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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像一个巨大而烧红了的青铜圆盘,死死钉在夏都斟鄩城的上空,无情地蒸烤着这座苍老的国都。它比昨日似乎又大了一圈,边缘翻滚着灼目的金红色焰浪,将天穹染成一片诡谲的、令人晕眩的铜锈色。它不再移动,仿佛天神以巨钉将这沸腾的罪愆之盘永固于此,作为对人间狂妄的惩罚。空气凝滞得宛如粘稠的麦浆,吸进肺里又闷又重,带着一股焦土、腐烂有机物与浓稠绝望混杂而成的腥涩气息。城门处,象征王权的玄鸟旌旗软塌塌地垂挂着,纹丝不动,旗面上金线绣制的图腾图案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城堞上守卫的青铜甲片滚烫,汗水在甲片缝隙里流淌,又瞬间被蒸干,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灰白色盐渍,像丑陋的泪痕。脚下的城墙夯土被反复晒烤,早已酥脆开裂,每一次守卫因酷热而忍不住的踏脚或兵戈无意识敲击,都激起阵阵细微的粉尘,簌簌飘落,融入这令人窒息的浓稠。

城池之外,景象骇人。曾经丰饶的原野铺展向无尽远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刺目的枯黄焦黑。泥土裂开一道道深长的伤口,如渴死的巨兽干涸内脏上狰狞的纹路,最深之处,能容下孩童整条手臂。那条曾经蜿蜒滋养王畿、流淌着碧波的洛水支流,如今只剩下一道丑陋而巨大的伤疤。沟壑底部,干裂的淤泥片片卷曲翘起,像无数渴毙鱼类的鳞片,徒劳地向上天展示着它们曾经存在的湿润。河床底部仅存的几洼浑浊泥水,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周围挤满了饥饿的蚊虫和几只奄奄一息、皮肤粘稠的蛙类,构成一幅地狱边缘的景象。

田野里,初夏应有的蓬勃生机荡然无存。禾苗未能等到抽穗灌浆,便枯萎成一片片枯黄、坚硬的茬口。它们扭曲着,僵直地戳向滚烫的、毫无怜悯的天穹,茎秆断裂处露出焦脆的内心,如同被无名天火彻底燎过,只剩下苟延残喘的骨架。风,早已是奢望。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无形却滚烫的热浪在旷野上无声地扭曲视线,将远处的树木、村舍虚化成颤抖不止的幻影。就连本该聒噪不休的蝉鸣,也失去了往日的声势,只剩下零星的几声短促哀鸣。那声音不再是生命宣告,而是带着垂死般的残喘,短促、微弱,从稀落树荫深处有气无力地挣扎出几缕,旋即便被这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生灵意志的绝对死寂粗暴地吞没。树木的叶片蜷缩焦枯,失去所有光泽,低垂着,如无数默哀的绿色枯手,在向灼热的天空无声控诉。斟鄩城,这座承载着大禹血脉、见证过少康中兴的古老国都,如今更像一个被架在巨大火炉上炙烤的龟壳,在无情的日轮下发出无声的呻吟与龟裂。

午后最酷烈的时光,夏王仲康摒退了所有侍从,踩着脚下烫得发软、浮起一层细白碱土的尘土,缓步登上了王宫西侧那并不甚高的观星台基。这石台,在往昔祭天观象、仰望星河的神圣时刻曾显得巍峨崇高,如今在巨大的空寂与炽热中,却显得如此单薄而卑微,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垠的燥热融化。汗水如同粘腻的蚯蚓,黏腻地从他紧锁的鬓角、刀削般的颧骨处蜿蜒流下,滑过被焦虑刻深的面颊轮廓,钻进丝麻织就的衣领深处。冰凉的触感只在皮肤上一闪而逝,瞬间被更汹涌的体内燥热蒸发殆尽。仲康对此浑然不觉。他全部的感知和魂魄,都被眼前这片炼狱般的景象死死攫住。

他眉头深锁,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目光沉重地扫过脚下这片干裂焦渴的国都。宫墙巍峨高耸,投下的狭长阴影如同畏光的蛇,蜷缩在墙角根部,努力将自己缩得更窄更短。这阴影如此狭窄而有限,根本无法为任何徘徊其间的生命提供片刻喘息,连墙角稀疏的野草都被晒成了干枯的灰烬。视线所及,王都的主干街道空空荡荡,死寂无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尽了所有生气,只剩下绝望的回响。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烈日灼烤得蒸腾起灼人的热气,空气在滚烫的石板之上扭曲跳跃,如同无形的火焰在舞蹈。

