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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文学 >  华夏英雄谱 >   第1章 哨盟

宇宙源生太极点,

一声巨响分阴阳。

阳者凝聚为星辰,

阴者飘渺化苍天。

混沌初分盘古殇,

万物欣欣尊三皇,

五帝应运修善果,

数千岁月话兴亡。

……

寒风裹挟着冰碴,刮过连绵不绝的雪山,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山北一处背风的岩洞里,草榻上铺着薄薄的干草,女人阿云蜷缩着,用自己单薄的体温焐着怀里熟睡的婴儿。洞内唯一的火堆燃着微弱的火苗,跳跃的光映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忧虑和倦怠。洞口的兽皮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刺骨的寒气卷着雪沫冲进来,火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一个身材高大、披着厚实狼皮斗篷的男人钻进洞里,带进一身风雪的气息。他脸上挂着霜,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重。他解下腰间用兽筋捆着的猎物——半只瘦骨嶙峋的麂子,毛皮上还沾着暗色凝固的血迹,轻轻放在冰冷的石板上。

“又是半个。”阿云没有抬头,只是长长地、极其压抑地叹了口气,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空洞地回荡。怀里的婴儿似乎被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男人石岩沉默地脱下湿漉漉的毛皮手套,走到火堆旁,伸出冻得发红的手烤火。火光跳动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疲惫和无奈如同刻痕。“唉,”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寒风磋磨过的石头,“兄弟家人多,挤在他那山洞里,挤得跟冬日躲雪的狍子一样。他又……彻底没了指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仿佛能隔着皮裤感受到某种并不存在的痛楚。“能帮咱就多帮帮,他那双腿,说到底,是替我折的……”

阿云抬起头,那是一张被寒冷和生活重压刻出细纹的脸,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她看向石岩,目光里包含着理解、心疼,却也有一丝压不住的焦虑。“当家的,我知道,恩情不能忘,兄弟情义比山重。可这样下去……真的不是办法了。我们两家人,七八张嘴,就指着你一个人在这深山里钻窟窿打洞。眼看着雪一场接一场,猎物躲得没影,你空耗力气冒险出去,一次比一次打得少。这半只麂子,剔了骨头下水,熬成汤羹能撑几天?你兄弟石峰那边更等米下锅。”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走到石岩身边,声音带着恳切:“当家的,我想了很久。单打独斗不行了。不如……把附近能走的山北猎户们都集合起来?大家一起围猎大兽,互相有个照应,出了事能搭把手,猎获也能均分,哪怕少点,好歹都能有个活命的口粮。总不能眼看着大伙儿活活饿死、冻死在这雪窝子里!”

石岩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枯枝,看着腾起的火星,眼神复杂。“我也想过,不止一次。可……难啊。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知道自己打的猎物自己吃才踏实?平日里为争一只兔子、半窝鸟蛋都能红了眼的邻里,现在要他们把拼了命才到手的兽肉无偿地分出去,分给可能没帮上忙甚至还拖后腿的人家?谁肯?谁又能信得过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是生活磨砺出的清醒和某种近乎绝望的认知,“山里过活的都是独狼,自保还怕不够。”

阿云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如同山涧深处的顽石:“事在人为!当家的!再难,也得试着去做!做了,哪怕九十九家不点头,说不定就有一两家明白人肯先试试。做了,就有那么一线生机,让大家活下去的机会!不做,那就是躺在这洞里,眼巴巴等着山神爷收尸!就算不为咱们这个连哭都没力气哭的小崽子着想……”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再抬头时,眼中已无迟疑,“想想山下你兄弟石峰家!想想当年雪崩时,要不是他听到你跌落的动静,吹响了那骨哨,不顾命冲进雪堆里把你刨出来,他的腿就不会被那发狂的雪猪咬断!救命之恩,山样重!咱们如今眼睁睁看着他一家挨饿,自己却束手无策,这哪里是报答?这是要我们余生都背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报恩也是活命啊,当家的!”

“救命之恩,山样重……”石岩喃喃重复着阿云的话,那场惊天动地的雪崩,雪涛倾泻时天地湮灭的绝望,兄弟吹响骨哨后如同神音般穿透死亡寂静的呼唤,自己被他硬生生从雪冢里拖出时兄弟腿上被咬穿的皮肉和裸露的白骨……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他的骨血里。他粗糙的手掌猛地攥紧,指节发白,声音里带上了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夫人说得对!是我想左了,太怯!等死不如闯活!吃过饭,我立马就走!去南坡找人说说!”

阿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点燃了希望的火种。“好!你先去山南看看!我今日在山腰捡柴时遇到弟媳了,她说南边山谷那片出事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半月不到,进山的猎户折了三个!一个没回来,两个只拖回半拉身子。听说是被一群下了山的熊罴和长齿虎冲散了!现在南坡人心惶惶,年轻的后生怕得不敢进林子,老弱妇孺饿得眼睛发绿。你去那里,说服他们抱团,兴许……能更容易些?”

石岩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当真?熊罴下山这么早?”

