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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汤舔舐着干裂渗血的嘴唇,

尝到舌根残留的龟甲焦香,

那是三天前燎祭占卜的残味。

当使臣的马蹄踏碎亳城龟裂的大地时,

他抓起铜环烙进自己掌心——

夏台不是铜鼎,

而是玄鸟涅盘前必须吞下的炭。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龟甲的边角,原本坚硬如石的龟甲,在烈火的淫威下发出了细微而惊心的噼啪碎裂声,如同干枯的骨骼被硬生生折断。龟背粗粝的纹理,在跳动的火光中被无限放大,纵横的沟壑不再是神圣的纹饰,而像是被天火炙烤过的旱地,大片龟裂、扭曲、卷翘,散发着一种濒死的焦糊气息。那些裂纹,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所化的荆棘,在光滑的甲面上疯狂滋长、蔓延,它们穿透了事先精心钻凿出的、象征着与天地神明沟通桥梁的圆坑,将那些象征着虔诚与希望的孔洞撕裂、填满。圆坑里的卜辞灰烬被火舌卷出,宛如黑色的恶灵在凶纹间游走。

灼热的风如同无形的巨兽,咆哮着席卷过简陋的夯土祭坛,卷起新燃艾草的灰烬。灰烬带着尚未熄灭的滚烫火星,像一场来自地狱的雪,纷纷扬扬地砸落在祭坛下方匍匐跪拜的众人身上,黏附在他们汗如浆注、布满尘土的额头和脖颈上,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又混合着汗水流下肮脏的泥痕。

汤,这个被所有绝望目光聚焦的商侯,就跪在祭坛的最前沿,离那三块正在烈焰中哀嚎、变形的龟甲,仅仅三步之遥。那三步,却如同隔着一座喷发的火山。热浪扭曲了他眼前的空气,模糊了龟甲的轮廓,火焰吐出的气息直接扑在他脸上,舔舐着他同样干裂起皮、渗出血丝的嘴唇和皴裂的脸颊。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非空气,而是裹挟着灰烬与焦臭的灼流。他身上那件深色的麻葛祭服,象征着对神明的敬畏,后背早已被汹涌的汗水彻底湿透,紧紧贴着皮肤,黏腻沉重。但瞬间,这湿重又被更炽烈的热风蒸干,留下白花花的、如同铠甲般板结僵硬的盐碱汗渍痕迹。每一次沉重的吐纳,喉咙都像被滚烫的砂砾刮过,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坛下,是黑压压一片、如被烈阳晒蔫的麦秆般在热风中苦苦挣扎的民众和惶惑的贵族。无数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血丝、泛着濒死光芒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火焰深处那几块龟甲——它们承载着所有渺茫得如同晨露般的希冀,是这片龟裂大地上最后一枚救命的浮板,此刻却在烈焰中发出不祥的呻吟。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火焰哔剥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在交响。

“哔……剥——!”

一声异乎寻常的清脆炸响,如同千年古树的骨干被巨力硬生生拗断!声音尖锐地刺穿了所有的混沌与祈祷!

就在这撕裂耳膜的爆响声中,那块位于中央、最为宽阔的龟腹甲正中心,一道狰狞、扭曲、如同被厉鬼怨毒爪牙狠狠撕裂的纵纹,骤然显现!它并非缓慢延伸,而是瞬间贯穿了整个甲面!力量之狂暴,甚至将裂纹边缘崩飞出几点炽热的、火星般的粉末,瞬间就被贪婪的热风卷走吞噬!

仿佛是地下的妖物获得了释放的口子,火舌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甬道,发出欢啸,猛地朝那道炸开的深邃缝隙中钻去!火焰的颜色在缝隙深处诡异地变为幽蓝!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炸开,仿佛打开了一具腐朽千年的棺椁——那是龟甲骨质焦糊味、某种粘稠得如同膏脂的动物脂肪焚烧后的恶臭、混杂着浓烈艾草的刺鼻烟熏与大地被彻底烤透后的焦土气息!这股气味如同有形的巨掌,狠狠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咽喉!