偶尔,有几个骨瘦如柴、几乎脱了人形的影子出现。他们大多是形容枯槁的老人或绝望的父亲,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架,如同裹着干枯树皮的骷髅在游荡。破烂得仅能勉强遮羞的几缕麻布片挂在身上,随着蹒跚的步履晃动,露出乌黑干瘪的皮肉。他们拖着被饥渴煎熬得麻木的残躯,在滚烫的“烙铁”上艰难地挪动。有人倚靠着同样滚烫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浑浊的眼珠茫然地、固执地望着那片可怖的青天,枯瘦开裂的嘴唇无声地开阖,似在祈祷,又似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无声地诅咒。另有人如同朝圣般走向宫墙阴影那狭窄得可怜的边缘,将身体紧紧贴住墙根,仿佛那一线微凉真是救命的甘霖。若非这些行尸走肉般的存在,若非远处深巷窄弄中偶尔飘来的一声微弱孩童啼哭又被什么力量瞬间掐断的余音,这里更像是一座刚刚经历过大疫或天神降罚、已被彻底清空的巨大坟场,沉睡着无数无形的亡魂,连风都吝啬于吹过。

“太康之乱……”仲康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石块上摩擦而出,带着蚀骨的冰寒与刻骨的恨意。这轻飘飘的几个字,重若千钧地压在他心上,是他夜夜难眠的噩梦和肩上如泰山的责任。他那长兄太康,骄横跋扈,空有勇力,只识射猎,终日沉溺于宴乐歌舞和女色温柔乡。太康的荒淫暴虐,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早已掏空了先祖大禹平水土、划九州所奠基的赫赫江山,连同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人心,一同推进了这干裂崩解的深渊。太康任性出猎,数月流连于洛水之畔,不理朝政,最终被野心勃勃的有穷氏首领后羿,以“不修德政,天下怨怼”为名,一箭射落座驾,狼狈流亡至死。那支穿云裂日的神箭,不仅击溃了大夏王室的最后尊严,更动摇了承传有序的天命根基,使国柄如同无主孤舟,漂泊于狂涛之上。

纵然自己临危受命,在漫天血色与权谋旋涡中被后羿“扶”上王位已有五载,呕心沥血,宵衣旰食,试图弥合那深不见底的裂痕、恢复一丝丝生之气息。但这盘踞在王朝废土之上的巨大阴影——那以“护王功臣”自居的后羿和他那日益膨胀的权柄——并未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眼前的烈日,越发炙烤。它不动,却以惊人的贪婪和冷酷,将这片土地上仅存的水分和希望一丝一缕地抽干、蒸发。后羿之威,其势如日中天;而太康遗祸,其毒已深入骨髓。这场延续数月、愈演愈烈的恐怖大旱,更像是对自己这五年挣扎与无力回天境地的巨大嘲讽!

“王上。”一个低沉恭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观星台上令人窒息的死寂。仲康不用回头,仅凭那熟悉而克制的脚步节奏,那带着久经世故沉淀的气息,便知是胤侯。这位须发已染霜雪的老臣,曾是父亲少康复兴时期倚重的股肱近臣,如今也是自己在这太康余烬、后羿阴影笼罩的朝堂之上,仅余的、为数不多可托付背脊的可信臂膀。胤侯的脚步很轻,带着极致的谨慎和对王权的深刻敬畏,走到了仲康身侧半步之后,恰到好处地停下。

“正午了。”胤侯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那一片死寂,或是怕触怒了那高悬的烈日。言语间带着无法掩饰的、如同巨石压心般的忧虑,每一个音节都浸染着沉重,“酷热更甚昨日,恐……恐有不祥。”

胤侯的眼神并未在那轮刺目得令人眼晕的日头上停留,而是长久地、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台下宫墙根下那些蜷缩在狭窄阴影里的枯瘦人影。他们如同被烈日烤焦的壁虎,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才证明他们还吊着一口气。几道浑浊呆滞、却又带着丝丝麻木怨毒的目光,偶然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机械地扫过宫墙上方那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最后凝固的方向,正是这座俯视苍生、代表着无上权力却亦隔绝了人间至深疾苦的王宫心脏——观星台的方向!那目光中已无敬畏,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一丝……被绝望点燃的冰冷火星。

“人怨……”胤侯的语气近乎是苦苦的恳求,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滚烫的烙铁上反复掂量过分量,沉重得几乎落地有声,“王上,您看到了。如同地下涌动的暗河,它们在翻滚,在咆哮,它们积蓄得太深太厚!它们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可以将这滔天的恨火、这沸腾的绝望疏泄出去的出口!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带来的森寒杀机与山崩预兆,比眼前这酷烈的暑气更让人心胆俱寒。

