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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谷外的风是活的。

它们成千上万,裹挟着西伯利亚冰原深处带来的死亡吐息,呼啸着卷过无垠的雪原,发出饿狼噬骨般的呜咽。那风不是吹,是刮,是锉,用亿万粒坚硬锐利的冰晶当作砂纸,一遍遍打磨着裸露在天地间的一切。少康的脸早已失去知觉,像一块粗糙的冻石。眼睑每一次细微的眨动都如同磨砂,粘稠冰凉的液体——是泪还是冻伤溃烂的血水——刚渗出便被风刀舔舐干净,只在睫毛上留下细微透明的冰壳。连呼吸都成了酷刑,每一次吸气,冰冷干燥的空气裹着冰碴直刺咽喉肺管,刮擦得他整个胸腔都火烧火燎地剧痛。

那匹有仍部老马,曾是陪伴主人穿越白山黑水的忠诚伙伴,如今主人已成为野狐谷乱石滩上一具覆满新雪的僵直尸体。这牲畜在少康身旁喷出最后一口带着血沫的热气后,也彻底放弃了挣扎。沉重的头颅砸进雪窝,浑浊黯淡的大眼直勾勾地映着灰铅似的天穹,迅速蒙上一层死亡的冰翳。少康趴在尚有微温的马腹旁,仅存的那点热量如同风中之烛。肩窝处那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早已被极寒凝固成了一个黑紫色的狰狞冰洞,寒浇留下的狼牙铁箭大半截断在攀爬冰坎时,只留下深深楔入骨肉深处的冰冷箭头。每一次移动,甚至只是呼吸带来的微弱震颤,都像是有一只冰冷无形的手握住那箭头,凶狠地在他的骨缝里搅动、磨锉,将凝住的皮肉重新撕扯开。

意识在剧痛和严寒的夹击中浮沉。他趴在那里,脸深陷在雪里,冰冷刺骨。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最后的残骸,在一片刺目的惨白中翻滚上浮:野狐谷隘口崩塌的巨响,巨石裹挟着积雪轰隆砸下,生生截断生路的烟尘弥漫。娘亲后缗枯槁焦黄的脸在最后的火光中猛地推向他,撕裂的尖叫“活下去——!”还灼烫在耳际。紧接着是撕裂皮肉的剧痛,冰冷的铁穿透血肉嵌入骨头,视线猛地天旋地转,后脑勺重重砸进积雪……而这一切发生时,那个肮脏的影子——椒,裹在腥臭油腻的羊皮袄里,就躲在一块崩落的巨大卧牛石后,一双闪烁着野兽般残忍快意的眼珠子,死死钉在他和娘倒下的地方,嘴角甚至咧开一个无声的、血淋淋的微笑。寒浇得意的狂笑从高处传来:“余孽!焚了那贱妇!”烈焰吞噬身躯最后的灼热似乎还留在脊椎深处……

猛地一个激灵,少康从濒死的麻木和血色的回忆中挣扎惊醒!冷汗瞬间渗出又被冻结,带来针刺般的痛楚。不能!绝不能冻死在这里!像一截被随意丢弃的枯木朽株!牙关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嫩肉,尖锐的痛感和口中弥漫开的铁锈味强行驱散了盘踞脑海的阴魂。他用还能动弹的右肘狠狠砸向旁边的雪窝,剧痛传递到左边肩膀,又是一阵钻心剜骨的折磨,也榨出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蠕动着,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蛇,手肘膝盖并用,在深及大腿根部的积雪里向前一寸一寸地挪移。身后留下长长的、蜿蜒断续的深痕,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口刻在白茫茫的死域上。皮袄早已磨烂,每一次摩擦都将腿上的皮肉刮开新的血口,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延伸,随即被无情的大雪覆盖。

方向早已模糊。他只知道,大泽“不咸”在南方。越过那片传说中冻死人骨头的死水冰面,才是有虞氏的土地。那也许是唯一的活路。

不知爬行了多久,意识几近枯竭。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寒冷里失去了刻度。脚下的触感突然变得不再坚硬。不再是冻得生铁般的雪壳,而是某种绵软、冰冷、带着腐朽和淤泥气息的触感,每一次按压都微微下陷,发出细微沉滞的“噗嗤”声响。枯黄倒伏的芦苇杆如同无数折断的冰冷刺枪,横七竖八地刺扎着他的手臂、胸腹。空气变得更加阴湿沉凝,一种植物腐烂、冻水淤泥和某种古老深水特有的腥甜混杂在一起的、窒息般的味道灌满鼻腔。他知道,边缘到了,这是“不咸”的触须。

他再也爬不动了。沉重的身体耗尽最后一丝挪动的力气,倒在一丛半埋在冰雪中、巨大粗壮的枯朽蒲草根下。那盘根错节的黑色根须拱出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可供蜷缩的浅窝。他用尽最后的清醒,死死攥着胸口那一点点被体温暖热的硬物。意识如同断线的纸鸢,被呼啸的风吹向黑暗的深渊。寒冷比任何毒药都更能侵蚀人的意志,将求生的欲念一点点冻结、抽离。

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入永恒的冰封梦魇时……一丝极其细微的暖风,如同沉睡母体最温柔的吐息,带着微甜的、水泽深处特有的腐败草叶发酵后的奇异腥气,轻轻地、执着地,拂过他被血痂和冰凌覆盖的耳朵轮廓和脸颊。

风?

