摧。它如同一座被蛀空了根基、早已腐朽不堪的巨大土石高塔,在绝望的风雨中摇摇欲倾。

原本厚重高大的墙体此刻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焦黑、利斧劈砍的深痕以及无数箭矢凿出的蜂窝状孔洞。夯土表层在大火的烘烤下崩裂、剥落,裂缝里顽强支棱着被血火浸透、早已失去生命的枯黄杂草,如同老人绝望挣扎的乱发。城墙中段,被沉重的攻城锥反复撞击出的那个巨大豁口,像一张狰狞的、咧向地狱的巨嘴,豁口边缘的断砖碎石早已被黏稠的、暗红色的冰泥覆盖、冻结。无数双方战士纠缠在一起、冻结在血泥冰层中的尸体层层叠叠,如同某种可怕的祭祀台阶。空气中,血腥气息混合着焦糊味、硝烟味和冰冷的泥土味道,浓稠得如同实体,狠狠刺入人的鼻腔,令人几欲作呕。这气息是死亡最浓烈的标签。

商军如同黑色的、永无止息的死亡浪潮,踏踩着这由血肉和仇恨冻结而成的污秽台阶,怒吼着、咆哮着,终于势不可挡地涌入了这巨城最核心的堡垒区域!每一步的前进,都伴随着踩碎冰层、踏过尸骸的刺耳声响。

昆吾伯——这座城池的最后守护者。他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浴血的古老雄狮!赤红着双眼,仿佛有火焰要从中喷射出来!花白杂乱的须发纠结着暗红的血污,半边象征着首领权柄与力量的赤色熊皮大氅已被战火燎烧得焦黑残缺,在城头刮过的狂风中如残旗般飘摇不定。他立于城头最后一片仅存的、由巨大木盾堆叠而成的薄弱壁垒之后。掌中那柄沉重的青铜巨斧,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伤痕和无数崩开卷刃的缺口,斧刃上早已染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粘稠发黑的污血。

魁伟如熊罴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喷吐出大团大团的白雾。他身上铁甲多处破裂,裸露的肌肉上翻卷着数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每一次挥动那柄沉重无比的巨斧,都带起令人窒息的沉重风啸,血水、汗珠随着动作四散飞溅!

“退兵?!滚回你们那肮脏的土穴去!!” 他的咆哮如同垂死巨兽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绝唱,裹挟着刻骨的仇恨和绝望的不甘,“天大的笑话!我昆吾,世受夏王重托!身负王命!荣耀即吾命!为至高无上的夏王流尽最后一滴血,方不负这血脉!方不负这大邦之名!方是吾昆吾男儿最终的归宿!”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绝望奋战的昆吾武士心头,激起回光返照般的悲壮和疯狂!

“砰!轰!”

吼声震人心魄!巨斧带着千钧之力扫过城垛!几个刚刚冒头、试图攀上城头的勇猛商卒被他如同拍打蚊蝇般击中!一人惨叫着被打断了腰肢,口喷鲜血向后倒栽下去,狠狠砸在下方的攻城锤上,发出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

然而,就在昆吾伯这倾尽全力的一斧扫过、那宽厚雄壮的腰肋侧面因巨大的发力动作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空门敞开的刹那!

一支闪烁着森森寒光、如同毒蛇獠牙般的青铜短矛!借着下方密集盾牌遮掩形成的绝对死角!自下而上!以无法想象的刁钻和精准角度!如闪电般!如鬼魅般!阴狠毒辣地斜刺而出!

噗嗤!

利刃撕裂皮甲、穿透坚韧肌肉、撞断骨头的可怕闷响,在这一刻清晰得如同裂帛!

短矛尖锐的锋刃,深深扎入昆吾伯那粗厚的腰肋侧面!刺穿了他因年迈而略显松弛却依然厚实坚韧的皮甲护腰!矛尖入肉的深度足以致命!

“呃……嘎……”

狂暴的咆哮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喉咙!如同被万钧重的无形巨锤当胸砸中!昆吾伯那魁伟如山岳般的身躯猛地一僵!全身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空!

“哐当啷——!”