他的视线艰难地从那些垂死挣扎、如同活墓碑般的身影上移开,投向遥远而空旷的天空,那片被赤红烈焰日晕包裹的、冷漠无情的蔚蓝。“羲和氏,”胤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仿佛孤注一掷的决心,字字清晰,如金石相击,“羲和氏,执掌天时、沟通上苍、颁布历象的使者!观测星宇,预言天象,告祭神明,规约农时,皆由其世代总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为戎先!如今这般前所未有、绵延不绝的旱魃天象,分明是天罚之兆!灾荒如瘟疫蔓延,民怨如熔岩淤积于釜底,即将鼎沸!此刻,追究他们疏于观测、怠于职守、未能及早窥破天心以避凶趋福……正是顺应天意、平息民怒、稳定国本之举!”他将“顺应”二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在仲康绷紧的心弦上用力拨弹,“此乃天命昭昭,亦可归怨于斯,暂解燃眉之急!”最后一句话,终于道出了最核心的目的——找一个足够分量、又“罪有应得”的替罪羔羊,一个可以宣泄所有怒火的“祭品”。

仲康的指节在宽大袖袍下瞬间绷紧,青筋毕露,指甲无声地、狠狠地掐进了手边那粗粝冰冷、历经千年风吹日晒的石砌栏杆缝隙里。冰凉坚硬的山石触感透过指甲传来,带着大地深处的亘古寒意,反而更衬得他指端滚烫如火炭,心却像是沉入了万年玄冰的深渊,一片冰冷沉重地下坠。

胤侯的话,像一根根浸透冰水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布满裂痕的心防。羲和氏!这个自五帝时代便传承下来、执掌着沟通天人之秘钥、拥有窥探“天命”能力的古老氏族!他们世代垄断天文历法、祭祀祈禳之术,在王朝的神坛上占据着仅次于王权的崇高位置。在某些关乎天命、解释灾异的神秘领域,其权威甚至隐隐高于世俗的王权。他们确实失职!这场旷日持久、愈演愈烈的旱象,以及此前的日食,都是极为凶险的天象异兆!羲和氏观星台竟未能提前预警,未能做出有效的应对之策,未能为万民祈求甘霖!此咎难辞!他们是渎职!

然而……动羲和氏?

此念一出,仲康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如同被无形的铁块反复撞击。这绝非寻常的、处置一个失职大臣的举措!这是在撬动支撑王朝信仰、关乎统治合法性的基石!更是一步踏出便可能跌入无底深渊的险之又险的赌局!王兄太康执政时,荒淫无度,暴虐妄为,穷兵黩武,已导致有扈、昆吾、葛等强藩方国离心离德,贵族卿士怨声载道,最终才给了有穷氏后羿可乘之机。后羿以“王无道,天下共击之”的旗号,射落王驾于洛水之畔,使得大夏王权蒙受前所未有之奇耻大辱,威严扫地!国之重柄,自太康流亡身死那一刻起,便如同被抛掷于狂风暴雨的海面,悬于半空,摇摇欲坠。名为王权,实已半废!

是他——后羿——这个箭术通神、膂力冠绝宇内、在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男人,以“匡扶正统”、“迎立少康嫡裔”的煌煌大义之名,将他这个在太康之乱中侥幸活命、势单力薄的血脉后裔——仲康,强行扶上了这至高、却烫手的王座。名为夏王,头顶玄冕,身披衮服!可这五年来,仲康无时无刻不活在这男人巨大的阴影之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后羿的势力如同盘根错节的虬根,早已深深扎进斟鄩城每一寸土地。其心腹党羽盘踞朝堂要津,掌握着夏朝近半的精锐甲兵——那些忠诚于有穷部落、而非夏王的剽悍武士!名为天下共主,实为笼中困兽!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如沸的心绪,喉咙却依然干渴焦灼,如被砂砾填塞。吸入的空气沉重如铅块,压在肺腑间,带来阵阵窒息般的紧箍感。他凝望着头顶那片深沉的、被狰狞红铜日晕包裹的蔚蓝,那片刺目的、空无一物、冷漠到极致的“空无”,仿佛要在那令人晕眩的色彩背后,寻找一丝天启或慰藉,却徒劳无功,只感到更深的茫然。

“羲和……”仲康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钝刀在刮擦朽木,一字一句从紧咬的齿缝间艰难迸出,仿佛每个音节都在喉咙里碾过粗糙的砂砾,带着血腥味,“瞒报天象异兆,疏忽懈怠,玩忽职守,使百姓无备……致使天降灾异而无人能解,无人能禳……”他清晰地、缓慢地念诵着罪状,像在宣读一篇无法更改的祭文,一篇为自己王权殉葬的绝笔。这不是真实的、唯一的理由,他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胤侯的谏言背后,是朝堂之上暗流汹涌的巨大压力,是那些被后羿操控、对羲和氏把持神权久怀不满的势力在推波助澜!是旱灾如同巨大熔炉般煎熬着黎民,愤怒的洪流急需一个宣泄口!是恐惧驱使着所有人寻找一个可以献祭的牺牲!但唯有将这天倾之责归于羲和,将这滔天如沸的民怨导向这个世代尊崇、位高权重的家族,或许才能暂时将这几乎要炸裂、焚毁一切的汹涌怒火,从这片干裂哀嚎的土地上稍稍移开,从他和这座在权谋旋涡中风雨飘摇的王宫上方,暂时移开片刻,换取一丝喘息之机,哪怕这喘息是饮鸩止渴,是断腕求生。