“千真万确!弟媳哭得都哑了。山南,怕是要变天了。”阿云肯定地点点头。

“好!那就先去山南!”石岩不再犹豫,拿起石刀,开始将那半个麂子分割、剔骨。篝火上架起的石锅里,清水很快浑浊,带着浓烈的兽肉腥味和微弱的油星翻滚。阿云找出几个粗陶碗和石杯,将仅存的一点干苔藓和草籽捏碎了撒进锅里,算是唯一的调料。这顿饭吃得极其沉默,浓汤滚烫,却驱不散心底蔓延的寒意。

饭后,石岩利落地整理好装备。那张几乎与他身高等长、由坚韧山榆木和牛角层叠复合制成的大弓被擦得发亮,他仔细检查了每一寸弓弦,又将箭囊里仅存的十几支羽箭一一确认箭簇是否锋利。背上大弓和箭囊,他抓起那柄打磨得寒光闪闪、能轻易捅穿山猪厚皮的硬木猎叉,回身看向抱着孩子的阿云。

“夫人,”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去了。家里……只能辛苦你了。兄弟那边,他伤重耗神,孩子也体弱,烦你……多费心照看。”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像是要将他们的样子刻进骨头里,“最迟明儿一早,我就回来。”

阿云用力点头,将孩子抱得更紧些:“你放心去。路上千万小心!莫要……逞强。能说动就说,说不动就回。人活着,比什么都强。”她放下孩子,快步走到洞口,掀起兽皮帘。石岩高大的身影很快没入洞外纷飞的大雪和苍茫的暮色之中,转眼就被风雪模糊了轮廓。

直到再也看不见丈夫的身影,阿云才放下帘子,重新抱起睡梦中微微蹙眉的婴儿。她快速地在洞里收拾了一下,把剩下不多的肉仔细用干净的雪块覆盖好防冻防野物,又在草榻上铺好最厚的兽皮。她拿起石盘里分好的另一份煮熟的肉块——那是给兄弟石峰家的份——小心地包裹在干燥的苔藓布里,揣进怀里。最后,她用自己的皮袄裹紧婴儿,也走出了山洞,风雪立刻包围了她。她弓着背,迎着寒风,朝不远处另一处低矮山洞艰难地走去。

石峰的山洞比石岩家更显破败狭小,洞口悬挂的兽皮帘子千疮百孔,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洞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石峰躺在角落的草榻上,下半身盖着脏污的兽皮,曾经健壮的双腿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裤管轮廓。他的妻子柳娘,一个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正用一块破布蘸着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丈夫额头渗出的虚汗。

“嫂子!”柳娘看到阿云进来,连忙放下布,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感激,“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们。”阿云把怀里的肉包递给柳娘,“石岩刚回来,打了半只麂子,这点肉你们先对付着,熬点汤给石峰补补身子。”她走到草榻边,看着石峰苍白凹陷的脸颊,心中一阵酸楚,“兄弟,今天感觉好些没?”

石峰费力地睁开眼,眼神浑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嫂子……费心了……我哥……又进山了?”他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

“嗯,刚走。”阿云把孩子放在石峰身边,小家伙似乎被洞里的气息惊扰,不安地扭动着。阿云轻轻拍着孩子,对石峰说:“他放心不下南坡那边,听说不太平,想去看看能不能说动那边的人,大家伙儿一起想想办法。”

石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挣扎着想抬手,却无力地垂下。“……哨……当年……那哨……”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洞壁挂着的一个小皮囊。

阿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她走过去,小心地取下那个小皮囊,从里面倒出半枚光滑油润的兽骨哨子——那正是十五年前雪崩时,石峰用来定位、救出石岩的骨哨的另一半。石岩一直贴身带着他那半枚,视若生命。

“你放心,”阿云握紧那半枚骨哨,声音坚定,“石岩带着他那半呢。他这次去,就是想把这‘哨盟’的念想,重新续上!让大家伙儿,都能有个活路!”

石峰听着,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他缓缓闭上眼睛,用尽力气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不知是欣慰还是叹息。

阿云在石峰家待了许久,帮着柳娘熬了肉汤,喂石峰喝下,又收拾了洞里的杂物。直到婴儿饿得哭闹起来,她才抱着孩子,顶着风雪回到自己的山洞。洞里的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她重新生起火,抱着孩子坐在草榻上,望着洞外呼啸的风雪,一颗心悬在半空,默默祈祷着石岩的平安。

风雪似乎永无止境。石岩踏着过膝的深雪,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他穿过山脊线上那片早已失去生机、枝桠扭曲如鬼爪的茂密老林。山南的风似乎更凛冽,打在脸上如同针扎。积雪掩盖了路径,也掩盖了无数危险。他凭着猎人对山势的本能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天光越来越暗,当他终于翻过山脊,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是地形更加陡峭破碎、林木更加幽深诡秘的山南猎区时,已近黄昏。金乌彻底沉入西山之后,一轮巨大浑圆的玉兔(月亮)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给这片覆盖着死亡阴影的山谷镀上了一层苍白而诡异的亮色。凭借这微光,还能勉强辨认路径。

连续走了七八处他曾有印象或听说的猎户聚居点——或是在山崖下的浅洞,或是在大树根部的简陋窝棚。敲门、呼唤、等待。每一次他都带着最大的诚恳,反复述说结盟同猎、守望相助的必要和希望。然而,回应他的大多是洞口缝隙里一双双充满警惕、绝望或麻木的眼睛,无声的拒绝。偶尔有人应答,也是隔着兽皮门帘,声音嘶哑而充满不信任:

“抱团?前几日赵老三带他两个崽去北谷寻兽踪,说好的互相照应,结果被大虫冲散,就他一人丢了一只胳膊爬回来……他那俩崽呢?骨头渣子怕都找不到了!”

“分?家里老娘三天没咽下一口实在东西了!我昨儿拼死掏了半窝雪兔,凭什么要我分出去给别家填肚子?你知道那兔子窝在冰窟窿里?差点把命赔上!”

“结盟?哼!山北来的?是想哄了我们的存粮跑吧?前两年不是没有过,后来呢?人卷了东西死在山涧里,连累得两边生隙!”