那柄伴随他征战一生的青铜巨斧,从他骤然失去所有力气的手掌中滑脱,沉重无比地砸落在满是血泥和碎木的城头木板上,发出沉闷得如同心脏爆裂的巨响!这一声响,狠狠地砸在城头上每一个残余昆吾武士的心坎上!

他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寸寸、极其缓慢地试图扭过他那白发覆盖的头颅!布满了鲜红血丝、眼球几乎因剧痛和愤怒爆裂开来的浑浊眼珠,死死地、用尽最后的气力钉在那名一击得手的持矛商卒的脸上!那士兵脸上同样溅满了血污和泥垢,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那双眼睛里投射出的冰冷、坚决、如同河床下沉积千年的坚硬顽石般的目光,穿透了血污和硝烟,清晰地映在昆吾伯急速扩散的瞳孔中!那目光里,没有仇恨,没有狂热,只有完成致命任务的极致冷静和漠然!

紧随其后!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支!三支!从不同方位刺来的、更长、更沉、用于密集格斗的青铜长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凶狠地!毫无怜悯地刺穿了他本就重伤的身躯!一戈狠狠刺入他后腰!一戈从他肩胛骨下方捅入前胸!力量之大!角度之刁钻!配合之默契!

“呃啊——!”

昆吾伯喉咙深处被挤压得彻底变形,猛地向后高昂起头!最后那一声破锣般的嘶吼卡在咽喉最深处,终究未能完整发出!那最后的、死死钉向远方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无数烽烟、千山万水投向那遥远夏王都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如同岩浆喷涌前被冻结的狂暴怒意和彻骨的不甘!如同被永恒凝固在时空中的一道闪电!

随后!那曾经伟岸如山岳般的庞大身躯,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如同被推倒的山峦!沉重地、缓慢地向着城墙内侧冰冷坚硬、沾满血污的石棱处砸落下去!

砰!

头颅重重磕碰在城堞冰冷如铁的棱角上,发出一声闷钝得令人心碎的巨响。曾经威震三川的昆吾伯,就此再无声息。

伊尹不知何时,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已行至商汤身侧。他没有去看昆吾伯倒伏的血泊之地,目光只是平静地越过混乱的城头战场,投向城内更深处那座尚未沦陷、依旧在挣扎着、冒着几缕渺茫青烟的土台祭坛方向,以及城内隐隐传来的、失去支柱后爆发的绝望哭嚎。那目光深邃,如同在计算下一盘更加宏大的棋局。

“锵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商汤腰侧那柄象征着王者决断的青铜短剑——剑身笔直如尺,淬火成青黑色——被猛地拔出!剑尖在凄冷的晨光下闪烁着无情的寒光,直直指向脚下那片早已在烈火和血海中彻底土崩瓦解、象征着昆吾最后尊严的城池腹心!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个字!如同冻结的利刃,从商汤喉中迸出:

“灭——之!”

冰冷的杀戮命令如同滚烫的毒油倾倒进沸腾的鼎炉!早已杀红了眼的商军,在“灭之!”这个字眼落地的瞬间,彻底转化为一股再无任何理智和人性的黑色毁灭洪流!

再无阻挡!如同黑色的激流冲破最后的堤坝!

洪流瞬间席卷了城头最后的、零星抵抗的昆吾残垒,然后如同山洪爆发般,顺着所有的马道、台阶、甚至是云梯,疯狂地灌入了昆吾大邑的心脏地带!攻守之势彻底逆转!

巷战!惨烈的、毫无退路的巷战在每个角落瞬间爆发!残存的昆吾武士早已明白没有任何生路,退无所退。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凶悍与绝望,依靠着断壁残垣、街角巷口搭建的、摇摇欲坠的木头石块街垒,进行着悍不畏死、惨烈到令人窒息的负隅顽抗!他们用尽了手中的石块、最后几支箭矢、甚至断折的戈杆!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最后的疯狂!每一处狭窄的巷道都变成了血肉磨坊!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愤怒绝望的吼叫声!濒死痛苦的呻吟声!房屋土墙被推倒压垮的轰鸣声!构成了死亡交响的最强音!