不是死亡的冰冷锐利?

少康浑身过电般猛地一震!沉重的眼皮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强拉开!那几乎冻得粘连的眼球,在混沌的灰暗视野里疯狂转动!风!确实有风!一丝带着不同寻常暖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顽强的风!

东南方向!

仿佛一剂狂暴的岩浆猛地注入几乎冰封的血管!少康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反噬般的、嗬嗬作响的低哮!几乎被冻僵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撕开早已被血和寒冰粘合在一起的破皮袄最内层!一个贴着心口温热跳动的、巴掌大的粗糙小皮囊被扯了出来!那皮囊被血块和冻透的粘液死死封住口子。他用裂开流血的指尖疯狂地抠挖!指甲翻卷剥脱的剧痛如同微弱烛火,瞬间被胸膛里那骤然爆炸的求生烈焰吞噬!

封口终于抠开!手指如同抽搐的鹰爪,探入皮囊深处,死死抓住了里面唯一的东西——那件从他懂事起就在娘怀里、温润如旧物的东西——半片残破不堪、焦黑卷边的羊皮碎片!

碎片比寻常羊皮更厚、更韧,带着陈年的暗褐和浸润过多重人体油脂后深沉的光泽,边缘如同被烈焰啃噬过般参差不齐。上面刻满了古老扭曲、非夏非商的线刻符号,仿佛狂舞的蛇、奔涌的水、扭曲的火纠缠在一起,早已模糊暗淡。碎片右下角,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烙印徽记如同蛰伏的凶兽——虬曲的龙蛇盘绕奔腾的流水,流水又被内里的火焰纹路点燃、烧灼,形成一种极度诡秘、充满原始冲击力的图腾!

就是它!

后缗在帝丘城陷前夜,趁着混乱,借着牢狱栅栏的暗影,将一个铜钱塞进那个沉默的老狱卒手里,最后塞到他手心的就是这块焦皮!娘被寒军拖拽着远去时,那撕裂肝肠的、浸透血泪的嘶喊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姚虞公……信物……活下去!为夏室……”

那最后的话语如同火把点燃了骨髓深处残存的神髓!少康发出无声的咆哮,牙齿深深嵌入早已冻裂结痂的舌尖!一股新鲜滚烫的血混合着粘稠的唾沫呛进喉管!他猛地将脸埋进蒲草根旁混合着腐泥脏污的冰屑里!用舌尖混着血的咸腥“墨汁”,在撕咬下来的肩上那片破碎硬皮内部,用全部的意志、全部的恨、全部的祈望,歪歪扭扭、疯狂地刻摹着那个记忆深处的印记——水与火交织,龙蛇盘绕其间的诡秘图腾!

剧烈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完成这最后仪式的刹那,他像一座被斩断根基的冰雕,重重地砸回蒲草根的浅窝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鲜血涂抹的皮料高高绑缚在身旁那丛最高耸、半埋在冰雪中的枯死蒲草最顶端的一束硬杆上!那血污的皮料在呼号的寒风中猎猎翻飞,像一个垂死者绝望的旌旗,在无边的死寂白野中招摇,微弱得可笑,又坚韧得令人心悸!

最后的力量彻底枯竭。身体蜷缩得如同冷硬的石块,脸深深陷入冰冷刺骨的雪泥深处。高烧如同地狱的火龙在他血肉脏腑间流窜冲撞,严寒则化身为无数冰锥不断贯穿他的骨骼神经。冰与火的酷刑中,他坠入无边的混沌黑暗。唯有紧攥着娘遗物羊皮碎片的那只手,指关节白得像冰冷的骨头,僵死般不曾松动分毫。

……

模糊地,在那浓稠的黑暗深处,有另一种声音顽强地穿透进来。不同于风的呼啸,更低沉、规律、稳定。是脚掌踩踏在深厚积雪上的嘎吱声……夹杂着某种……短促、兴奋、带着生气的呜咽?

“嗷呜——嗷呜——”

是狗!驯化的猎犬!