……

希望如同手中渐渐熄灭的火捻,一点点黯淡下去。寒风中奔波了一天,几乎没进过一粒米,石岩只觉腹中像是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饥饿感啮噬着五脏六腑,连带着身上的疲惫也沉重得如同背负山峦。他拄着猎叉,站在一片林间空地喘息,抬头望着那轮冰冷的圆月。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狰狞的影子。就在他咬咬牙,准备转向下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可能的点去尝试说服时,一阵怪异的冷风毫无征兆地从前方树丛中扫过,卷起地上的残雪。

风中夹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气!不是山猪,不是野狗,那是一种大型肉食野兽特有的、混着杀戮和腐肉的味道!

“不好!”石岩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所有疲惫饥饿被强烈的求生本能压过。他甚至来不及细看,身体已如狸猫般迅捷地向侧面一扑,手脚并用,蹭蹭蹭几下便攀上了旁边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敏捷地藏匿在浓密的针叶丛里,屏住呼吸。他迅速解下背上长弓,抽出一支三棱箭镞的羽箭,稳稳地搭在紧绷的弦上,冰冷的箭镞微微调整方向,透过枝叶的缝隙,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死死锁住下方腥风吹来的方向。

时间仿佛被冻结。不过七八个心跳之后,一个巨大而无声的黑影猛地从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树阴影后闪现出来。那是一只体型惊人的成年斑斓猛虎!月光勾勒出它流畅而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肌肉轮廓,巨大的头颅低垂,金黄色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烁着冷酷残忍的光芒。令人心惊的是,它的嘴角和下颚,残留着大片大片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色血迹!显然刚刚饱食过猎物,那浓郁的血腥味正是源于此。它踏着悠闲而极具威慑力的步伐,巨大的虎掌踩在松软的雪层上几乎悄无声息,径直朝着石岩藏身大树的方向走来,似乎只是饭后散步。

就在老虎行进到距离老松树不足二十步的雪地上时,异变陡生!

“咻——噗!”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利箭破空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猛虎一声震耳欲聋、混合着剧痛和暴怒的惨烈咆哮!声浪之大,震得老松树的枝条和积雪都簌簌掉落!石岩藏在浓密的枝叶后,心脏几乎停跳,但他强压心神,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只见一支粗糙但异常强劲的白蜡木长箭,竟精准无比地深深射入了猛虎的左眼!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眼球的浆液,瞬间从猛虎眼眶中爆开!

剧烈的疼痛让这百兽之王彻底发狂!它的咆哮变成了连续不断的、足以撕碎灵魂的低沉怒吼。紧接着,一个略显瘦小却异常矫健的身影从老虎右前方另一棵大树的横枝上猛扑而下!借着下坠的冲击力,手中那柄磨砺得十分尖锐的长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刺猛虎相对柔软的侧腹心脏部位!

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猛虎剧痛之下疯狂甩头、重心不稳的刹那!

然而,受伤的野兽比平时更加危险百倍!尤其是这山林中的绝对王者!猛虎在长矛即将刺入皮肉的瞬间,凭着惊人的本能向左侧狠狠一扭身,那蕴藏着山峦般力量的身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敏捷。长矛的锐利矛尖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只是深深划过了猛虎坚韧的背脊皮毛,带出一道血肉模糊的深槽,却未能致命!

猛虎彻底被激怒了!剧痛和血腥彻底点燃了它原始的杀戮欲望!它甚至无视了插在眼眶里的箭杆,仅存的右眼瞬间锁定那刚刚落地、因为一击不中心神巨震而动作略显迟滞的少年!一声撼动山林的虎啸过后,它庞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后腿猛地蹬地,卷起漫天雪雾,带着腥风恶臭,直扑那面无人色的少年!

少年手中的长矛还未收回,面对这泰山压顶般、蕴含着死亡气息的血盆大口,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比清晰的恐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他试图后退,脚下湿滑的积雪却让他一个踉跄!动作已然慢了一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极其短促、充满力量的弓弦震鸣在石岩藏身的大树上响起!

“嗖——!”

一支冰冷的箭矢,如同毒蛇出洞,撕裂空气,在月光下几乎化作一道模糊的银线!箭矢飞行的轨迹精准、冷酷,与猛虎扑击的路线完美交汇!

“噗嗤!”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清晰传来!

带着巨大动能的箭镞,自下而上,无比准确地深深贯入了猛虎因仰天扑击而暴露的咽喉最脆弱处!箭头甚至从另一侧带着热血的皮肉中穿出了寸许!

“吼——嗷——!!”

猛虎惊天动地的咆哮瞬间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力量、扑势、咆哮,都凝固在空中!它的双眼瞪得极大,仅存的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暴和死寂。庞大的身躯遵循惯性的最后轨迹,僵硬地砸向前方,不偏不倚,正正将地上因惊骇而失神的少年扑压在身下!虎血如同喷泉,从咽喉的创口猛烈飚射出来,滚烫地淋了少年满头满脸!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松树上的石岩没有一丝停顿,几乎是射箭的同时,他已手脚并用地滑下树干。双脚刚一沾地,他便疾冲过去。沉重的猎叉在他手中倒转,叉尖对着虎尸,低吼一声,全身力量爆发,奋力将那数百斤重的猛虎尸身从少年身上掀开。

少年躺在冰冷带血的雪地里,双眼失神地望着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胸膛剧烈起伏,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冷冽却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仿佛要将这劫后余生的感觉全部吸进肺里。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才艰难地聚焦在眼前这个穿着陌生兽皮、手持猎叉的男人脸上。

“……你是……?”少年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石岩蹲下身,仔细检查他是否受伤:“山北的猎户。伤着哪里了?能动吗?”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伸手想扶起少年。

少年猛地摇头,挣扎着自己坐起,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粘稠滚烫的虎血,看向石岩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没……没事!多谢……多谢壮士救命之恩!要不是你……”他回想起刚才猛虎扑至头顶的那一幕,浑身又是一个寒颤。