但崩颓之势,早已如同滚落深渊的巨石,再无可挽回!昆吾主力的崩溃,领袖的战死,以及昨夜那场从天而降、宛如神罚的火牛之灾,早已摧毁了他们抵抗的所有意志基础!

巷道上,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多到无法下脚,每一步踩下去都会陷入那混合着泥土、碎骨、内脏和尚未完全冻结的粘稠暗黑血浆之中!每一脚都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湿陷感和难以言表的恐怖粘腻!

商军的屠戮却并未因这血腥的场景而有半分停止!胜利的巨大狂喜和对征服土地的无尽贪婪,在每一个商卒心中燃烧!他们踏过同袍和敌人的尸体,推开挡路的废墟,利刃挥砍!每一次青铜兵器斩断骨肉的沉闷钝响,都伴随着一声惨烈尖锐、足以撕裂耳膜的绝望哀嚎!无数尖锐的哀嚎,混合着胜利的疯狂叫嚣和房屋燃烧倒塌的巨响,在浓烟密布、如同笼罩着死亡纱幕的城池上空交织、缠绕、冲撞,形成一股直冲灰色天穹的巨大声浪!仿佛要将那厚重阴沉的云层也撕裂开来!宣告着一个古老霸权的彻底终结!

晨露还凝结在街边枯黄的草叶尖,反射着冰冷的微光,寒气刺骨如针,但这微弱的寒意已经完全无法抵消城池中心燃烧的火焰和喷涌的血气带来的腾腾热气。

一切似乎逐渐接近尾声。伊尹恭敬地立在商汤身后半步的位置,垂手而立。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初春融雪后山林间缓缓流淌的清澈溪水:“君上,历时经年,以雷霆之势荡平韦、顾、昆吾三雄,如犁庭扫穴,威德所加,四土宾服,西顾之患荡然无存。然……”他话语微微一顿,短暂得如同微风拂过水面,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如同针尖淬毒般的锐利寒光,“夏桀虽因朝野震动、民生凋敝而罢征商丘在先,昆吾又为其先导大邦亦为我所灭,然则……其根本,那‘受命于天’的大夏名号尚存,其巢穴斟鄩依然金城汤池,其爪牙……其余依附于夏的众多方国诸侯,此刻尚在墙头踌躇,观风望色……最为关键,”伊尹的声音压低了一线,几乎只在商汤耳旁萦绕,“唯东方九夷之大军!此乃夏桀手中真正的、最凶猛的战争獠牙!其军势雄壮,桀骜剽悍。九夷尚在,夏桀犹握征伐之权柄,其余诸侯便不敢妄动!乘此韦顾昆吾尽灭、我军新胜余威犹炽未退之时,何不……投石问路,探一探那夏桀的爪牙,是否依旧锋利如昔?”

商汤那覆着薄霜的剑眉猛地一挑:“如何试探?”声音低沉得如同压在浓云下的闷雷。

“断贡。”伊尹微微颔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阙土墙,投向了遥远的东方,“贡赋,维系上下尊卑之礼,乃天子驭万邦之名分所在!断贡!即撕其‘名’!毁其‘分’!更乃试探九夷是否甘心做桀之鹰犬的绝佳利器!此乃一石激浪!若桀能驱使九夷大军如期起兵,再度浩浩荡荡西向问罪于我,则证其积威尚存,爪牙锋锐未折!九夷之兵,如悬顶之刃,吾等当暂敛锋芒,徐图后计;若其号令不动九夷诸部,使九夷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或借故推诿……”伊尹袖中的手指轻微一捻,如同捻断了无形的丝线,“则昭示桀之王权已然崩解,其根基已彻底朽烂如枯木!天命已弃夏鼎——当归属我们这蒸蒸日上的‘商’!”字句温润如同玉珠落在青铜盘上,发出清脆又冰冷的碰撞声响,在商丘宫苑清晨那彻骨的寒风中敲击出冰冷、清晰的铮铮回响!

命运的石子,在这一刻,被精准地投入了深不可测的时局漩涡中心!