“凶……大凶啊——!”大祭司凄厉颤抖、如同风中最后一片残叶般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炸裂开来!那声音里浸透了绝望的哭腔,更有一种被苍天与后土同时唾弃、遗弃的无边恐惧!他枯瘦的手指指着那道仍在吞噬火焰的狰狞凶纹,指骨颤抖得几乎要脱臼。

“天怒未已……地泉枯绝……我等诚心……”大祭司的控诉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剧烈到撕心裂肺般的呛咳爆发出来,枯槁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眼看就要一头扑倒在祭坛边缘那堆依旧炙热的燃甲灰烬中。

“大祭司!”几个年轻的助祭魂飞魄散,慌忙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拉住他沉重的身体,才避免了他被那象征天谴的烈焰彻底吞噬。老者的身体软倒在助祭臂弯里,只剩下微弱断续的抽噎和咳喘,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龟甲上的凶纹。

坛下的死寂,这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被崩断!

“嗡——!”

一片压抑不住的低沉悲鸣与绝望啜泣如潮水般翻涌开来!有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眼神失去了所有光彩,仿佛魂魄已随凶兆而去。有人则猛地仰起头,对着那炙白一片、丝毫无云、如同巨大的熔金火盆倒扣着的苍天,发出野兽般不甘与怨毒的嘶吼:“苍天——!何以至此——!”那吼声撕心裂肺,饱含着对不公命运的控诉。更有人开始怨怼地嘟囔着,矛头隐隐指向那祭坛最前端的身影:“都是……都是他妄兴刀兵,触怒了……”

汤的身形,在祭坛最前沿那热浪漩涡的核心,依旧挺直如淬火的青铜矛。豆大的汗珠沿着他深刻如沟壑的鬓角、嶙峋的眉骨不断滚落,一颗颗滴落在脚下滚烫如烙铁的地面上,瞬间便蒸腾成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连声响都来不及留下。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极度脱水与燥热之下,沉闷、缓慢、却又带着垂死挣扎般力量的搏动——咚…咚…咚…如同濒死的战鼓,敲打着最后的绝响。

然而,那双眼,却没有片刻离开龟甲上那道狰狞的、贯穿一切的凶纹。那纹路,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燃烧、扭曲、咆哮。

他的嘴唇,因干裂紧绷而微微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这个完全被绝望笼罩的祭坛上,只有离他最近的两人——如同他臂膀与智囊的伊尹和仲虺,捕捉到了那个凝聚着千钧重量的无声唇形,那是一个足以撕裂苍天的命令:

“出——兵!”

暗绿色的、粘稠冰冷的液体,如同腐败内脏的脓汁,毫无征兆地砸在昆吾国斥候汗涔涔的脸上。腥臭刺鼻的气息瞬间冲入他的鼻腔。他猛地一颤,手下意识地抹去,指腹间留下暗绿混杂着浓黑泥泞的污痕,黏腻得令人作呕。他心中警铃大作,急遽抬头!

浓密如巨兽鬃毛的树冠深处,交织的藤蔓如同垂挂的血管。在那重重浓荫的缝隙里,一只巨大的食腐鸢鸦正静静地俯瞰着他。它庞大的身躯几乎融于墨绿阴影,唯有那冰冷的、毫无情感波动的琥珀色眼珠,像镶嵌在死亡冠冕上的宝石,射出两点凝聚了千年荒林冷酷意志的寒光。鸟喙尖端那弯曲如镰刀的漆黑钩子上,还沾着新鲜得如同露珠般的血丝和暗红碎肉,仿佛刚从某个不幸猎物的胸膛里拔出来。

斥候浑身骤然绷紧!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针,从尾椎骨瞬间刺遍全身!方才他俯视亳城方向时,这只可怖的死亡信使,仅仅只是更高处一根虬曲枝杈上的黑色剪影,安静得如同与古树共生万年的树瘤!他竟没有丝毫察觉!这死亡凝视绝非偶然!此地——大凶!非久留之处!

斥候的身体反应快过思维,如最警觉的丛林猎豹,脚下猛地发力!腐朽落叶层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噗嗤”声,苔藓滑腻如冰。他身形伏至最低,几乎贴地滑行,利用巨大如墙的古树板根、垂挂的藤蔓织就的天然屏障,向着来路的方向疾退!每一步都力求无声,但在这积满了千年腐殖、湿滑不堪的原始地面上,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难以完全消弭的闷响。必须逃离!越快越好!脑海中,亳城外那支商军开拔扬起的遮天尘土,仿佛正化为无形的索命之绳向他勒来!