一个沉重的疑问,如同潜伏已久的毒刺,悄然刺入仲康心底最深的角落,冰冷而锐利:这羲和之罪,究竟是这场旷世灾异真正的源头?还是说,仅仅是灾异之下,本就脆弱不堪、遍布裂痕的王朝结构必然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抑或是……这份早已炮制好的“罪证”,本身就在那阴鸷力量的牵引下,静静地蛰伏在黑暗的土壤之中,等待着——或者说诱惑着——自己将它亲手挖掘出来,昭示天下,成为权斗棋盘中一枚不得不落下的弃子?这念头如同附骨之疽,令人遍体生寒。

他猛地甩头,汗水随着动作飞溅,落在地上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这死寂焦渴的大地迫不及待地吞噬。他试图将这个盘踞不散、动摇心智的念头彻底甩掉。无论如何,在这片被绝望灼烤、尸骸枕藉的土地上,总得有人站出来,为这场煎熬、为这场天怒献祭!无论这牺牲是替罪羊,是沉船的压舱石,还是为下一个风暴争取时间的祭品!他已别无选择!夏王的冠冕如此沉重,而他的臂膀却如此无力。

“胤侯!”仲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淬火、撞击岩石般的铿锵冷硬,在这片观星台的死寂与热浪中突兀地炸响,激起无形的震荡波,如同最后通牒的宣判:“拟令!”

胤侯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腰弯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及滚烫的地面:“臣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羲和氏族长驭下无方,失察懈怠,荒废天职!”仲康猛地转过身,动作带起一股滚烫的热风,目光如炬,燃烧着决绝的火焰,狠狠扫过胤侯那张骤然因紧张与未知恐惧而线条紧绷、汗如雨下的脸庞。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宣告一条无法挽回的死亡咒语:

“其罪……实为蛊惑君上视听,壅塞天听圣聪!致使天下蒙难,黎庶流离,死生倒悬!此祸根源,昭然若揭!传孤旨意——”仲康的声音如同淬过火的青铜巨锤,蕴含着毁灭的力量,重重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即刻……发兵!征讨羲和氏!一族之罪,皆付天谴!”

翌日清晨,即便在这万物蒸腾、酷热难当的时刻,位于王宫东侧更高平台的太庙,依旧散发着千年沉淀的幽冷与庄严肃穆之气。它如同一位沉默的史官,俯视着死寂的都城。巨大的祭台由古朴厚重的黑石垒砌,缝隙间仿佛浸染着无数代先王牺牲的血气与祈祷的回音。空气沉重,弥漫着香烛焦味与旧木陈腐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压抑氛围。

没有喧哗,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高堂之上,只有风声在雕梁画栋之间呜咽穿行,盘旋往复,是这死寂空间唯一的背景音。沉重的祭器——需数人方能抬动的青铜巨鼎、盛放鬯酒的玉瓒、盛放胙肉的精美漆簋——沉默而威严地陈列在祭台中央巨大的铜案之上。牺牲已经献上:牛、羊、豕,三牲之首级。新鲜宰杀的心肝血食散发出的浓烈气息,混合着牲口温热腥膻的血气,在凝固酷热、毫无流动的空气中蒸腾、弥漫、交缠、凝固,浓烈得令人窒息作呕,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一个观礼者的喉咙,宣告这是一场绝望而血腥的禳灾之祭,而非祈求丰收。

仲康立于高台中央,头顶象征王权玄机与威严的十二旒玄冕,细细的玉珠垂下,遮住了他大半张绷紧如铁的脸孔,只露出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嘴唇。华美的玄黑衮服之下,是僵硬如木雕的身躯,神情绷得如同即将满月开弓、引而不发的弦,蕴含着毁灭性的张力。他的视线短暂而锐利,如同鹰隼般掠过台下肃立的人群,捕捉着每一张面孔下掩藏的震动与算计。