少康的眼皮如同被千斤巨石压着,却又有一股来自地狱边缘的求生意志在疯狂拉扯!用尽三生七世的力气,他猛地掀开了眼皮!

刺眼!铺天盖地的火把光芒如同无数灼烫的针,狠狠扎入早已适应黑暗的瞳孔!视野瞬间失焦,只剩下大片大片旋转跳跃、令人晕眩的白炽光斑!在刺目的炫光与泪水交融的模糊边缘,影影绰绰是一群高大健硕的人影!轮廓裹在厚实的、沾满雪粉的脏污皮袍里,头上戴着各种皮毛缝制的怪诞帽子,像传说中冰原上的山鬼精怪!他们正围聚在他绑缚血皮的那丛蒲草四周!几条健壮的、体型巨大的长毛猎犬正围着蒲草根兴奋地刨抓着积雪,发出低沉欢快的吠叫!它们显然最先嗅到了他的气味!

活的!人!活的!

“呼嗬!这儿!草窝里有东西!是个喘气的!”一个年轻、洪亮、带着猎手发现奇珍异兽般新奇和亢奋的声音陡然炸响!穿透了耳中的嗡鸣,如同惊雷落在濒死的心湖!

嘈杂沉重、沾满雪泥的皮靴迅速靠近!粗重的呼吸带出的白气喷在脸上!几张被北地酷烈寒风打磨得粗糙通红、带着原始野性力量的脸孔遮蔽了火光,凑近他模糊的视野。好奇、探询、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其中一张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间是尚未完全脱去桀骜之气的年轻与勃勃生机,正是虞渊。

“嚯!真是个大活人?还没冻成冰坨?!”虞渊瞪大了眼,半是惊奇半是调侃地喊出声,“肩上还插着这么大个玩意儿?寒浇的铁箭?这都没死透?!”他的声音在凛冽空气中带出团团白雾,手粗鲁地指向少康肩上那如同死亡标记的伤口。

“像个有仍那边逃过来的难民,那边都被寒浇祸害成鬼蜮了……”旁边一个年长些、面容更显沉稳肃穆的男子低声道,他是虞仲。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少康褴褛结冰的皮袄、蜷缩的姿态,最终落在那只始终紧握在胸口、痉挛般不肯松开的手上。“绑在‘水母草’杆子上的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他指的是那血迹斑斑、画着诡异符号的皮料。

虞仲的目光仅仅在那被少康死死攥住、却仍从拳缝里露出一点焦黑边缘的羊皮残片上扫过。他脸上的古井无波瞬间被打破!一丝难以形容的惊愕和极度复杂的审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深邃的眼眸底部激起剧烈的涟漪!他像是看见了绝不该存在于世的禁忌之物!但他强压下了那份惊澜,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是那岩石般的沉凝瞬间变得比千年冻土还要坚冷。

没有言语。虞仲猛地解开自己裹在厚皮袍外的、油光锃亮坚韧保暖的整张黑熊皮坎肩!带着粗犷体温和猎人体息的熊皮如同一张厚实的毯子,沉重而温暖地盖在少康几乎冻僵的身躯上!“带走。”他的声音如同冰原深处冻结了万年的岩石,坚硬、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落在少康那只紧握着羊皮残片的手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小心别弄死了。他身上那块老皮……谁也不许碰!直接用熊皮卷着,抬回去!给姚公看!”他的视线掠过虞渊和后面几个精壮的年轻猎手,那命令的分量如同磐石落下。

少康的身体在那骤然降临的温暖与不容抗拒的拖拽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旋即彻底坠入厚重的、充满草药辛辣与温暖死气的黑暗混沌。意识最后的碎片,是那只紧握着娘唯一遗物羊皮碎片的手,似乎被一只粗糙、温热、带着强大力量的大手,极其谨慎地、包裹住。没有抢夺,只是确认般地包裹,如同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古器。

极致的温暖有时比寒冷更让人窒息。

意识从厚重的、充满草药苦涩和浓烈死亡气息的泥沼中艰难上浮。耳边不再有野狐谷外朔风刮骨的恐怖啸叫,也没有“不咸”边缘刺骨的冰水浸透骨头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沉厚、无处不在、几乎要渗入骨髓深处的暖意。伴随着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像是大地沉稳的呼吸。