然而,就在他从一棵需要四五人方能合抱的远古巨树那如同迷宫般的板根缝隙中灵活地闪身而出,眼前的景象刚换成一片被巨大蕨类植物统治的、光线骤然昏暗到如同冥界入口的密林深处时——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最原始的死亡预警毫无征兆地炸开!

后颈的汗毛如同钢针般根根倒竖!

一道寒光!无声、阴毒、迅捷如真正的毒蛇噬吻!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侧前方一片巨大芭蕉叶垂挂形成的浓密绿幕!那是一根简易却淬炼着最致命毒液的吹箭!箭镞在昏暗光线中闪着幽蓝的微光!

斥候的身体爆发出极限的潜能!生死一线间,全身肌肉瞬间收紧扭动!上半身如同折断般强行向后猛仰!颈椎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脆响!

“嗤——!”

淬毒吹箭带着死亡的腥风,几乎是紧贴着他因后仰而暴露的咽喉皮肤掠过!冰冷的锋锐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刮过脆弱的颈动脉!皮肤瞬间应激暴凸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那吹箭几乎无声地没入他身后一棵低矮坚硬的黑铁木树干!“夺”地一声轻响,箭头深入木纹,尾部残羽微微震颤,像一条剧毒小蛇在狞笑。

不等斥候惊魂稍定!不等他因剧烈闪避而失去平衡的身体找回重心!

更大的杀机轰然降临!

身侧那片覆盖着厚厚苔藓、散发着浓重腐殖土腥气的地面陡然“活”了过来!如同沉睡的沼泽巨怪张开了吞噬之口!泥浪混杂着腐败枝叶猛烈翻滚!一张巨大无比、颜色与湿土落叶浑然一体、边缘布满了锋利骨刺的藤网,被潜藏的力量猛地向上提起!带着刺鼻的腥气、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植物,如同森白巨口,劈头盖脸向他罩来!

这陷阱的精妙与凶残远超想象!那粗大坚韧的老藤绞成的网眼缝隙间,密密麻麻嵌着一圈圈惨白森然的物体——那全是细小野兽的椎骨!每一截骨头都被精心敲断打磨,留下锋利如匕首断面的骨刺茬口!整张网,就像一张由无数死亡脊椎骨串成的钉板!

与此同时!头顶之上!杀机同步降临!

方才食腐鸢鸦栖息的粗壮枝桠阴影处,几条如同凝固树瘤般完全融入环境的黑影骤然晃动,如同捕食的夜枭向下猛扑!他们手中挥舞着沉重的石棍,棍风沉闷却带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压迫感,如同陨石砸向朽木,精准封锁住斥候所有可能的退路!

斥候的身体已经被藤网的边缘扫中!一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后背粗糙的麻葛衣料被一根尖锐的骨刺“嗤啦”一声划开!冰凉刺痛感渗入皮肉!绝望如同黑色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狂吼,最后的力量孤注一掷地灌注在左臂上,疯狂地向斜上方挥舞!试图格挡那足以砸碎颅骨的沉重石棍!

“咔啦——嚓!”

一声刺耳得令人牙根发酸的硬物崩裂声炸响!他左手腕上那枚粗糙坚硬、用某种巨兽腕骨精心磨制的贴身护符,在承受石棍雷霆万钧重击的瞬间,如同劣质陶片般爆碎!

“呃!”一声短促、痛到极致的闷哼被硬生生压在他碎裂的喉骨间!剧痛如同电流麻痹了整条左臂!

致命的配合在此时臻至完美!

另一条树上的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坠落!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就在斥候因左臂骨骼粉碎、剧痛钻心而身体彻底失衡、所有防御姿态崩溃的那一刹那!

冰冷的、边缘被打磨得极其粗糙锋利的石刃!挟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和丛林猎杀者特有的精准冷酷!从他左侧后背肋骨最下方那条肌肉与骨骼的狭窄间隙!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血脂!斜向上狠狠地捅了进去!

石刃的宽厚、粗粝,带来的恐怖远非精工铁器可比!它在刺穿坚韧皮肉的瞬间带来碾磨感,进入胸腔后切割、搅动柔嫩内脏的痛苦,更像是被巨石反复砸碾!斥候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肺泡被撕裂、血液涌入气管的汩汩声响!