人群的最前方,在众多身着礼服、按品级排列的臣僚和贵族拱卫的中心,肃立着一个格外高大魁梧的身影。他并非位列班首,但那如山岳般磅礴的气势无形中形成一道壁垒,令左右隔开一步微妙的距离,显示出其地位之超然。那人正是后羿。他身着代表镇抚一方、位极人臣的诸侯领袖冕服,面庞饱经风霜,沟壑纵横如同风吹日晒的悬崖峭壁。箭神之名所带来的无形威压无声地环绕着他。此刻,他那如深潭古井般的面容掩藏在礼仪性的、恰到好处的恭顺神态之下,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如同一块投入深海的巨岩,深不可测。仲康的目光短暂地与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接触了一下,心脏猛地一缩,太阳穴突突地剧烈跳动了几下,仿佛被无形的冰针扎刺。他强行、几乎是仓促地移开视线,像是怕被那深渊吸附进去,转而将目光投向祭台中央那片即将决定命运的地方——那象征着神明意志的龟甲占卜之地。

大祭司在两名赤膊巫祝的搀扶下缓缓登场。他老迈枯槁,瘦骨嶙峋如同一截随时会断裂的朽木,身披着用猛禽羽毛缀成的古老羽衣,羽毛色泽暗淡,依稀可辨昔日的五彩斑斓。枯枝般、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捻起一片边缘泛着温润黄晕的、巨大而厚重的龟腹甲。龟甲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洁,上面早已用朱砂或墨色仔细刻画着古老玄奥的卜辞符文。老祭司口中念念有词,音节古怪艰涩,似在吟唱一首来自远古洪荒的祭歌,声音嘶哑低沉,如同枯叶在焦土上摩擦滚动。另一只枯瘦如鬼爪的手,则稳稳地拿起一根细长的、在祭台侧旁熊熊燃烧的青铜炭盆中烧得通体透亮、尖端呈现刺眼白炽状态的青铜尖锥。他没有丝毫犹豫,口中祷颂不绝,将那滚烫灼热、足以熔金化石的锥尖,精准地、重重地按在了龟甲正中央、对准刻好的核心符文位置!

嗤——!

一缕青白而诡异、带着浓烈松脂焦糊气味的烟气骤然腾起,伴随着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地狱的焦灼气味,瞬间钻入台下每一个人的鼻翼!坚硬干燥的千年龟甲无法承受这极致高温的烙印,内部应力急剧变化,发出细微却如同骨骼在烈火中爆裂般令人胆寒的“噼啪”脆响!紧接着,一道细细的、闪烁着刺眼白光的裂缝如同被赋予了邪恶生命的蜿蜒毒蛇,迅疾无比地从那灼红的锥尖烙印之处向四周疯狂地爬开、扭动、分裂、交织!它像是拥有自己的意志,在光滑温润的甲面上肆意地切割、扩张,最终形成一个破碎不堪、支离狰狞、充满不祥与毁灭气息的凶煞图案!

老祭司布满老人斑的手猛地剧烈一抖,如同被这恐怖的裂痕灼伤!那沉重的青铜尖锥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清脆地跌落在地上!他那原本浑浊昏聩的眼神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极其明亮,瞳仁深处燃烧着某种近乎癫狂的恐惧与激动,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裂开的凶纹,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

整个太庙前的广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只有风声穿过高大的玄鸟旗幡,发出裂帛般急促而凄厉的啸叫,更加烘托出这死寂如同实质般凝固的恐怖!上千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片小小的龟甲,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天意已昭!”老祭司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因极度恐惧和狂热而充血的双眼在祭台下一张张屏息凝神、因这凶兆而瞬间僵滞惊恐的脸庞上急切地掠过,最后如同两道冰封的钩子,死死地钉在了冕旒之后、面色骤然苍白如纸、下颌线条却更加冷硬绷紧的仲康身上!

“裂纹……大凶!凶绝!裂如无底渊薮!纹如利刃断肠!此为灭族绝嗣之象!”他枯树般的手臂高高举起那片龟甲,让那可怖的、如同蜘蛛网般蔓延开来的裂纹在浑浊压抑的天光下狰狞展现,如同向所有人展示一个残酷的命运印记:“神灵昭示:羲和!此乃祸乱根源! 他们蛊惑神明!亵渎天机! 蔑视历法!不敬先祖! 蒙蔽圣听!引天怒而降灾!此祸非天,乃人招!罪不容诛!”

“引天怒而降灾!祸由人招!罪不容诛!”这雷霆般的话语,如同数柄蘸满滚烫松脂与剧毒的火炬,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人群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过的麦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巨大骚动!

祭台下,原本肃穆伫立、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陶俑般沉默的羲和氏族人群列之中,最前方一个须发皆白、身穿素色祭袍的老者,如同猝然遭受到无形而致命的雷霆重击,身体剧烈地一晃,脸上再无半分人色!他就是老羲和,执掌家族数十年,与天象星辰为伴的老人!