石岩摆摆手,目光落在少年脸颊上那道几乎被虎牙刮到的、浅浅的血痕,沉声道:“举手之劳。小伙子,你年纪不大,胆魄不小,只是……”他环顾四周这片幽深得如同巨兽蛰伏的密林,月光在这里也变得微弱昏沉,“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等老林深处狩猎?太过凶险!”他拿起自己的水皮囊,递给少年,“喝口热的。”

少年接过水囊,大口灌了几口温热的雪水,眼神中的惊惶慢慢被一种深沉的悲戚取代。他长长地、带着哭腔地叹了口气,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蜿蜒流下,声音哽咽起来:“我……我不是一个人。今日是跟着我阿爹出来的。我们……本想去南边那个据说有野猪群的山窝子看看。没成想……半路上撞着了这个畜生!还有另外两只更大的!”他的声音因恐惧和悲痛而尖利起来,“那两只虎……凶得不像话!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毛色都透着一股子邪劲儿!阿爹年岁大了,腿脚本来就不利索,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他想护着我,让我先跑去找援手……可…可就在转身的时候,这只虎追着我阿爹就扑了过去,阿爹……阿爹被它狠狠一爪子……掀翻在地!我……我急疯了,拼命用弓箭射它,想把它引开,可这畜生像认定我了,对地上的阿爹不管,直追着我来!一直追到这里……要不是壮士你……”少年再次哽咽难言,挣扎着爬起来,“壮士的大恩,我记一辈子!可我现在得赶紧去找我阿爹!不知道他……他……”

少年强撑着拿起掉在旁边的长矛,转身就要往林子深处冲,身形踉跄,体力明显已到了极限。

“等等!”石岩一步上前,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少年瘦削的肩膀上,“我跟你同去!”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少年猛地回头,苍白而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错愕,随即那错愕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感激和信赖淹没,泪水再次涌出,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多谢壮士!多谢!” 他不再犹豫,转身认准一个方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在林子里快走起来,一边强压着喘息,一边仔细辨认地上的凌乱痕迹——那是他们逃命时留下的脚印和血迹。石岩则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幽暗的树丛。

两人在月光斑驳、树影幢幢的林间疾行。借着短暂的休整和赶路间隙,石岩开口询问,试图了解更多情况:“我听说山南这边大型猛兽活动频繁,猎物也丰富。按道理,这里的猎手日子该好过些?”

“哪……哪里好过?”少年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猛兽是多得像雨后林子里钻出来的蘑菇!可那些大虫、熊罴,尤其是最近不知从哪个冰山跑过来的那些,皮糙肉厚又凶残,见人就直接扑上来!根本不像以前那样怕火怕人声!好多猎手都命丧在它们口中了。阿爹说,这几年的野兽……好像都在发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落了,“活着的人日子更难熬!猎手少了,敢进深山的人更少,捕到的兽物自然少了。就算猎到,一张好皮子换的粮食也远不如以前。大家……大多时候都饿着肚子,靠嚼草根树皮,挖点冻僵的虫子、虫子卵熬着。饿死的人……今年开春到现在,就我们这片山谷,听说就有三家了……”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和绝望。

石岩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难道……就没人想过改变?比如,联合起来,人多力量大?”

“怎么没想过!”少年语气带着一丝激动和无奈,“我阿爹最早就提过!他跟附近几个相熟的叔伯商量过,说大家一起进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可没几个人信!要么觉得麻烦,要么觉得别人靠不住。真遇到一头大兽,谁都想自己先得利,又害怕冲在前面会送命。久而久之,就没人提了。阿爹每次提,都被嘲笑说老糊涂了。”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他父亲的维护和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人心散了……比大雪封山还难熬。”

石岩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月光透过树缝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你说得对,人心散了,是比天灾更可怕。”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似乎还带着猛虎的血腥味,“但越是难,越要有人去做!我这次翻山到南边来,为的就是这件事——说服大家,结一个‘哨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守望相助!”

“哨盟?”少年猛地回过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您……您也是为了这个?”

石岩重重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不错!万事开头难,但总要有人去点第一把火!我看你父子,和我一样,都明白这个道理。”

就在这时!

“呃……啊……”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呻吟,从不远处一片生长着低矮灌木的坡下,极其清晰地顺着风飘了过来,在这万籁俱寂、唯有雪粒轻落的林间,显得格外凄厉!

“阿爹!”少年浑身剧震,失声尖叫!那声音他无比熟悉!所有的疲惫瞬间消失,绝望中迸发出一种拼死的力气,他像一头被困已久的幼兽,不顾荆棘灌木的刮刺,手脚并用地奋力扑向那个方向!

当少年用尽力气拨开最后一丛挂着冰棱的枯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石岩也瞬间屏住了呼吸——

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亮了一棵虬结苍劲、宛如巨爪伸向天空的古松。松树下,蜷缩着一个白发散乱的老者。他身上的兽皮袄子已破烂不堪,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前!三道深可见骨的恐怖爪痕,斜斜地从左肩一直撕裂到右下腹部!皮开肉绽,暗色的血痂混合着污秽的雪泥凝结在创口边缘,狰狞地张裂着,露出下面惨白的肋骨边缘!老人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身下的雪地已被染红了一大片。

“阿爹!阿爹——!”少年嚎哭着扑跪在老者身边,双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他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倒出几片晒干的、带着奇异香味的草药叶子,手忙脚乱地想敷在老人胸前那巨大的创口上。但那伤口实在太深太可怖,草药的细屑沾上鲜血立刻被冲开,暗红色的、带着生命热度的血水依旧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渗入冰冷的雪地。

少年绝望地哭喊着:“阿爹,挺住!药来了!药来了!你看,我找到药了!”