斥候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脊柱骨般陡然僵直!喉咙里发出“嗬嗬…咯咯…”的怪异堵塞声,鲜血从嘴角、鼻孔不可抑制地涌出,带着温热的甜腥气。他拼命地想扭过脖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想看清身后的猎杀者——那死神的容颜。

瞳孔中最后倒映的景象,并非动手之人。

在他视线余光所及的、那片幽深灌木丛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站起了两个身影。一个高大、沉默、背负着巨大的阴影,如同亘古矗立的石像;另一个身形精悍如林中猎豹,手中捏着的吹筒口尚有一缕极淡的、带着辛辣甜香的毒烟尚未散尽。他们的眼神冰冷如古井,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波动。最醒目的是那高大如石雕身影手中握着的一柄造型奇特、通体如墨玉般漆黑的宽厚石钺!钺面在斑驳的树影下闪烁着幽冷的微光,那上面,刻着一头线条简朴却遒劲欲飞、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钺而出的玄鸟图腾!

“玄……鸟……商……商……”斥候最后的意识碎片如同毒血般在脑中渗出、凝固。

那张布满骨刺的藤网,带着无数死亡脊椎骨狰狞的断茬,如同宣告终结的裹尸布,彻底将他淹没、缠绕、紧缚!他残破的身躯在网中剧烈抽搐了几下,终于彻底僵直。

网绳被拖拽着,沉重地没入更深的蕨林阴影中,连同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一同被这片沉默的、嗜血的密林吞噬殆尽。

远方亳城的尘土,似乎更浓了些。

“咴儿儿儿——!”

刺耳的嘶鸣声带着无尽的惊恐,骤然撕裂了死寂闷热的空气!拖曳着简陋囚笼木车的两匹驽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抽了灵魂,前蹄猛地高高扬起,在灼人的尘土里疯狂地又蹬又刨!钉着铁掌的马蹄重重踏在烈日炙烤下白得刺眼、滚烫如铁砧的地面上,“啪啪”作响,激起一蓬蓬干燥呛人的白烟尘!驭手粗野的鞭梢爆响和嘶哑的呵斥,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慌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使臣胯下的瘦马同样受了惊,一个趔趄,前蹄险险地悬停在官道中央一道巨大裂隙的边缘,几乎就要踏入那幽暗的深渊!使臣本人也被这剧烈的颠簸甩得差点栽下马背,狼狈地死死攥紧缰绳才稳住身形。象征夏王威严的华丽羽冠歪斜着,几缕被汗水和厚重黄土尘黏结成绺的乱发,紧贴在他布满油腻汗迹、污秽不堪的额角。他布满红血丝、因缺水而浑浊的眼珠,此刻死死盯着脚下大地这条突然张开的恐怖裂痕,瞳孔收缩得如同针尖!

这道裂口,像被无形的远古巨神用开天巨斧劈开,深不见底!裂开的边缘,是新鲜、参差、犬牙交错的土石断壁,尚未被时间和风沙磨平它的狰狞。宽度足有常人的半步,如同一道横亘官道的巨大伤疤,无情地将原本还算平整的黄土大道彻底撕裂!裂缝的末端消失在视线尽头焦灼的地平线外,沿途所经之处,景象惨不忍睹:枯死的黍苗麦秆连根倒伏,在裂口边缘碎成齑粉;几处低矮的夯土屋舍被裂缝生生撕裂了墙壁,土坯坍塌散落一地,露出屋内徒劳堆放、试图堵住地缝最终却彻底绝望的土砖残骸!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碎了。

“旱魃!这是旱魃踏过的印记啊!”使臣身后一个随从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尖锐地嘶喊出来!那是深植于血肉骨髓中,对天地异变、神罚降临的原始恐惧!那传说中带来赤地千里的旱魔,它的足迹,难道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了眼前?

风!不知何时卷起的狂风!裹挟着远处被毒日头晒得滚烫、一脚踩上去就脆裂成粉的沙尘,如同愤怒的黄河浊浪,从官道两侧那龟裂得如同巨大蛛网的荒芜田地里席卷而来!狂风带着尖厉的呼啸,黄褐色的沙粒如同箭矢般密集地打在简陋囚笼的粗糙木栅栏上,发出暴雨般的“噼啪”爆响!打在使臣一行人和护卫的脸上、手臂上,如同无数微小的钝刀在来回刮擦!使臣本就干裂脱皮的嘴唇被一粒沙子狠狠击中,立时豁开一个小口,暗红的血丝混合着沙粒渗了出来!