少康沉重地掀开眼帘。长时间的昏迷和高烧让他看出去的景象蒙着一层毛玻璃般的模糊与晃动。淡黄色。

视线终于凝聚。

巨大的……鹿皮?拼接而成的穹顶?淡黄色的光?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厚实无比、温暖干燥的黑色熊皮上。身下传来坚实大地所无法比拟的松软与舒适。一股柔和纯净的热力从下方缓慢而稳定地蒸腾上来,熨帖着早已冻僵麻木的身体。微微侧过头,一座巨大的火塘占据了他的视野焦点。没有寻常篝火噼啪爆裂的火星和焦烟味道,只有一种纯净的、灼热赤红发亮的“炭”,镶嵌在一整块巨大、暗红、表面呈现出熔岩冷凝般奇异纹路的特殊“泥土”中,无声地持续燃烧着,散发出均匀、厚实、纯净如母体般包容的热浪——这便是那低沉嗡鸣的来源。那暗红色的“泥土”如同活物的皮肤,将那暴烈的火焰收束得如此温和。这便是“赤壤”,有虞氏赖以在不咸泽畔生息繁衍、抵御酷寒的生命之源。

肩膀传来一阵阵深刻入骨的钝痛,像是埋藏了一块燃烧的炭火。伤口处已被厚厚一层墨绿色、散发着刺鼻辛辣与奇异清凉混合气味的药泥覆盖,紧紧地压迫着皮肉筋骨。高烧如同退潮的黑水,正缓慢地从大脑深处退去,留下针扎般的刺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空白。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动胸腹,带着浓浓草药味和冰原深处血腥味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

就在他尝试着转动沉重的脖颈,想要看清这奇特的居所时,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丝线,无声无息地缠绕而来。

视线倏地捕捉到右侧。

一张极其简单、没有任何雕饰的原木墩子上,坐着一个少女。

她很安静,如同融入了角落的阴影。穿着一身纯粹到极致的黑色粗麻衣裤,干净,没有任何滚边与装饰,仿佛一片独立于温暖之外的夜色。长发被一根磨得光滑温润的、略带弧度的鹿骨长簪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截线条优美、如同霜雪塑成的细白脖颈。五官不算绝色倾城,却有一种初雪覆盖山岩般的冷冽与纯粹,眉如寒烟轻描,唇色淡似初樱。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的眼睛。深邃、平静、无波无澜,像两口万载冰封的幽潭,反射着巨大火塘里跳跃燃烧的赤红炭光,那火焰在里面跳跃、燃烧,却无法照亮潭底的沉寂,也无法在那片纯粹的黑里掀起丝毫涟漪。

她看着少康,没有任何躲闪或好奇,平静得如同石室内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在审视另一块新运来的、形态特别的石头。

少康的喉咙如同干涸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起撕裂般的痛楚。他用尽全力试图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醒了?”一个截然不同、带着蓬勃力量感的嗓音从厚重鹿皮门帘的方向传来,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头。

门帘一掀。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靛青色的厚实麻布猎装勾勒出年轻而充满爆发力的肩背线条,外面随意套着一件极为华贵的银灰色貂裘坎肩,毛尖在暖炉的光芒下流转着水波般的柔光。浓黑如墨染的剑眉下,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带着天生的飞扬神采,嘴角习惯性地上扬,露出一种混合着爽朗与锋利的神情。正是虞渊,那个在冰原上发现他并喊出第一声的年轻猎手。

“嗨呀!硬气的家伙!”虞渊几步走到少康躺着的熊皮旁,毫不客气地盘腿坐下,俯视着熊皮上虚弱苍白的脸,声音洪亮得在穹顶下回荡,“骨头可真够瓷实!老巫都差点给你灌‘骨灰水’(指一种强效但极其痛苦的解毒驱寒药汤)送你最后一程了!嘿,姚家神熊皮暖不暖?这赤壤炭,可是咱有虞部的命根子!”

虞薇依旧端坐在木墩上,黑曜石般的眸子只是极其细微地从虞渊那张年轻张扬的脸上扫过,便又落回少康身上,仿佛弟弟的出现不过是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微风。

“渊!”一个厚重温和、带着无形威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转向入口。

姚虞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帘处。他并不如虞渊那样高大魁伟,中等身材甚至有些敦实,包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深灰色野牛皮裘里,却自然流露出山岳般不可撼动的沉稳力量感。灰白的须发梳理得极其整齐,显出主人一丝不苟的威严。刀刻斧凿般的脸廓线条刚硬,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深邃,蕴含着广袤包容与历经沧桑沉淀下的智慧,带着一种温润又不失犀利的古老气度。

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女,是虞芮。她穿着靛蓝色滚鹿皮边的鲜艳小袄,如同一只灵巧的百灵鸟,好奇地睁大了一双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熊皮上陌生的伤者。她手里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扁圆托盘,质地黝黑沉黯,竟是罕见的上古黑玉!托盘里,垫着一小块同样纯净的黑玉板。那片让少康在绝望中生出希冀的羊皮残符,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那冰凉的玉板上,边缘焦黑卷曲,如同历经劫难的心脏,上面那个指甲盖大小、虬结着龙蛇水火之力的诡秘徽记在玉与火的映照下,透出令人心悸的古老和神秘。