石岩立刻上前一步,蹲下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孩子,让开些,让我看看。” 少年茫然地被石岩拨开。石岩俯下身体,凑近那狰狞的伤口仔细观察,一边快速地从自己兽皮囊里寻找是否有干净的布条或能用的药草。他的目光顺着伤口向下移动,落到老者腰间时,猛地凝固!

在老者破烂的兽皮腰带下,悬挂着一个用某种巨大猛兽趾骨制成的哨子!那骨哨被磨得光滑油润,尾部还钻有两个小孔,用细细的皮绳穿着,一个独特的、略微倾斜的刻痕烙印在哨身上——这造型、这刻痕!石岩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从脊椎直冲天灵盖!他瞳孔骤然收缩成一点,猛地扯开自己胸前的兽皮衣襟!

就在石岩贴身的里衣上,同样用皮绳系着半枚骨哨!形状与老者腰间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只差下半部分!

石岩颤抖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自己那半枚骨哨解下,颤抖着递向老者腰间的那枚……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者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紧闭的双眼极其艰难地挣扎着,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而黯淡的目光,竟穿透了死亡的阴霾,极其艰难地聚焦在石岩那张布满风霜和急切神色的脸上。他那沾满暗色血污、如同枯树皮般的手,猛地抬起,抓住了石岩正要取下骨哨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呜……山……山北来的?”老者的声音极其微弱,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摩擦着破碎的喉咙,带出浓稠的血沫,嘶哑得几不可闻,“你……认得……这……哨?”血沫堵住了他的声音。

石岩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情绪猛烈冲击着胸腔,让他喉头发紧,眼眶瞬间刺痛得难以抑制!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同样颤抖的手,几乎是虔诚般地,将两枚骨哨小心翼翼地靠近、再靠近……

啪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两枚断裂了十五年的骨哨,在清冷的月光下、在血染的雪地旁、在生与死的门槛边缘,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带着古老沧桑气息的骨哨!

记忆如狂潮般倒卷而来!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前那个同样绝望的寒冬!

那场突如其来的巨大雪崩,如同愤怒的天神投下白色巨掌,瞬间将整个北坡猎场和回家的路吞噬!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兄弟石峰刚打到一只雪羊的喜悦瞬间被震耳欲聋的轰鸣取代,脚下坚固的山岩仿佛变成了流动的沙海,身体被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抛向深不见底的白色深渊!意识在冰冷、窒息和绝对的黑暗中沉沦,感觉每一寸骨头都要被万吨积雪碾碎。绝望如同冰冷的水银,灌满了四肢百骸……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亡的那一刻,一缕微弱得如同幻觉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死亡积雪,如同神灵的召唤——吱——嗡——!是骨哨!那短促、尖锐,带着特殊节奏和无比熟悉音质的哨声!

“……哥!哥!你在下面吗?吱——嗡——!”

……石峰的声音!绝望的黑暗中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屈起指节,在冰冷坚硬的冰壁上,勉强敲击着求生密码:笃—笃笃—笃……

随后,石峰那不顾一切的挖掘,疯狂刨开足以埋没两人的积雪……当他被石峰那如同铁钳般的手臂硬生生拖出雪坟时,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石峰的半条裤腿被撕得稀烂,一条狰狞巨大的雪猪獠牙钉穿在他的小腿腓骨上!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却一声不吭!直到将石岩拖到安全岩石后,石峰才精疲力竭地瘫倒,看着自己那几乎和身体分离、仅连着一点皮肉的断腿,对石岩露出了一个扭曲、却无比庆幸的笑容:“……哥……没事就好……骨头……接不上了……也好,省得……再拖你后腿……”石岩永远记得兄弟倒下前,无力垂落手中那断裂了半截的骨哨……

原来!那枚救命的骨哨,竟是这对的其中一半!是兄弟的父亲传下来的!石峰挖到他后,将断了半截的哨子塞给了他:“……响过哨了……南坡可能……有人听见……哥……拿着这半截……以后……好相认……”言毕,石峰陷入了失血过多的昏迷。

石岩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出眼眶,狠狠砸在冰冷的雪地上,融出小小的坑印。他握着那完整如初、却染着新血的骨哨,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老人——这是他兄弟的亲爹!是他的救命恩人最后托付给自己的另一半哨响的来源!

“恩公!”少年的泪水也早已汹涌而出,巨大的悲恸和对父亲即将离去的恐惧击垮了他,失声喊道。

老人浑浊的眼底亮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光亮,他似乎想笑,牵扯着满是血污的胡须,鲜血便从嘴角不断溢出。他看着那枚完整的骨哨,目光最终落在眼前这个男人脸上,那目光里有释然、有托付、有一种超越生死的期许。

“天……意……天命……让……您……来续……这……哨盟……”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后生命力,仿佛用尽了世间所有力气吐出这几个字。他紧紧抓着石岩手腕的那只枯槁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气力,如同断线的枯枝,无声无息地垂落在血染的地上。那双经历了无数风霜、最终在团圆中找到寄托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消散了,只余下死寂的空白。

“阿爹——!”少年扑倒在父亲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林间回荡,惊起了几只夜栖的寒鸦。

石岩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他轻轻掰开老人紧握的手,将那枚完整的骨哨郑重地取下,握在掌心,那上面还残留着老人最后的体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将骨哨放入怀中,然后用力扶起悲痛欲绝的少年:“孩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阿爹用命护着你,不是让你倒在这里!听!风声不对!”