“咳咳……咳!遮住!快遮面!”使臣被风沙呛得涕泪横流,嘶哑地怒吼着,手忙脚乱地想从鞍具旁扯过一块葛布捂住口鼻。然而风狂野如疯牛,他发颤的手指连布巾都抓握不住!那焦糊的尘土味,混合着大地深处被彻底烤透后散发出的、如同腐化庞然巨物脏腑般的腥骚燥闷之气,蛮横地灌入他的鼻腔喉咙!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滚烫的沙砾顺着气管刮进肺叶深处,带来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像要将干裂的喉管彻底崩碎!

就在这吞噬一切的狂暴沙尘漩涡中心,那架由几块简陋粗糙木板勉强钉合而成、仅堪用以囚禁牲口的破败木笼囚车,在三匹焦躁刨地的驽马拖曳下,如同风浪中的朽船,在地缝边缘险险停下。囚笼内光线昏暗得如同暮色提前降临,但借着狂风卷起沙尘的间隙,依稀可见一个身影,盘腿坐在囚笼肮脏的底部。

汤!

他甚至没有被戴上象征囚徒的枷锁或镣铐!那并非仁慈,而是一种更深的侮辱与无视——在夏使眼中,他这般的“卑贱”叛臣,配不上青铜刑具的“高贵”。他只是被囿于这狭小、肮脏、如同朽木棺材的囚笼里。

他盘膝而坐,背脊挺直,仿佛外面席卷天地、毁天灭地般的狂沙风暴,只是隔了一层微不足道的薄纱。他身上深色的麻衣,早已被反复的汗浸、风干所彻底摧毁,呈现出一种污黑、硬如甲胄般的板结状态,板硬地套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脸膛、脖颈、手臂,皮肤被风沙和汗水裹挟的黄土反复侵蚀,布满蛛网般的皲裂,呈现出一种龟裂旱地般的骇人色泽。长期的脱水与酷热煎熬,使得他的颧骨高耸如刀削,深陷的眼窝犹如深渊,但那两点瞳孔,却燃烧着比正午毒日更加灼目、更加不可逼视的光芒!那目光如同凝固的箭矢,穿透狂乱飞舞的浑浊沙幕,死死地钉在远方——那是风沙旋流短暂散开,露出的一段因大地撕裂而下沉崩毁的官道路基边缘!

就在那里!几片灰白、残破的龟甲碎片,如同被神明遗弃的枯骨,散落在崩裂扭曲、沉陷坍塌的黄土废墟中!在昏暗的沙尘风暴中泛着死亡的光泽。其中最大一块龟腹甲残骸的边缘已经焦黑碳化,它表面那道狰狞无比、贯穿了甲面所有纹理的恐怖裂纹,在风沙的间歇中,如同冥冥中一只冰冷嘲弄的独眼,时隐时现!它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燎祭的失败,嘲弄着所有凡人的挣扎!

汤的目光,如同钉桩,死死楔在那片残甲上,楔在那道刺目惊心的凶纹之上!他那因严重脱水而干裂、早已翻卷起粗糙死皮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笔直、僵硬、绝不屈服的线!甚至在唇纹裂口的深处,能隐隐看到新涌出的暗红血丝,被狂风吹干成黑紫色的线。

狭小的囚笼内部,空气凝滞,一股无形的、如蓄势海啸般凶戾决绝的气息在无声地酝酿、咆哮、攀升!他的右手,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巨大机括即将到达承受极限的滞涩感,缓缓抬起。囚笼粗砺的木栏杆在他身侧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

那只手!那只曾挥动沉重的青铜巨钺劈开方国坚城地基、斩断葛伯祭神立柱的手臂!此刻却带着囚禁的烙印。掌心最深处,一枚厚重、浑圆、即使在这昏天暗地的沙暴中也无法掩盖其冰凉金属质感的青铜圆环,正被他的五根手指如铁钳般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发青!那象征夏王钦命、允诺其“得专征伐”诸侯的无上权柄的信物——“得专征伐”铜环!此刻成为囚笼中唯一的金属回响,也是他仅有的武器和信念!