“王上!王上啊——!!!”老羲和猛地从僵直的队列中踉跄扑出一步,布满青筋、枯瘦如柴的双手失控地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挠、剧烈颤抖,指尖因用力而扭曲,仿佛要抓住祭台边缘冰冷的石栏或是仲康垂落的袍袖。浑浊的老眼瞬间布满血丝,如同破裂的蛛网,瞬间被惊骇、绝望与难以置信的背叛感彻底撕裂!那目光直直刺向高台上那位他毕生效忠、恪守臣礼的君王,发出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古老困兽,濒死前迸发的、混着血泪的凄厉哀鸣:

“老臣……老臣对天可鉴!日月可昭其心!兢兢业业,夜观星宿,不敢有须臾懈怠!此灾……此灾实乃天变之威,绝非吾族玩忽之过!老臣……老臣敢以历代先祖英灵起誓!此乃……此乃……”后面的话语,被一口汹涌上喉头的腥甜淤血和巨大悲愤彻底堵死,化作一串破碎绝望的呜咽哽咽在喉咙深处,只剩下整个苍老的身躯筛糠般剧烈地颤抖。

仲康的表情在旒珠细微的碰撞阴影之后变得更加冰冷坚硬,如同覆上了一层青铜面具,隔绝了所有情绪。他没有去看那双含泪带血、充满了被至亲信任者背叛的锥心刺骨之痛的眼睛。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咽下某种极其苦涩、足以腐蚀灵魂的毒汁。然后,那只包裹在华美织锦宽袖中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幅度几乎不可察觉地向后、向侧面一摆。那动作,轻飘飘得如同拂去衣衫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不带丝毫迟疑与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帝王式的决断。

“拿下。”仲康的声音不高,甚至因过度压抑而显得有些干涩空洞,却如同冰冷的铁犁,无情地、清晰地犁过广场上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如同寒铁般的残酷审判。

两名早已如同雕像般侍立在祭台石阶阴暗角落的披甲侍卫瞬间获得了生命!他们如同两道无声的黑色闪电,动作迅捷精准冷酷,铁箍般的手爪不容抗拒地一左一右,在众人反应过来惊呼之前,已然如同铁链般架住了老羲和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如同枯叶般瘫软下去的身体!沉重的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老人的满头白发在混乱的拉扯中披散开来,沾满了地上的灰尘与被践踏起的干枯草屑。口中仍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破碎的、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辩解和悲鸣,那声音如同深秋寒蝉最后的振翅挣扎,透着一股彻骨的绝望,很快便淹没在铁甲声中。

紧随这迅疾如风的抓捕动作,胤侯那低沉而肃杀、仿佛来自九幽的喝令声在死寂凝固的广场上猝然响起,如同敲响了整个家族的丧钟:“遵天命!擒拿渎神祸首!羲和一族,承天怒,受神谴!——族众——!即刻伏法!”

哗啦啦——!

早已陈兵广场两侧、如同铜墙铁壁般森然肃立、身披有别于夏王宫卫兵特有纹饰铠甲的黑甲武士——正是象征着后羿麾下赫赫武威、令行禁止的有穷部精锐甲士——瞬间从蛰伏的死寂状态爆发开来!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密集如冰雹砸向大地!甲胄摩擦、武器碰撞发出的铿锵轰鸣声汇成一股股令人牙酸的金属洪流,骤然打破了那短暂却令人心脏停跳的窒息死寂!他们整齐划一、带着冷酷无情的碾压姿态,沉默如移动的铁墙般迅速向前推进。冰冷的甲胄寒光和锐利的青铜戈矛、长戟闪烁着死亡的森白冷光,交织成一片绝望的荆棘丛林,立刻将那些还在惊愕中、尚未反应过来的羲和氏族人——无论白发苍苍的老者、惶恐啜泣的妇人,抑或是懵懂无知的孩童——粗暴地、毫无怜悯地围困在了冰冷而尖锐的金属包围圈之中!

“啊——!”

人群终于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巨大骚动!惊骇欲绝的嘶声呐喊!恐惧到撕裂心肺的尖声哭叫!痛苦绝望的哀嚎!孩童因极度惊恐爆发出的尖利刺耳啼哭!以及无数茫然而仓皇、幸灾乐祸又或是兔死狐悲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混乱的音波炸弹,猛烈地撞击在冰冷肃穆的太庙高墙与粗大的铜柱之上,被反弹回来,形成更加混乱凄惨的交响,充塞了这方沾满血污与恐惧的天地!