姚虞公的脚步沉稳地落定在火塘旁。他没有急于开口,目光如同拥有自主生命一般,首先落在黑玉盘中的羊皮残符上。深邃的眼神在那扭曲的刻痕、尤其是那个微小的徽记上停留了足有数息之长!时间仿佛凝滞,空气中只有赤壤炭无声燃烧带来的低沉嗡鸣。火光在他古井无波的眼底跳跃,但细看之下,他那瞳孔深处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瞬间冻结成冰海之下千年沉默的悲怆。那目光穿越了羊皮上的焦痕,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无法言说的伤痛、沉重如山岳的承诺……最终,这一切都被一种更加坚毅沉厚的意志压下,只剩一片深邃无波。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厚厚熊皮里挣扎着支撑起半个身躯的少康。

少康此刻的状态极其狼狈。肩膀的剧痛和虚弱带来强烈的眩晕,每一次用力都牵动全身,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撑着身体,半卧半坐,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枪,像一根宁折不弯的断矛。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祈求之色,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眼神如同打磨锋利的寒铁碎片,冰冷沉寂,又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狼般的锐利与警惕,迎向姚虞公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沉目光。

熊皮旁,无声侍立着两个身影。左侧护卫身高近丈,肌肉虬结如青铜浇筑,面无表情,腰间佩着形制古朴、刃口暗沉无光的重戟。右侧护卫稍矮但更为精悍内敛,双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垂目而立,但少康能清晰感受到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气场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近乎凝为实质的杀意。这两人就是姚虞公最可靠的影子,沉默而致命。

就在空气凝滞、所有人都等待着姚虞公开口的这一瞬——

“嗞啦——!!”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最坚韧的老牛皮被暴力扯开的破裂声毫无征兆地在沉重的暖意中炸响!

所有人的汗毛在这一刻陡然倒竖!

姚虞公身后右侧!那名一直笼袖垂目、气息冰冷的精悍护卫动了!动作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幽冷的、毫无反光的乌色短影如同蛰伏毒蛇闪电出洞!并非雪亮青铜寒光,而是一种类似某种洪荒巨兽獠牙磨砺而成的、黑沉沉的奇异武器!刃身线条流畅而致命,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狰狞锯齿状,闪烁着暗哑的、如同浸透万年血渍般的污浊光泽!正是那柄可怕的黑色骨刃!

骨刃并非刺出,更像是凭空出现!带着撕裂一切伪善暖意的冰冷杀机!精准无误地钉在了暖屋入口鹿皮帘子内侧、不知何时如蠕虫般无声滑入的一个身影颈项之前!距离喉管仅有一丝之隔!

那身影佝偻猥琐,几乎将整个身体埋藏在一件脏污到无法辨识原色、厚厚打着无数破烂补丁、散发着浓烈令人作呕的羊脂腥臊与汗酸混合气息的油腻巨氅里!巨大的氅帽拉得极低,完全遮蔽了面容,只露出一个布满冻疮黑痂、沟壑纵横的下巴和一缕黏连在一起的灰白发丝。他整个身体几乎要蜷缩进皮氅内,卑微得如同依附在沼泽污泥中的蛆虫。

然而,就在那幽冷致命的黑色骨刃钉死在咽喉前寸许的刹那!

氅帽下阴影深处,那双原本浑浊得如同污血沉淀物的眼睛,猝然抬起!浑浊的眼白中,两点瞳孔如同被强行激活的毒蛇竖瞳,骤然爆发出刺骨的、饱含怨毒和赤裸裸恶意的光芒!那光芒无视颈项前足以瞬间致命的锋刃,如同两道淬毒的冰锥,带着一种疯狂邀功般的兴奋和毁灭的快感,死死钉在少康苍白虚弱却强自支撑的脸上!这眼神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的熟悉!

野狐谷!那崩落巨石缝隙后!娘倒在血泊里!寒浇的铁箭撕裂他肩骨的瞬间!这双同样浑浊、同样闪烁着狰狞快意、幸灾乐祸的眼睛!是椒!寒浇最忠实的猎犬!那个在乱兵中如同鬣狗般噬咬死人血肉、用血污在岩石上刻下夏室余孽死亡消息的肮脏影子!他竟然没死在乱军之中!他爬过了尸山血海!穿越了酷寒死地!如附骨之疽般爬到了这里!