商丘的贡车终究未能如期抵达那座沉浸在酒池肉林与暴戾狂欢中的夏都。承载着试探的沉默,比预想的更加尖锐。

夏桀的暴怒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迸发的炽烈程度远超最悲观的估计。被羞辱点燃的疯狂,吞噬了最后的理智。那几位冒死归来的使者,带回的不仅是失败的消息,还有……更直观、更血腥、更带有夏桀独特印记的警告。

使者们被削去大半头发,如耻辱的奴隶标志。更令人惊恐的是,其中一位使者口中那半截尚在滴淌着温热、粘稠鲜血的舌头,被随意地包裹在一块浸透恐惧汗水的麻布里,作为贡品缺失的替代!这是对商汤最赤裸、最残暴的宣示!比任何战书都更有穿透力!

这象征着尊严彻底剥夺的野蛮羞辱,如同滚烫的熔岩泼进了冰冷的深渊,在夏桀那座由青铜、巨石与奴隶骸骨构筑的庞大深宫巨殿里,点燃了一场如同地狱降临般的毁灭风暴!

“哐当!” “咔嚓!” “哗啦——!”

价值连城的厚重玉璧被砸得粉碎!巨大的盛酒青铜方彝被掀翻!精美的彩陶在青铜装饰的殿柱上撞得粉身碎骨!金玉珍宝碎裂的尖锐声音在空旷的殿堂内连绵不绝,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回响。侍者、女奴惊恐至极的奔逃、呜咽和抑制不住的低声啜泣,像绝望的蚊蝇般在雕梁画栋间无望地碰撞、回荡。那声音充满对即将降临到自身的灭顶之灾的恐惧。

最高处的、俯瞰一切的巨大夯土台基上,暴怒几乎点燃空气!夏桀对着莽苍山川、对着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发出了裂帛穿云、足以撕碎灵魂的癫狂嘶吼:

“传命!八百里加急!传命九夷!各部头人立刻起兵!孤王要他们举族之力!举族之兵!把商汤那胆敢藐视天威、吞吃贡赋的贱种!给孤活着拖来!拖到孤的面前!孤要一寸寸剁了他!用他的骨头磨粉!用他的血……喂养孤王的猛兽!要让他活着看着他的族人被投入虿盆!违令者——屠族!”

名为“阙里”的那片宽阔厚重、如同巨人遗骨的黄土塬原野上,朔风呼号,如同无数无形的巨磨在天地间沉闷地滚动、碾磨着砂石与人的心神。杀气如同粘稠的寒冰,凝固了每一寸空间。气氛凝重得如同巨石压胸,无人敢大声喘气。

夏桀身披象征无上权柄的青铜兽首重甲,每一片打磨得寒光闪闪的鳞叶都在阴霾天空下反射着惨淡、扭曲的光线。他如同来自幽冥的战神雕像,高踞于临时垒砌的、俯瞰全军的夯土高台顶端。那遮蔽了他半张面孔的狰狞獠牙覆面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布满了赤红色的、如同盘踞着疯狂毒蛇的血丝,两簇冰冷的、却又仿佛在燃烧的幽蓝火焰在其中跳动,死死锁住下方被弥漫黄尘所笼罩的、苍茫死寂的广袤大地。

土台之下,如同墨色的、无边无际的海潮般铺展、翻腾、凝固的,是奉夏王号令紧急集结于此的九夷各部大军!来自不同山川河泽、操持不同语言、信仰不同图腾的彪悍战士汇聚于此。奇特的兽皮拼接甲胄、闪烁着鱼鳞光泽的鳞甲、沉重的原木包裹青铜的大盾、镶嵌着狰狞野兽牙齿的奇异兵刃、绘制着猛禽蛇虫或狰狞山魈的各色图腾旗帜在风中狂乱舞动,猎猎作响,形成一片色彩怪异而充满野性力量的汹涌海涛!