少年被石岩低沉而严厉的声音惊醒,他茫然地抬起头,果然,林间的风不知何时变得阴冷而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呜咽。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此起彼伏、悠长而凶戾的狼嚎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是狼群!被血腥味引来了!”石岩脸色凝重,迅速判断着形势。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刀,塞到少年手里,同时将那枚完整的骨哨紧紧抵在唇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吱——嗡——!吱——嗡——!吱——嗡——!”

尖锐、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哨声,如同濒死巨兽的悲鸣,瞬间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哨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惊得夜枭扑棱棱飞起,在月光下盘旋哀鸣!

“接住!”石岩当机立断,将骨哨用力掰开,将其中一半塞进少年手里,指向东边黑黢黢的山崖轮廓,“去!爬到东边山崖顶上!吹响它!吹到有回应为止!快跑!别回头!”

少年看着手中那半枚还带着石岩体温的骨哨,又看了一眼地上父亲的遗体,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悲痛、恐惧和决绝的光芒。他用力点头,牙齿几乎咬破嘴唇,猛地转身,抓起地上的长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鹿,朝着东边山崖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树影之中。

几乎在少年启动的同时,狼嚎声骤然逼近!七八双幽绿的眼睛如同鬼火般,在树林的阴影中亮起,带着贪婪和凶残,朝着石岩和地上的虎尸、老人遗体围拢过来!其中几匹狼显然被少年的动静吸引,低吼一声,转身朝着少年逃离的方向追去!

石岩背靠那棵巨大的古松,将猎叉横在身前,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剩下的几匹狼。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拖住它们!给那孩子争取时间!

一场人与狼的生死搏杀,在这冰冷的月光下,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少年在山林中亡命狂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身后的狼蹄声和低吼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荆棘划破了他的皮袄,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脚下的积雪和枯枝让他一次次踉跄,但他不敢停下。手中紧握的半枚骨哨和父亲留下的长矛,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爬到崖顶!吹响骨哨!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陡峭的崖壁轮廓。他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尖锐的岩石划破了他的手掌,冰冷的石壁冻得他手指麻木,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身后的狼嚎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臊味!

就在一匹冲在最前面的灰狼张开血盆大口,即将扑咬到他脚踝的瞬间,少年猛地向上一窜,双手死死扣住了崖顶边缘的一块凸起岩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上崖顶,来不及喘息,立刻将半枚骨哨塞进嘴里,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拼命吹响!

“吱——嗡——!吱——嗡——!吱——嗡——!”

尖锐、急促、带着无尽恐惧和祈求的哨声,从高高的山崖上,如同利箭般射向沉寂的山谷!

与此同时,崖下的树林中,石岩正陷入苦战。他背靠古松,挥舞着猎叉,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狼群狡猾而凶残,轮番扑击,试图消耗他的体力。他身上已经添了几道爪痕,鲜血染红了兽皮。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东边山崖上那个奋力吹哨的瘦小身影,心中焦急万分。他再次吹响自己手中的半枚骨哨,哨声与崖顶的哨声在夜空中交织、呼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石岩的体力在急剧消耗。就在他感觉手中的猎叉越来越沉重,动作开始迟缓时,东南方向的山坡上,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火光起初微弱,如同萤火,但迅速增多、连成一片,形成了一条蜿蜒的火龙!

“是火把!”石岩心中狂喜!

紧接着,山崖顶上,少年也看到了那移动的火光!他吹得更用力了,哨声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希望!

“是哨声!是骨哨!”隐约的呼喊声从火光方向传来,带着惊疑和激动。

“快!在那边!有狼嚎!”

“是山北石岩的哨!还有……是老林叔的哨!快!抄家伙!”

脚步声、呼喊声、犬吠声瞬间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朝着哨声和狼嚎的方向迅速汇聚而来!

当第一支燃烧着火焰的猎叉,带着猎户们的愤怒和勇气,呼啸着刺入头狼的咽喉时,这场人与狼的混战瞬间爆发!火光映照着猎户们愤怒而坚毅的脸庞,刀光剑影,喊杀声震耳欲聋。石岩精神大振,怒吼一声,挥舞着猎叉冲入狼群,与赶来的猎户们并肩作战!

战斗异常惨烈,狼群凶悍,猎户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最终,在人数和团结的力量下,狼群被击退,留下几具狼尸仓皇逃窜。

黎明的曙光悄然撕开夜幕,温柔的光线驱散了黑暗。石岩疲惫地靠在染血的古松下,开始清点人数。二十七位闻哨而来的山南猎户沉默伫立,他们身上的血迹和伤口见证了昨夜的惨烈。在他们中间,躺着五具蒙着兽皮的遗体,那是他们失去的兄弟。

少年浑身浴血,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走到众人面前,高高举起手中那枚染血的完整骨哨,声音虽然嘶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晨光中:

“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哨盟!有哨响处,便是兄弟!同生共死,守望相助!”

猎户们看着少年手中的骨哨,又看看地上牺牲的同伴,再看看彼此身上带血的伤痕,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认同感和责任感在心中升腾。他们沉默着,但眼神交汇间,已无需多言。

石岩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望向北方家的方向,晨雾弥漫,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阿云抱着婴儿站在洞口,正翘首期盼他的归来。那温柔的身影和孩子纯真的笑容,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却又瞬间被愧疚所占据——他未能带回好消息,却带回了新的责任和牺牲。

他取下背后那张在昨夜混战中,被狼爪撕裂、断成两截的猎弓。这张弓,是当年石峰失去双腿那日,替他挡下熊爪后,石峰将自己完好的弓硬塞给他的。石岩一直视若珍宝。他轻轻抚摸着断裂的弓身,眼中闪过痛苦的回忆。