“就是他!千真万确!姚公啊!!”椒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拉动的、干瘪尖锐、歇斯底里的嘶叫!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暖屋内的嗡嗡炭火声!“这个孽种!他就是夏家那条丧家母狼生下的祸根!少康!老奴的眼珠子认得!烧成灰也认得!他身上还藏着一个毒咒!一个吸食王气的邪物符!”枯瘦焦黑、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指猛地戳向少康胸口——那正是他紧握着羊皮残片的位置!“老奴亲眼看着的!就在野狐谷!他被寒浇王子一箭穿身!还有那具丢去喂狼的老娘尸首!寒浇王子——”

如同冰面上猝然出现无数蛛网般的裂纹!

姚虞公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两道如刀刻斧凿般的浓眉猛地向中间压紧!一股风暴在眼底深处瞬间酝酿、激荡!整个暖屋那沉淀千年的暖意祥和、古老威仪的静谧氛围,如同被这尖利刺耳的毒嘶和护卫拔刃的动作“嗤啦”一声,彻底撕裂!无形的弦被绷紧到极限!空气凝固!连火塘中心暗红色的赤壤炭似乎都骤然黯淡了一瞬!那纯粹的暖流被一种更原始、更冰冷的东西污染!

左侧持戟的魁梧护卫,全身虬结的肌肉在厚重的皮袍下如同巨蟒苏醒般轰然贲张!蒲扇般的巨手,五根手指如同铁钳,缓慢而沉重地、带着无声的恐怖力量,一根一根,稳稳地攫住了腰后那柄漆黑无光、形状厚重如同远古刑具“巨镰”的粗壮木柄!指节发力时的沉闷“咔吧”声,如同冬日冻木折断的前奏,低沉地敲打在每个人绷紧的心弦上!

虞芮惊恐地捂住了嘴,小脸煞白如雪,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恐惧的水汽。虞薇在椒爆发嘶喊的瞬间就已如轻盈的猎豹般无声站起,漆黑冰冷的眸子第一次掀起清晰可见的惊澜,毫不犹豫地旋身,单薄的黑色身影牢牢将妹妹护在身后。虞渊脸上的豪爽笑意彻底冻结,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择人而噬的凶狠戾气取代!他的右手猛地攥紧了腰间短刀骨柄!

少康的身体在那道怨毒目光的锁定和椒毒蛇般的指控下骤然绷紧!如同被无形的毒刺狠狠蛰中!肩窝那剜肉疗伤的创口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但更汹涌、更滚烫的是胸腔里翻腾而起的滔天巨浪!是娘亲临死前凄厉的面容!是巨石倾颓、雪谷崩塌的绝望!是被寒浇一箭贯穿、滚落深谷时耳边盘旋的狞笑!这些被逃亡严寒短暂冻结的记忆碎片此刻轰然爆发!屈辱!悲愤!刻骨的仇恨!所有情绪混杂成毁灭一切的暴怒!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暴起扑向那个污秽的影子!牙齿深深嵌入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内侧,腥甜的血沫在口中弥漫!

椒的身体在姚虞公那骤然降临的冰冷凝视和护卫拔兵的低沉威压下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被卷入飓风的破旧枯叶!但那邀功请赏的癫狂和骨子里的卑劣侥幸占据了上风!他猛地抬起那张在巨大氅帽下扭曲变形、涕泪糊流的肮脏面皮,朝着姚虞公的方向发出更加凄厉、更加尖锐的嘶嚎:“姚公!明鉴啊!老奴冒死前来只为报信!寒浇王子…还有他爹寒王陛下……他们都对您对有虞部一片…”他一边凄厉叫着,一边拼命地、在油腻腥臭的皮袍前襟里疯狂摸索,枯瘦污黑的手指痉挛着翻找,仿佛要从虚空里抓出一个天大的保命恩典,“王子说了!只要交出这个祸害…天大的富贵!整个有虞部…永世昌隆!王子还说了……若姚公肯……”

后面的话语永远地凝结在了一片冰冷的乌光之中!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蓄力前兆!

姚虞公身后右侧!那道紧握黑色骨刃、笼在袍袖中的精悍身影动了!快得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极限!黑色的骨刃如同死神挥出的、没有实体的影子!只看到一道贴地疾旋的黑色闪电!无声无息!却又精准、冷酷到了令人骨髓发寒的地步!

噗!

不是金属破肉的锐响!

是一声极其沉闷、极其短促、如同装满湿泥的皮囊被利锥瞬间刺破的怪异闷响!

椒那张扭曲着交织着邀功谄媚、卑劣惊恐的肮脏面皮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定格!浑浊的眼珠如同死鱼般猛地暴突出眼眶!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形状,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那顶巨大的羊皮帽顺着光秃稀疏的头顶滑落下去,露出发际线后退、布满污垢的头皮。

死寂!

一道笔直、纤细、如同最细韧丝线勒出的红痕,在他的脖子正中央浮现出来。

嗤——!