一股混杂着浓重汗酸味、发馊的皮甲味、人畜粪便气味、呛人的尘土味与一种原始水域特有的、带有隐隐腥咸气息的体味,如同煮沸的浓汤般蒸腾直上,猛烈地冲击着高台!这股复杂刺鼻的气浪熏得夏桀身后那几名出身高贵的近臣面无人色,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身体颤抖如同筛糠。然而在王座辐射出的恐怖威压下,无人敢动分毫,甚至连擦拭冷汗都小心翼翼,如同提线木偶。

死寂,如同被拉满后绷到极限、弦丝几欲断裂的强弓,紧绷得嗡嗡作响,让人耳膜生痛。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停滞。

一阵粗犷、原始、带着野兽般未驯化感觉的沉重牛角号声,猛地撕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传令官的号令如同沉甸甸的生铁块般沉重砸落。

“众军——肃——立——!”

夏桀焦躁地在高耸的座椅上挪动了一下沉重的身躯,青铜鳞甲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脚下那坚固的、由厚实夯土构建的战靴,在光滑坚硬的夯土台面上碾出细微但刺耳的“吱嘎”声响。每一声都如同无形的鼓槌,敲打在台下九夷头领们那同样粗犷却也敏锐的心中。

死寂,更加沉重。无形的压力像一层又一层的铅板覆盖下来。

夏桀身侧,一位白发几乎垂地的老巫祝,神情肃穆,枯瘦如同鹰爪的双手捧着巨大的卜骨——那或许来自某种罕见的巨龟或水兽。卜骨上灼裂的纹路如同死亡的预兆。枯老的手指缓慢地、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韵律抚过那些深浅不一、指向未知的裂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无形的神明沟通。这来自远古的静默仪式,让本就沉重如铅的空气更加凝固。

台下的九夷各部头人,披挂着他们部族最引以为傲的羽毛装饰、兽牙项圈,如同凝固在石座上的远古石雕,纹丝不动。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带有细微倒钩的锋锐箭矢,穿透他们奇形怪状的头盔缝隙、皮毛甲胄的遮挡,带着深沉野性的审视、赤裸裸的疑虑、以及毫不掩饰的对台上这位威严受损的天子威信的评估,如同千万把无形的锋利刮刀,反复刮过夏桀覆面下的皮肉、甲胄的每一片鳞叶!带来一种难以言喻、如芒在背的刺痛感和……羞辱感!

就在这令人几近窒息、如同绷紧鼓皮般随时可能爆裂的静默高点上!

倏地!

大地震动!

沉重!整肃!带着一种碾压厚冰、粉碎河床般的巨大威势!节奏分明的脚步声,仿佛自九渊传来,从对面商军可能集结的方向步步踏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山崩海啸般的推进感!

一面巨大无朋、刺着雄浑玄鸟图案的暗色大纛,率先撕裂了地平线上模糊的烟尘线,如同一柄破开混沌的巨剑!

随即!是无数青铜戈矛的冷冽寒光骤然刺破尘烟!瞬间闪耀!如同在苍黄、荒芜的死寂大地上陡然怒生出大片大片足以割裂天空的生冷荆棘丛林!每一柄锋刃都闪烁着无情的光芒!

比这寒光更让人呼吸停顿、心跳骤停的!是阵列最前端的那一个身影——商汤!

他赤膊!上身完全裸露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之中!那虬结雄劲、如同铜浇铁铸的肩背与腰脊上,赫然背负着数根用粗韧皮绳紧紧捆扎在一起的、新砍下来的荆条!枝条之上,密密麻麻、狰狞尖锐的倒刺根根直立,如同无数嗜血的獠牙!这些尖刺早已深陷于他那古铜色、伤痕累累的强壮肌肉深处!暗红色的血珠顺着皮肤粗糙的沟壑和肌肉起伏的纹理无声地流淌、汇聚、滴落!早已浸染了他粗麻腰胯一大片湿漉漉的深褐色!如同展开一面血污凝结的惨烈旗帜!他每踏出一步,身体每一丝微小的震动,都牵扯着那些深深嵌入皮肉的荆条,牵动着无数细小的创口!更多的、温热的新鲜血珠就不断地从刺伤处被挤压出来,顺着皮肤缓缓滑落,在他踩过的冰冷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细微的、带着灼热温度的血脚印!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同样赤裸上身的仲虺和几位来自商地最古老宗族、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岁月风霜的年高德劭长者。他们也背负着沉重无比、以原木箍成的巨大木箱,双手战战兢兢、却又无比恭谨地捧着箱底。他们跟随着商汤的步伐,一步一踏,背负着难以想象的沉重,走向那如同喷涌着毁灭炼狱之焰的高台!