“啪嗒!”又一团裹挟着细小石子的混浊泥浆被狂风甩来,狠狠地抽打在木笼外侧,发出沉闷的响声。些许泥点溅射入内,沾染在汤紧握铜环的手背上。手背上被热沙反复磨破的旧伤新痕混杂着污浊,更显狰狞。

汤紧攥着那冰冷沉重青铜圆环的手指,猛地再次收紧!那金属冰冷的环体似乎被他掌心的力量所灼烧升温,一股强烈刺骨的灼痛感沿着神经瞬间穿透皮肤血肉,如毒藤般缠绕上骨骼,再深深刺入骨髓深处!

这痛楚仿佛有灵魂!他在用自己的血肉、意志去对抗这冷硬的金属信符!用掌心如地狱业火般升腾的剧痛,去抗衡那天地间肆虐吞噬一切的、由旱魃带来的炽热与死寂!他在用疼痛宣告:王权?禁锢?只要一息尚存,皆可粉碎!

“哐当——!”

沉重至极的青铜门栓被绝对蛮力凶暴撞开的巨响,在深邃、曲折、仿佛直通九幽之下的阴冷石甬道里骤然炸开!那声浪如同实质的巨大冰锥,狠狠撞击着粗糙的岩石壁顶,激起层层叠叠、扭曲翻滚的回音,如同无数怨鬼躲在暗处的喉咙里滚动着绝望的呜咽!一股混杂着浓重苔藓腥气、石壁霉变腐败味、陈年堆积的粪便尿骚味以及长久不通风沉淀下令人几欲窒息浑浊秽气的湿寒冷流,如同来自冥河深渊的吐息,毫无遮拦地迎面猛灌而来!

汤,如同被处理一件沉重的待宰祭牲,被两名裹在暗色葛麻布衣中、臂膀筋肉虬结坚硬如生铁的夏廷狱力,粗暴地左右拖曳着、狠狠推搡着跌入这片无光的黑暗深处!“砰!”后背猛烈地撞击在冰冷滑腻、布满水汽与某种黏滑冷血生物爬行遗留痕迹的石壁上!绑在他脖颈间的那圈粗硬冰冷青铜锁链,随着这剧烈的撞击猛地勒紧!冰冷的金属环扣和锐利的棱角毫不留情地硌压在他早已在颠簸与酷热中伤痕累累的喉头!剧痛混杂着窒息感如同两只黑手同时扼住了他的咽喉,瞬间夺走了他肺里残存的空气,眼前金星乱迸,视野彻底陷入漆黑与眩晕的漩涡!

两名狱力沉默得如同刚从古墓中爬出的石佣或僵尸,冰冷的眼中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与施虐的残忍。他们那如同铁匠锻炉中烧红铁钳般的手臂死死箍住汤的双臂,关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力量的悬殊让任何挣扎都如同蝼蚁撼树!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狱力,在汤因强力推搡而踉跄跪倒在地的瞬间,有意而为之般地抬起了穿着极其粗糙坚硬草鞋的脚!那只脚像一块历经万年冲刷的巨岩,带着无法言说的冷酷和凌辱的快意,对准汤屈膝跪倒时接触冰冷地面那块膝盖骨,狠狠地、碾压般踩踏下去!

“咔哒…咔哒……”清晰刺耳的骨节在极限压力下相互剧烈摩擦、挤压的声音,在这绝对死寂的黑暗囚笼中响起,如同毒蛇噬骨般令人头皮发麻!

剧痛!如同最狂暴的地心岩浆,瞬间从膝盖处注入骨髓,再如无数烧红的针般疯狂刺穿全身的神经!汤的身体猛地弓起!他试图仰头嘶吼,但喉咙被冰冷的锁链死死扼住,只发出“嗬嗬…嗬……”的倒抽冷气声!那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悲鸣。囚笼沙暴中紧握“得专征伐”铜环而被金属棱角和灼伤崩裂的掌心创口,因这全身剧烈的震颤与抵抗,再次被撕开!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粘稠血液涌出,瞬间浸染并粘黏在铜环冰冷凹凸的夔龙纹路沟壑之中,黏腻、滚烫,与这冰狱形成血腥的对照。

就在他头颅因剧痛与窒息猛烈后仰,颈部锁链绷得笔直的瞬间!囚室深处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永恒黑暗里!

两点幽绿色的、没有丝毫温暖、仿佛燃烧着九渊阴火的冰冷光芒,毫无征兆地骤然点亮!两点绿光骤然放大!