紧接着,是微弱的、如同喷泉管道破裂的轻响!那道凝固的血线骤然膨胀、破裂!细密滚烫的血珠如同被强大压力崩开的浓稠赤砂,猛地激射而出!喷溅得老高!粘稠发黑的热血如同最污浊的墨汁,溅射在他早已污秽不堪的羊皮大氅前襟上!星星点点喷洒在身旁几步远、站着的虞薇那纯粹的黑色麻衣裤腿下摆上!如同洁白雪地上骤然绽开的猩红梅毒!更有几股狠狠喷射在她身前少康身下那张巨大、洁净、象征有虞神熊威仪的纯黑熊皮毛尖上!

椒的头颅带着无法置信的、凝固到荒诞的惊骇表情,软软地向后垂倒,露出一截断裂皮肉翻卷、白森森的颈骨断面。失去了支撑的沉重躯干如同一滩稀烂的腐肉,噗通一声向前砸倒在温暖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脆响!溅起点点泥尘!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不动,如同被抽掉骨头的一团烂泥。那只刚刚还在衣襟里疯狂摸索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一块打磨过的铜牌从松开的指缝里掉了出来,上面狰狞的寒部狼首图案在血泊中半隐半现。

浓烈刺鼻、带着人体内脏特有腥膻铁锈味的血气猛地爆开!如同无形的巨掌扼住了每个人的口鼻!空气粘稠如血凝!

“啊——!”虞芮被那骤然的血腥和恐怖的斩首景象彻底击溃,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惊叫,随即身体一软,若非虞薇从背后死死抓住她的双臂,几乎直接晕厥过去!虞薇的脸色在这一刻白得几乎透明,挺直的脊背僵硬如铁,挡在妹妹身前,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漆黑眼眸深处,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惊涛骇浪!她紧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目光死死盯住椒倒卧的无头尸体和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虞渊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遇袭的猎豹!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青筋暴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骨子里的本能杀戮冲动被这血腥引爆!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扑上去撕碎那动手护卫的冲动,目光在护卫、姚虞公和那摊血污间闪电般转动,最后落在一脸冷硬冰霜的姚虞公脸上。

少康的呼吸在椒头颅落地的刹那陡然停顿!胸膛剧烈起伏!瞳孔因这血腥残暴到极点、又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击而骤然收缩到了极限!不是恐惧!是一种极致寒冷瞬间冻结所有血液和愤怒的真实感触!死亡的迫近如此之近!权力的碾轧如此赤裸!他眼睁睁看着那污秽的头颅滚落、热气腾腾的血如同廉价脏水泼溅在洁净神圣的暖屋、泼溅在虞薇那身纯粹的黑色衣裤上……那冰冷的寒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震骇和一丝被这残酷方式“洗涮”了仇恨的不真实感,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指尖刺入掌心,那点痛楚如此微末!

“污了我的地方。”姚虞公开口了,声音低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碾死的真的只是一只聒噪的老蝇。“拖出去。”他微微侧头,视线甚至没有在那具仍在微微抽搐的喷血尸体上停留一秒,目光如同结霜的刀锋,掠过虞薇衣摆沾染的血点和少康身下熊皮上的污渍。“烧成灰。给我扬进不咸泽最深、最冷、连龙蛇都冻住的万年寒冰窟窿里,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冻结万物的寒意。

两名站在门帘阴影处、体型壮硕如熊的健妇应声而出。她们面容刻板、眼神冷漠,没有丝毫女人面对血腥应有的畏缩,径直走向那滩粘稠的血肉狼藉。其中一人粗鲁地一把抓起椒尸体那污秽油腻如破麻袋般的皮氅后领,另一人则扯住一条如同枯木般僵硬肮脏的小腿。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就像收拾一滩需要清理的垃圾!

嗤啦——噗通!

巨大的力量拉扯下,椒无头的尸体如一口破麻袋,在温暖厚实的熊皮上摩擦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脖颈断口处混合着冰碴的黑红粘稠浆液顺着拖曳的痕迹汩汩涌出,沾污了更多洁净的皮毛!那条断臂因为粗暴的拉扯姿势甩动了一下,污黑的手指在少康的脚踝边无意识地扫过,留下冰冷粘腻的触感!最终,尸体被拖过鹿皮门帘下方的缝隙,消失在室外的寒冷之中,只在帘内留下一道长长的、蜿蜒断续、由暗红逐渐变为黑紫的血污轨迹!