而处于所有视线焦点的风暴中心,那个如山岳般屹立的后羿,身形依旧稳如磐石。自始至终,他那浓密剑眉下那双深邃如万古寒潭的眼睛,凝固不动,眼神仿佛穿过了眼前混乱不堪、凄惨呼号的人间地狱景象,投射到了更遥远、更虚无缥缈的远方天际。仿佛只是在欣赏这片由他精心引导和推动演绎出的、为巩固自身权力根基而奏响的华丽“天命乐章”。他的平静,在疯狂的人群中,构成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底色。

羲和族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熊熊烈焰的麦秸。男人们愤怒而徒劳的推搡被沉重的矛杆和戈啄狠狠压制,推搡倒地;女人们凄厉的哭喊被无情的呵斥和更冰冷的兵器拍打打断;孩童惊恐欲绝的尖叫声淹没在更喧嚣的金属碰撞声和呵斥里……白发老者被无情地推搡拖行,幼小的孩子被拉拽着踉跄前行,摔倒在尘埃中。哭喊、哀号、绝望的呜咽、撕心裂肺的诅咒终于再也无法压抑,混合着甲兵的吆喝,汇成一片汹涌狂乱的凄厉声浪,猛烈地撞击在冰冷坚硬、沉默无言的太庙高墙与铜柱之上,又反弹回来,更加惨烈地灌入每一个囚徒的耳中,也重重砸在祭台上那个下令者的心上!

仲康伫立于祭台之巅,身躯挺直得犹如一柄被硬生生钉入这片绝望混乱与血腥漩涡中心的青铜长矛。他听着身后整个羲和家族被无情撕裂、哀嚎着拖向无底深渊的声音——那是一个王朝数百年信仰象征在眼前轰然坍塌的声音!宽大王袍那厚重织锦的袖口之下,他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掌心肉里,刺入皮肉!皮肤下传来的锐痛感微弱,却被麻木的神志异常鲜明地感知。他强迫自己保持这份冷酷的姿态,目光僵硬地停留在祭台上那片刚刚裂出恐怖凶兆、仿佛吸饱了血腥的龟甲上——在幽暗不定、青白摇曳的祭台火光下,那片昭示着毁灭的丑陋纹路,仿佛不再是死物,而是在微微地蠕动、扭曲、缠绕着,如同一团活着的诅咒。它将所有的质问、所有的血腥、所有的不甘与沉重的宿命感,都无声地吸入了裂痕那幽深的、黑暗的底层,化作滋养这无尽乱世的养分。

就在这喧嚣混乱到极致、悲怆绝望几乎撕裂天幕的瞬间,一丝极其不易察觉、冰冷刺骨如同三九寒冬深处毒蛇吐信般的审视目光,不知何时悄然从远处后羿那深不见底的眼底滑过。它如同无形的、淬满寒冰之毒的箭矢,在仲康僵直如矛、承受着无声酷刑的脊背上迅速而精准地“舔舐”了一下。那目光中饱含着洞穿一切的寒意、掌控全局的冷酷,以及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上位者对棋子完成使命的微微赞许。随即,这目光又消隐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仲康脊背猛然窜过一阵凉彻骨髓的寒意,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时间在焦灼与麻木中仿佛凝固,又艰难地向前推进了数日。仲康颁布的圣旨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炽热火星,迅速在死寂般的王都燃起燎原之势。以有穷部如狼似虎的精锐甲士为主力,辅以象征王权的夏王卫队,手持那盖着夏王大玺、写着“顺应天命,惩治渎神祸首,以安民心”的煌煌王令,对传承千年、象征沟通天人之秘的羲和氏族宅邸及那座被视为神圣之地的观星台,进行了彻底的、粗暴的查抄。昔日庄严神圣、布满天象图文的观星台被野蛮地闯入,刻着星图轨迹的青石板被撬翻砸裂,积累了数代心血的天文观测木牍、竹简典籍或被当作引火之物焚烧,或被随意丢弃践踏。世袭罔替的封地庄园被籍没充公,仓廪被打开,粮帛作为“罪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老羲和被打入夏台,镣铐加身,囹圄暗无天日。更多的羲和氏族亲眷、门徒则被如同驱赶牲口般驱赶至几处临时搭建、守卫森严的集中拘所,如同待宰的羔羊在恐惧中瑟瑟发抖。

然而,这场由王命发起、轰轰烈烈的“除巫安民”行动,并未能扑灭那片在无边无际干旱中燃烧得越来越烈、越来越危险的民怨之火。每日清晨破晓时分,依旧可见如同从地下钻出的、密密麻麻、骨瘦如柴的饥民幽灵,在几处官仓前排起蜿蜒曲折、望不到头的长龙,眼巴巴等候着稀薄如水、仅能勉强吊命的粥汤分发。绝望如同具象化的、散发尸臭的瘟疫,在市井深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蔓延、滋生更深的戾气。新的裂痕已经悄然产生:原本对王权尚存一丝敬畏、祈求王权解救的人们,在亲眼目睹了羲和氏这样世代尊崇、象征天意的高贵家族如朽屋般顷刻覆灭后,心头涌起的更多是彻底的冰冷、迷茫与深入骨髓的惊惧——原来天神和人王如此近,如此……无法依靠?而那作为行动主导者和执行者的有穷部甲士,其骄横之态却在“奉王命而行,肃清奸佞”的旗号下愈发显露无疑。街道之上,因哄抢物资或因饥饿者偶有“冒犯”而引发的流血冲突事件层出不穷。压抑的沉默,与零星爆发的绝望嘶吼,成为这座城市新的背景音。