一股混合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野兽腥膻恶臭,如同发酵万年的腐败皮革混杂着被啃噬殆尽的内脏的恐怖气息,猛然爆发出来!这股气息浓郁得几乎形成粘稠的液体感,比刚才的秽气更为原始暴戾!

“嗷吼——!”

一声低沉、洪亮、如同万载玄冰之下镇压的巨兽挣扎咆哮的兽吼,带着山崩般的威压轰然炸响!声浪在密闭的冰石囚室内撞出肉眼可见的波纹!壁顶、墙角那些常年凝结的、如同巨大獠牙的冰凌柱被震得簌簌抖动,密集的冰尘如雪屑般扑簌簌落下!

那两点幽绿的光点如同地狱鬼眼锁定了闯入者,在黑暗中猛地膨胀、拉近!腥臭冰冷的口涎如同恶臭的冰雨当头泼下!

一个庞大到占据整个视野的、带着浓重湿寒腥风的黑影,如同沉睡的冰川巨岩骤然崩塌!咆哮着!带着摧毁一切的凶暴气势,撕裂黑暗扑面而来!

黏稠、冰冷,是浸入骨髓的死亡拥抱。汤被这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掼压在布满滑腻青苔的万年冰面上。背部接触到冰面的瞬间,那种能将灵魂瞬间冻结的寒意便透过衣物、撕裂的皮肉,侵入骨骼深处。每一次试图吸气,后腰那片被粗粝石壁棱角刮开的新伤便疯狂地抗议——暴露在冻气中的血肉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尖锐无比的刺痛提醒着它的存在。肺叶如同被无形冰锥刺穿、搅动,每一次扩张都像是在撕裂千疮百孔的风箱。世界彻底沉入墨汁般的黑暗深渊,唯有听觉在这绝对死寂与低温中被无限放大、扭曲——

“滴答……滴答……”

声音来自遥远的洞顶深处。那是终年不化的古老霜雪在重力累积下,冰晶融化成水滴,然后,水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垂落,最后砸在下方万年不化的坚厚冰层上发出的冰冷回响。这声音规律、单调、空灵,像亡者国度里精确报时的幽冥时钟,每一次滴答都带走一分残存的生命力。

“咔嚓……咔嚓……”

这声音更加细微、模糊,却又蕴含着更深的恐怖。它来自于囚牢四周厚重到难以想象的冰层深处。是冰盖在恒古恒今的无尽岁月里,在微弱水流或地壳自身难以察觉的脉动下,由内部应力引发的、缓慢却无可逆转的微小崩裂!每一次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蔓延与冰晶分离,都如同这亘古冰狱自身的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行将解体的呻吟!声音钻入耳膜,如同冰冷的指骨在敲击脑髓,传递着冻结一切的终极绝望。

汤的牙齿已经完全失控!它们在疯狂地碰撞、敲打!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全身骨骼的共鸣,发出“咯咯…咯咯…”的密集脆响,震得他颅骨嗡嗡作响,下颌骨疼痛欲裂!他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像垂死的虫豸寻求最后一点温暖。

但!腰后那处被冰壁棱角切割开的新创口立即爆发开来!剧痛如同潜伏的毒蛇瞬间挣脱冰封束缚,以最锋利冰冷的毒牙狠狠刺穿冻结的麻木!一股温热的、带着熟悉铁锈腥气的液体在冰冷中涌出伤口,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在极地般的严寒中迅速冷却、变粘!那生命的热度,流失得比荒野上被开膛破肚的垂死獐子更快!

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想抬起右手支撑起身体,哪怕稍稍离开那滑腻如油、寒冷刺骨的冰面。肩膀处却立刻传来一阵刺耳的、如同坚冰在巨大压力下碎裂的“咯吱”摩擦声!是脱臼?不!情况更糟!刺骨的严寒似乎冻结了关节的囊液,将骨节死死禁锢在原位!身体内部仿佛有冰晶在血液里形成、蔓延,凝固一切挣扎的可能!

唯有左胸!第四、第五肋骨之间!

那枚被他先前在巨大痛楚与急智中,强行按进被石壁刮伤的皮肉深处、此刻因酷寒反而使其伤口冻结愈合、铜环与肋骨上的肌骨死死冻结黏合在一起的“得专征伐”铜环!此刻,它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痛苦锚点,一个寒冰地狱的着力点!