“还不够。”石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从怀里拿出七枚早已准备好的、用不同兽骨精心打磨制作的骨哨,一一递向在场的南山众猎户,“这七枚骨哨,我送给各位。哨音不同,但心意相通。一旦诸位或你们的家人遇到危险,吹起骨哨,无论我在山北山南,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石岩,定当循声而至,前来接应!”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担当。

山南的猎户们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却沉甸甸的骨哨,又看看石岩空荡的袖管和断裂的弓,一股暖流和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胸中激荡。他们用力握紧了骨哨,无声地点着头。

石岩看向少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风!”少年挺直胸膛,大声回答。

“好,林风!从今往后,哨盟的哨声,由你来守护!”石岩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风用力点头,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当石岩拖着疲惫不堪、断臂处草草包扎的身体,在几个山南猎户的护送下,终于回到山北自家洞口时,天已大亮。阿云抱着哭闹的婴儿,正焦急地张望。看到丈夫浑身是血、断了一臂的惨状,她惊呼一声,几乎晕厥。但当她的目光落在石岩身后那些沉默的山南猎户身上,看到他们眼中那份不同于以往的沉静和认同,以及林风手中紧握的那枚染血的骨哨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水瞬间涌出,她扑上前,紧紧抱住了石岩。

日子在艰难中流逝。哨盟的成立,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点燃了第一簇火苗。石岩在山北和山南之间奔波,协调着最初的联合狩猎。他兑现承诺,只要哨声响起,无论多远多险,他必定前往。林风迅速成长起来,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敢和智慧,带领着山南的年轻猎户们,一次次深入险境,猎获渐渐多了起来。

在昏暗的山洞里,溅起的火星映照着林风专注打磨新箭簇的脸庞。洞外,此起彼伏的、不同音调的哨声开始在山林间响起,那是猎户们在练习联络,传递信息,分享猎物位置。哨声像春雷滚过初醒的山林,宣告着一种新的秩序和希望。

然而,部落的壮大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利益的分配,人情的纠葛,如同暗流涌动。

寒冬再次无情地笼罩山脉,凛冽的风如尖锐的冰刀肆意切割着世间的一切。石岩紧握着新磨的猎枪,枪杆上的纹路仿佛诉说着对猎物的渴望。冰碴在他的眉峰凝结成白霜,却无法冷却他眼中燃烧的斗志。

在他身后,三十名猎户的呼吸在雪雾中蒸腾,他们如同一群静默的兽,身躯中蕴藏着力量和决心。每个人的眼神都坚定而专注,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生死之战——目标,是盘踞在西山冰谷的一窝凶悍熊罴,它们已经袭击了好几个落单的猎户。

林风忽然扯下颈间的骨哨——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那枚完整骨哨——塞进石岩的掌心:“带上这个,阿爹说它能唤来山魂。”那骨哨泛着微黄的光泽,似乎承载着无尽的期许和神秘的力量。

暴雪在第三日黎明停歇,世界仿佛被重新洗刷了一遍,寂静而寒冷。阿云抱着高烧的婴儿跪在洞口,她的眼神充满了焦虑和期盼,望着远山的方向。终于,她看到了远山飘来染血的兽皮旗——那是哨盟的标志。心中一阵颤抖。

归来的队伍拖着三头巨大的熊罴尸体,这是他们英勇的证明,但喜悦却被沉重的悲伤所掩盖——少了九副熟悉的面孔。石岩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在寒风中飘荡,那里藏着半截被熊牙咬碎的骨哨。曾经的完整已不复存在,却也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哨盟成了。”石岩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他将林风推向前,“往后他带队巡山。”林风的眼中既有对责任的敬畏,又有继承使命的果敢。他腰间新添的骨刀泛着冷光,那是石岩用猎获的野牛腿骨精心磨制的,象征着传承与信任。

开春时,山北洞窟第一次飘出浓郁的肉香。石峰家的女人柳娘捧着石碗来取肉汤,瞥见草榻上多了一张完整的、油光水滑的虎皮。“这是…?”她的声音中带着疑惑和惊叹。

“哨盟的规矩。”阿云平静地回答,将虎皮仔细裹在退烧后依旧虚弱的婴儿身上。“猎获留三成,给伤亡者的家眷。”这简单的话语背后,是整个部落的团结和互助。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洞外忽然传来喧哗和打斗声。两个山南猎户为争抢半只刚猎到的野兔,撕破了脸,扭打着滚到火堆旁,火星四溅。

“我先看到的兔子洞!”

“放屁!是我下的套!”

“给我!”

“滚开!”

欲望和自私在这一刻暴露无遗。石岩沉默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无奈和失望。他缓缓抽出石刀,走到那半只野兔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刀割下自己应得的那份肉。

当沾血的石刀“铛”一声插进泥土时,扭打的人群突然静默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洞口。

十五年前雪崩中幸存的七位老者,不知何时已拄着拐杖,静静地立在洞口。他们的面容沧桑而庄重,目光中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和威严,如同七座沉默的山峰。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正是当年山南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洞内的喧嚣:

“你们,忘了雪崩时,是谁吹响了骨哨?”

“你们,忘了在雪堆里,是谁刨开了压住你的冰?”

“你们,忘了是谁用断腿,换回了你一条命?”

“你们,忘了这山里的规矩——哨响,就是血脉相连!”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两个羞愧得无地自容的猎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在这片山中生存,靠的不是力气,不是运气,是团结!是骨哨连起来的心!是哨盟的精神!没有它,我们早就被这大山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众人低下头,羞愧和悔恨在心中蔓延。两个扭打的猎户松开了手,默默地站在一旁,头几乎垂到胸口。

林风走上前,面对着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是一个整体!山中的风雪没有压垮我们,林中的猛兽没有吓退我们,难道我们要因为半只兔子,自己毁掉我们的家园,毁掉父辈用血换来的哨盟吗?”