这段距离不长,但在千万道混杂着惊愕、不解、鄙夷、嘲弄、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的锐利目光聚焦下,却显得异常漫长而艰难。终于,他们来到了高台之下。

沉重的木箱被老者们用尽气力、无比卑微地、双手剧烈战栗着捧起、轻轻放落在夏桀驾前那覆盖着浮土的坚硬夯土地面上。箱盖被无声地、小心翼翼地掀开。

光芒迸射!

未经熔铸、未经锻造的天然金饼!如初生婴儿头颅般大小、散发着温润内敛光泽的硕大玉璞!一匹匹精心浆洗过、柔软如同云霞、色彩斑斓、散发着奇异芬芳香气的丝帛!未经切割雕琢的黄金块在阴惨惨的天光下流动着沉甸甸、令人眩晕的哑光;巨大的玉璞质地纯净温润,如同远古神灵凝结的泪珠;那些巧夺天工、华丽精美的丝帛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流淌的、凝固了日光云影的霞光碎片……所有的财富和诚意,在死寂中闪耀着令人窒息的诱惑。

死寂!漫长到让所有人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的死寂!

在这死寂的顶点,在那万箭穿心般的、足以让任何王者崩溃的注视下,夏桀覆面下那双充血的眼睛中最初翻腾的赤色暴怒风暴,如同遇到了无底的深渊,终于渐渐被另一种更原始、更灼热的光芒所取代——那是如同饿狼看到鲜肉的贪婪火焰!那是被严重冒犯后又能轻易将冒犯者碾压至尘埃、令其俯首乞活的、权力再次膨胀带来的极度满足感与掌控一切的睥睨!

他死死盯着那些仿佛在跳跃着光芒的黄金、玉璞和丝帛,喉管深处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类似贪婪野兽在吞噬猎物前那满足而充满威胁的低沉呜噜声。片刻之后,他那覆盖着冰冷青铜重甲的臂膀缓缓抬起,没有指向献上重礼的商汤,却带着一种君王宣告无上恩典的姿态,直直指向下方那片如同墨色海洋般死寂肃杀的九夷大军阵营!

“商侯汤!”夏桀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全力、带着一种刻意宣示的庄严,仿佛在宣读神谕,“忠诚昭着!恪守王命!知错能改!乃吾大夏之股肱!寡人受命于天!泽被万方!念汝一片赤诚,既往不咎!”他庞大的身躯在高处傲然挺直,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山!

紧接着,他那覆盖着青铜手套的臂膀猛地一扫,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指向那无边无际的九夷大军:

“尔等——”声音如同雷霆滚过原野,“自今日始,当视商侯为手足兄弟!以兄弟之情侍奉!共保吾之疆土!若再有对商侯怀有异心者——”他那覆盖着坚硬青铜、如同凶兽之爪的手猛地攥紧!指节上的青铜护指在巨力挤压下摩擦发出一连串令人头皮炸裂、如同捏碎无数细小枯骨的可怕脆响!“便如碾死此间蝼蚁!形神俱灭!举族为奴!”

商丘,幽深简朴的宫室内室。一盏陶制豆灯被点燃,昏黄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将两个巨大的人影扭曲放大印在粗糙的土墙上,如同沉默的古老神只在壁上低语。