每一次虚弱的心跳搏动,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冲击着胸腔!

每一次收缩与扩张,都扯动着那深陷于血肉、被冻结固定的冰冷铜环边缘——那些粗糙坚硬、如同微缩刀刃的青铜棱角——更深、更狠、更残酷地刮剜进伤口深处!新涌出的温热血浆,还未温暖哪怕片刻,便在下一瞬被极寒冻结成锐利的冰针!那些冰针混杂着断裂的肌纤维,随着心脏的搏动,反复穿刺周围的组织!

刮!刺!碾!磨!

每一下,都是直达灵魂深处的酷刑!温热的生命之源不断渗出,却又被严寒迅速转化为酷刑的一部分!这循环,如同一个冰冷的命运嘲讽,不断加深着铜环与骨肉的联结!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无形的鞭子,反复抽打着早已濒临崩溃的意志!

“嗬——!”

一声压抑到极限、从喉咙最深处被冻结的冰碴挤压出来的、破碎不堪的嘶哑气音,终于在冰牢绝对死寂的边缘炸开!声音不大,却饱含了无法言说的极端痛苦,如同被拖入深渊的巨鲸发出的最后悲鸣!

就在这垂死的、充满原始痛楚的嘶鸣余音尚未被四周冰冷的岩石和冰壁彻底吞噬、消解的一刹那!

穹顶!

囚笼上方那无尽深渊般的黑暗穹窿之上!

如同九渊地狱最深处的幽冥鬼府无声点燃了引魂灯!一片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执拗与穿透性的幽幽冰绿色光芒,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

那光芒的来源,是洞窟顶部天然形成的、如丛林般密集的棱柱状石英冰晶簇!它们如同无数倒悬的冰剑,此刻正精准地捕捉、折射着——也许是极其遥远甬道唯一入口处,守门的狱卒短暂点燃、晃动火把所投射而来的、那一缕可怜的光线!

这道光线,经过漫长曲折甬道的衰减、冰壁的不断反射折射,到达这冰牢核心时已微弱如萤火。然而,正是这点微弱之光,被洞顶那片冰晶丛神奇地聚焦、放大、折射,投射下一道如同神灵怜悯垂赐般、纤细而冷冽的冰绿色光柱!

光!降临了!

那道微弱却锐利无匹的冰绿光线,此刻却如同一柄超越世间所有神兵的神性之刃!瞬间刺穿了冻结意识的万古冰甲!在剧痛与冰冷中几乎陷入永恒黑暗的汤,猛然睁开了布满冰霜、粘连着霜花的眼睑!

求生的本能如同复燃的死火山,驱使着他的视线,如同濒死的孤狼仰望唯一的星月之辉般,死死追寻着那道从高不可攀的冰晶世界折射而下的冰冷光迹!

光芒落点,精准无比!

正是他身体右侧——那片冰冷、滑腻、覆盖着足有半寸厚、湿冷黏滑如同腐烂海藻般的黑绿色苔藓的嶙峋洞壁!

在那厚重苔藓的包裹与岁月的侵蚀之下,在冰绿色冷光的精准投射下——

几个模糊、残缺、深深刻入坚硬岩石的印记陡然清晰呈现!

那显然是用极其原始的燧石或硬骨工具,在长久、绝望的岁月中,一次又一次用尽最后气力刮刻出的痕迹!线条粗犷、扭曲、笨拙,没有任何美感,只有原始生命在死亡面前最笨拙而执着的表达!它们可能只是某个被遗忘的、同样囚禁于此的古囚徒绝望记录的被困日数;或许是某个迷失的采冰者临死前刻下的无意义划痕;抑或仅仅是野兽为标记领地而留下的爪印……

但在此刻!在那道带着穿透灵魂力量的幽冷冰绿色光芒的骤然映照下!

那几个被苔藓半掩的、粗陋扭曲的象形刻痕的边缘线条,那独特的走向与断裂的角度——竟无比诡异地、完美地与记忆中那块龟甲残片上、那道贯穿一切、宣判了“大凶”的恐怖裂纹——重合了!

龟甲灼裂之痕!燎祭大凶之纹!

跨越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命运的重重迷雾,如同宿命的烙印,在这暗无天日的冰狱深处,在这凝聚了神启与剧痛的一瞬间!

——凶纹!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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