石岩看着林风,看着他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在这一刻,哨盟的精神如同洞中那重新燃起的篝火,再次在人们心中熊熊燃起,温暖而明亮。

日子在哨声中流淌,平静而充满力量。然而,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狂风呼啸,肆虐着整座山,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让这原本就阴森的夜更加恐怖。

破旧的茅屋里,婴儿的啼哭骤然响起,那尖锐的哭声仿佛要冲破这黑暗的牢笼。阿云焦急地从床上坐起,伸手一摸,孩子浑身滚烫,犹如被烈火灼烧。她顾不上许多,匆忙抱起孩子,一头冲向了部落存放草药的山谷——药谷。

闪电不时划过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崖壁上那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爪痕。每一道爪痕都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凶险与残酷。路旁的草叶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发出簌簌的怪响。阿云的心猛地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七双幽绿的眼睛,如同鬼火般,从四面八方的雨幕和黑暗中缓缓逼近!那是饥饿的狼群,在这狂暴的雨夜中嗅到了猎物的气息!阿云抱紧怀中的孩子,不断后退,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她慌乱地从怀里掏出那枚石岩给她的骨哨,哨子沾了冰冷的雨水,她放到嘴边,试图吹响求救,却只吹出半声嘶哑的呜咽。狼群步步紧逼,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已退到药谷深处的绝壁边缘,冰冷的岩石抵住了她的后背,再无退路!

就在她近乎绝望之时,手突然摸到岩缝里藏着半截生锈的猎叉!那熟悉的握感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震——那是当年石峰断腿时遗落的武器!是兄弟情谊的见证!阿云紧紧握住那半截猎叉,锈迹刺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混着雨水流下,但她仿佛握住了最后一丝希望和勇气!

狼王在闪电的映照下,露出狰狞的獠牙,它低吼一声,后腿猛地蹬地,带着一股腥风恶臭,直扑阿云和她怀中的婴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山北方向,漆黑的雨幕中,突然亮起流动的火龙!三十支燃烧的火箭撕裂雨幕,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如同愤怒的流星,精准地射入狼群之中!火焰在雨中顽强地燃烧,瞬间点燃了几匹狼的皮毛,凄厉的狼嚎响起!

紧接着,一个矫健的身影踏着湿滑的崖壁,如同灵猿般飞掠而下,手中骨刀在闪电下寒光一闪!正是林风!他带着哨盟的标记,毫不犹豫地冲向狼群!

“阿云婶!低头!”林风大喊。

阿云惊喜地望去,只见雨幕中,石岩空荡的袖管在狂风中飘荡,一支铁哨从他手中飞出,划出一道弧线!

“呜——!!!”

一声比骨哨更加尖锐、更加穿透云霄的锐响,刺破狂风暴雨,在山谷间疯狂回荡!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唤醒了整座沉睡的山!

刹那间,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不同音调、却同样急促的骨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紧接着是无数火把亮起,如同繁星坠落山林!脚步声、呼喊声、猎犬的吠叫声在风雨中交织、汇聚,如同山洪爆发,朝着药谷的方向汹涌而来!

“哨盟!是哨声!”

“石岩大哥的哨!在药谷!”

“快!抄近路!”

暴雨在黎明前渐渐化作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药谷深处,七匹狼尸围着昨夜那堆早已熄灭的火堆残骸,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获救的阿云,用石片仔细刮下狼牙上沾染的血肉。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怀里的婴儿已经退烧,安静地吮吸着手指。石岩坐在她身旁,断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阿云将刮干净的狼牙,用坚韧的兽筋小心地串在一起,做成了一枚新的、带着七颗狼牙的骨哨。她将骨哨递给身旁的石岩,温柔而坚定地说道:“该教孩子吹哨了。”

石岩接过那枚沉甸甸、带着血腥与新生气息的骨哨,眼中满是欣慰与期待。他轻轻地将骨哨放在孩子嘴边,用自己的手指引导着孩子的小手握住哨子,然后对着孩子的耳朵,模仿着吹气的动作。

婴儿好奇地眨着眼睛,小嘴无意识地噘起,对着哨孔,用力一吹——

“呜……”

一声稚嫩、微弱、甚至有些破碎的哨音,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怯生生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彻了刚刚经历风雨洗礼的山谷!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让所有聚集在谷中、身上带着伤痕和疲惫的猎户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望向声音的来源,望向那个被父母护在怀中、吹响人生第一声骨哨的婴儿,脸上露出了温暖而充满希望的笑容。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北坡常年不化的厚重冰层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巨大的裂缝正在冰盖下悄然蔓延。温暖的春洪,裹挟着远古兽类巨大的、未曾完全腐朽的白骨,以及一些闪烁着诡异青铜色光泽的、巨大鳞甲般的碎片,正从冰裂处滚滚而下,汹涌澎湃地冲向山脚。有人似乎在浑浊的洪流中,瞥见了一抹巨大的、非自然的青铜色阴影一闪而过,但此刻,无人察觉。

整座山的猎户,无论山南山北,都朝着那声稚嫩的哨音响起的方向奔跑。他们的脚步声如同山间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最终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奔涌向前。

阿云抱着孩子,石岩紧跟身旁。他们望着奔跑而来的猎户们,望着他们手中高举的火把和武器,望着他们脸上那份因哨盟而生的坚定与团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全感。孩子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那稚嫩的哨声却未曾停止,一声声,如同最纯净的誓言,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山林间回荡,宣告着生命的顽强、守护的信念,以及血脉相连、生生不息的——哨盟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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