夏婧安静地跪坐在冰冷彻骨的砖地上,面前放着一只小小的陶碟,里面盛着用矿物调和油脂研磨而成、浑浊如血泥的赤色赭石粉末。她手中捏着一柄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显然是精心准备的骨梳。指腹沾满那浓稠赤赭,动作沉稳得近乎诡异,一点点、均匀地涂抹在商汤背部那些因背负荆条而留下、仍在微微渗出血珠的纵横伤口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的精准沉着。指腹并不避开翻卷、撕裂的皮肉边缘,甚至有时会刻意地按压下去,迫使那些刺入皮肉的、微小的木刺尖粒周围的淤血污迹被挤出,然后再用赭石粉末覆盖其上。冰冷的赭泥带着刺骨凉意,混着被压入血肉更深处的锐痛,一同钻进那本就饱受折磨的皮肉之下。

“……”近乎无音的、如同尘埃飘散的气流摩擦声,从夏婧紧抿的唇齿间幽幽溢出。那声音极轻极淡,却如同北地刮骨的寒风,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冽锋芒,“这便是……王今日与那‘天下共主’所做的交易?折断大丈夫的脊梁,剜割自己的血肉去献祭……只为换得那暴君片刻的骄纵与虚荣?这区区一箱金玉帛缕……就是喂饱那头残虐贪婪饕餮的……半日肉糜?”话语里没有关怀,只有冰冷的、如同针砭般的讥讽和对这种折辱方式的彻底否定。

商汤的脊背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伤!他的双眼豁然睁开!眼底深处压抑了整整一天的风暴瞬间狂卷而起!他没有回头,紧盯着土墙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墙壁洞穿。背上涂满赭石的创口仿佛同时被无形的利刃反复切割、蹂躏!一股熟悉无比、却比荆刺深扎更尖锐窒息千百倍的痛楚猛地顶上了他的喉头!巨大的屈辱和深藏的怒火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

商汤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要将那股岩浆般的愤怒和驳斥咽回去。下颌的线条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他紧抿的唇线微微翕张,最终挤出的却只有沉冷如冰、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铁硬命令:

“出——去。”

空气如同瞬间凝固的寒冰,碎裂、掉落。

时光如同商丘城外那条不知疲倦的河水,又是一度枯荣。季节轮转,凋零了夏日的炽烈,凝固了秋日的萧索,再次回归到大地冰封的严酷轮回。

斟鄩之都。夏桀那座被华丽与血腥笼罩的行宫中,专门用来豢养凶猛异兽供王赏玩杀戮的广袤兽苑深处。巨大的、散发着浓烈野兽腥臊气息的腥臭气味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膏油,几乎能附着在人脸上撕扯下来。这气味是权力、暴力和原始力量的混合象征。

场地中央,一头刚刚从遥远山林捕获的、壮硕如小丘的纯黑色野牛,被七八条粗如蟒蛇的特制皮绳死死捆缚住强健的四肢!如同祭品般被仆从们以巨大的力量强行拖拽入空旷的狩猎场!这头山野霸主的肩背上,已经插着数支尾羽兀自震颤不止的锐利箭矢!粘稠的暗红色鲜血正沿着黑亮的皮毛蜿蜒流淌而下,在蹄下泥泞的地面形成一小滩暗黑的水洼。野牛低沉痛苦的咆哮如同闷雷,巨大牛眼中燃烧着野性的怒火和不屈。

高台上,夏桀身披华丽的猩红熊皮大氅,内衬青铜轻甲,姿态傲然地立于特制的射台。他手中那张漆黑如墨、镶嵌着黄金兽纹的巨大强弓已被拉开满如圆月。弓弦每一次尖锐刺耳、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鸣,都伴随着一支足以洞穿坚木的铁羽箭矢撕破空气的厉啸!凶狠、精准、带着戏谑的残忍,扎入黑牛厚实的皮肉深处!

“嗤!” “嗤!” “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和野牛更加狂暴痛苦的哀嚎交织!

每一箭射出,夏桀的脸上便浮起一层更为浓厚的暴虐快意。他看着那头曾经雄霸山林、如今却只能在他箭下徒劳挣扎、痛苦翻滚的无敌巨兽,听着那饱含痛苦、恐惧与不甘的绝望吼声,一种掌握生死的绝对权力感让他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畜生!你也有今天!跪伏于孤王脚下吧!”