那股新鲜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吸附在暖屋中温和纯净的空气里,即使赤壤炭炉中那纯净厚实的暖意也无法将其驱散半分,反而在这极致的温暖中发酵、蒸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死亡权力的冰冷恶臭。

暖屋内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鹿皮门帘落下的微响成为唯一的动态。只有火塘深处,赤壤炭依旧沉默地燃烧着,发出低沉不变的嗡鸣,映照着这方小天地里刚刚结束的短暂而残酷的权力清洗。那滩刺目惊心的黑紫色血污、虞薇裤腿上那几朵无法忽视的暗红星点、熊皮上那道粘稠的拖曳痕迹、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冰冷的现实——这里并非避风港。

姚虞公缓缓转回身。脸上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只有那双深邃的、如同容纳了万顷冰海的眸子,此刻才真正落定在少康身上。那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深沉、更加不容置疑!像要直接剖开他的皮囊,看清里面跳动的心脏究竟染着多少血、背负着多少绝望、又藏着多少可以利用的价值!

良久,在这片被血腥浸透的凝重死寂中,姚虞公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字字重如山岳,砸在少康尚未平复的心口。

“小女虞薇,” 姚虞公的视线极其短暂地扫过角落里如同寒石般挺立、衣襟下摆血迹已凝成暗色冰花的黑衣少女。虞薇的身体在她父亲提及自己名字时微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但她的脊背挺得更直,黑眸深处那片翻涌的惊涛被强行压入深潭,只余下镜面般的冰冷,迎向父亲的目光,平静得不似有血肉心肠。

“性情孤冷了点儿,但骨子里燃的是不咸泽底部的冰焰,清亮,烫手。她生母去得早……是我姚部的血脉,也是我姚部的明珠。”姚虞公的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评述骨肉,更像在介绍一件古老相传的利器,“还有……”

他的目光略过脚下那片新生的污渍,投向少康因剧痛和冰冷震惊而苍白颤抖的面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苦泽寨那五百亩地底赤壤草炭田,”略一停顿,声音里融进一抹钢铁的冷硬,“连带着在那下面掘炭、扒命、看护炭脉的五百个奴娃子。”

暖屋死寂!连火塘的嗡鸣似乎都压低了几分!炭田!五百亩出产赤壤炭的命脉!那是整个有虞部生存延续的根基之一!是温暖也是力量!更何况那五百奴娃!他们不是普通的奴隶!他们是世世代代被束缚在苦泽寨地下炭坑深处、在黑暗中挖掘热力、被称为“地鬼”的最卑贱者!活着是为挖炭,死了是为肥炭!是工具!也是生命!姚虞公竟将他们等同于土地一起划出!

“自今日起,”姚虞公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宣读既定神谕,“炭田是火,奴娃是柴,虞薇是那引火的燧石。”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炼千年的古剑,刺透少康剧烈起伏的胸膛,穿透皮肉,死死钉在他那只紧攥着娘亲遗物羊皮碎片、指骨因过度用力而白得瘆人的左手上。少康的指缝间,那焦黑卷曲的残符边缘,如同绝望的眼睛,在跳跃的炭火映照下若隐若现。

“连着你那块浸透苦命的祖血残符,”姚虞公最后几个字如同滚雷,带着宿命般的沉重落下,宣告着一种冰冷的托付与不容拒绝的捆绑,“全都是你的!”

他一步踏前!那并不特别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却如同巍峨雪峰轰然倾倒!一只虬结有力、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铸的巨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悍力量,猛地攫住了少康死死攥着羊皮残符、因寒冷紧张而冰冷僵硬的左手腕!一股沛然的巨力传来,少康被疼痛和虚弱麻痹的身体根本无法抵抗!那只紧握的手如同被强行撬开的蚌壳,被迫缓缓、又异常坚定地张开了五根僵硬如冰棱的手指!

那张被体温焐热、被汗水和血迹模糊了扭曲符文的焦黑羊皮残片,赫然暴露在暖屋跳跃的光线下!

姚虞公看也未看,另一只手不容置喙地按了下来!宽厚粗糙的手掌覆盖住少康摊开的手掌!带着沉重体温!也将那冰冷焦糊的羊皮残符,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少康滚烫刺痛、象征着绝望与挣扎的手心!

掌心骤然传来灼烧般的触感!不是温度,而是那片残符、那片古老徽记、那段沉甸甸血淋淋的命运烙铁,滚烫地印在了他求生的纹路上!

“兵器!”姚虞公低沉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响在少康剧痛眩晕的脑海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他濒临崩溃的意志壁垒!“从你握住它的这一刻,便是你的兵器!”

“用它!去给我焚了寒国!焚了寒浞父子!焚掉他们踩在夏室尸骨上搭起的每一寸肮脏神台!”

暖屋内,炭火依旧嗡鸣。空气中浓稠的血腥气、虞薇衣襟上冰冷凝固的血点、熊皮上狰狞的拖曳痕、姚虞公脸上那沉如寒铁的决然、手中那片沉甸甸灼烧掌心的羊皮符……所有这些,都在逼着他做出选择。

活下去,不再是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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