他脚边,一名身着华服、此刻却被巨大恐惧慑得浑身筛糠的臣僚,几乎将脸埋进了冰冷腥臭的泥土里,声音微弱颤抖得如同风中之烛:“伟……伟大的王……东……东方传来急报……九夷各部……非但拒纳今岁分毫贡赋……更……更声称因前次遵王命勤王、草场毁坏、牲口凋零难以为继……今日……他们竟公然……公然在官道隘口设伏……劫掠……押送贡赋往王都的车队……以充抵……” 后面的话他再也无法说下去,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

弓弦的尖啸声戛然而止。

夏桀脸上那凝固的、因虐杀困兽而产生的暴虐狂笑,如同瞬间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窖!僵死在肌肉深处,形成一副极端扭曲、诡异的面具!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惧!

死寂。

方才还在痛苦咆哮、因流血过多而显得迟缓的黑牛,仿佛也感应到了某种致命的威胁,骤然停止了翻滚挣扎,巨大的牛头抬了起来,仅存的凶悍独眼中倒映着高台上那尊如同死物般的可怕身影。

兽苑内只剩下那位负责安抚野兽、沟通神灵的白发巫祝仍在疯狂舞动!他不知从何处抓过一条沾满干涸血迹的沉重皮鞭,手臂肌肉贲张,如同抽打着不共戴天的仇敌!鞭梢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响声!疯狂地、毫无顾忌地抽打在供奉案上那块传承自远古祭司的、极其珍贵的巨大千年龟甲上!

“啪!” “啪!” “啪——!”

每一次鞭挞都竭尽全力!碎小的龟甲片如同被炸开,激射向四面八方!如同下了一场惨白碎骨的雨!那老巫祝花白的乱发甩动着,浑浊的老眼翻白,喉管深处发出如同兽类濒死前气管破裂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他在用这种方式取悦神灵?抑或是宣泄无法承受的恐惧?

“铿——嘎嘣——!”

一声足以撕裂心脏的、如同金帛与坚骨同时被折断的巨大怪响猛地炸开!

夏桀那双筋肉虬结、蕴含千钧之力的巨臂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蛮力!硬生生将手中那张沉重坚固、价值连城的黑漆镶嵌黄金兽纹硬弓拦腰掰断!坚韧的犀牛角背脊、紧绷的牛筋绞弦,在瞬间断裂!崩飞!断口处锋利狰狞,如同猛兽参差的獠牙!

“轰——!!!!”

沉重的断弓被他裹挟着熔岩般倾泻而出的狂怒,如同投掷攻城巨锤般猛力砸向下方场地中央那头被牢牢捆缚、无力抵抗的纯黑野牛!

“呜——哞——!”

断裂的弓身带着恐怖的呼啸擦着黑牛的头颅掠过,堪堪砸在坚硬的夯土地面!碎石烟尘如同炮弹般轰然激射而起!形成一小团瞬间扩散的尘雾!黑牛受此巨震与生死之危的恐吓,发出一声扭曲变调、凄厉至极的惨嚎!巨大身躯猛烈痉挛、轰然侧翻!带倒了一片围栏!尘土飞扬!

夏桀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暴风反复捶打的山崖!覆面下的那双眼睛,此刻已非熊熊燃烧的赤红火焰,而是彻底化为了吞噬一切光线与生命的幽冥深渊!那深渊底部,只有最纯粹的、毁灭万物的欲望在沸腾!

“九——夷……”那声音像是从九幽冻土最深处挤出的冻息,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劫掠天贡?用叛贼般的言语挑衅孤的王权?好……很好!孤王便亲自去你们那片低贱的沼泽水泽之地——去取!”他猛地一脚将匍匐在脚边、抖如落叶的臣僚如同踢开碍事的瓦砾般踢翻,“立刻点兵!集结王师!孤要亲征!孤要踏平每一顶卑贱的帐篷!屠尽每一座肮脏的村落!杀绝每一张……哪怕只会咿呀喘息的……会呼吸的脸!用他们的骨头为孤王铺平通往东海的大道!用他们肮脏的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恶龙的最终咆哮,撕裂了整个天空,撞得远处山林里栖息的鸟儿惊飞乱逃!

“为孤王的宝剑——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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