深夜降临,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浓黑浸透了斟鄩城。王宫深处,更是森严得如同埋葬于地底的青铜古棺。夜枭偶尔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凄厉如同刀锋划过布帛的啼叫,旋即被更沉重、更浓稠的死寂吞没。值夜武士手中火把的光晕在湿冷的、带着丝丝腐朽气息的夜气里挣扎跳跃着,只能艰难地映照出他们黝黑铠甲边缘泛起的微光和汗水浸透的发际线,宛如几点行将燃尽的幽冥鬼火,完全无力刺破脚下丈余之外那厚重粘稠、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沉重的宫门紧闭着,隔绝着外面那个同样在黑暗中焦虑躁动、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世界。

正殿最深处的内室,成为了巨大铜棺中唯一闪烁着微弱光亮的孤岛。仲康独自枯坐于简朴的硬木案几前,一盏仅存豆大焰火的青铜油灯,是他唯一的光源。那微弱的光焰在沉闷压抑的空气中顽强而孤独地燃烧着,在他棱角分明却深陷憔悴的面庞上投下浓重而剧烈跳跃不定的阴影,使得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双颊的凹陷在光影的扭曲下更显惊心。汗水不断渗出,浸透了他贴身的薄绢内袍,黏腻地贴在背脊和腋下,带来一阵阵湿冷与焦灼交织的折磨。

一卷摊开的简牍放在案上,上面精细地描绘着大禹王赤手开山、疏导洪水、平息滔天怒水、安定九州的宏伟画卷。可那些被灯影投射出的、深深浅浅、代表着山川河流与先王伟业的刻痕,早已成为他眼前视而不见的模糊背景。他此刻心乱如麻,思绪翻腾如沸油,指节无意识地、节奏混乱地叩击着坚硬冰冷的桌面,发出单调而脆硬的“哒、哒、哒”声,一声声叩击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更像是一声声绝望的鼓点,敲打在他自己即将崩断的神经之上。

老羲和被两名披甲侍卫如同拖拽一段失去生命的朽木般强行拖离祭台时,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绝望、不解与无声控诉的眼睛,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烫在仲康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绝望嘶哑、被嘈杂淹没的悲鸣,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无声地在殿宇深处的每一根梁柱之间、每一片雕花屏风之后、在这闷热粘稠如同油污包裹的暗夜里反复地、尖利地回响、穿刺、折磨着他的神经。一股莫名的烦恶感,一股如同腐肉堆积在胸腔般的恶心感顶在喉头,让他胸口阵阵发紧、痉挛,胃囊抽搐痉挛,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他猛地吸进一大口混杂着朽木湿气、陈旧尘土、灯油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夜气,但这浑浊的气息不仅未能缓解那股翻腾欲呕的窒息感,反而如同热油浇在火炭上,加剧了它的灼烧和翻涌!

“吱呀——”

一声细微到几乎与死寂融为一体、却又被极度紧张的感官捕捉到的木质摩擦声传来。内室那扇厚重、雕琢着古老蟠龙兽纹的门板,被极其谨慎、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极狭窄的缝隙。一道影子,如同月光下的猫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轻盈地落在摇曳灯影边缘的昏暗处,几乎与地面的阴影融为一体。是胤侯。他谨慎地回身,用尽全身气力小心地、近乎毫无声息地将沉重的门板严丝合缝地重新掩好。那动作精细、专注得如同在对待一件薄如蝉翼、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压抑的紧迫感和对隔墙有耳的深深忌惮。

“如何?”仲康急促的叩击声在胤侯身影出现的刹那骤然停歇,干哑如破锣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片在生锈的铁器上刮擦,从紧锁的、如同被滚烫砂纸磨砺过的喉咙里被强行挤压了出来。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凝固在案几上那片在昏暗中艰难跳动、随时可能熄灭的微渺光晕里,仿佛要将它看穿,看透这光焰之后无尽的黑暗。

“禀…王上,”胤侯的声音压得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里石缝间的虫鸣,气息短促不稳,带着明显的长途奔走的喘息和浓得化不开的巨大恐惧,他甚至连身上的官袍下摆都沾满了灰尘,“羲和一族,自老族长及其本宗血亲,凡三百七十五口,不分老弱妇孺、嫡庶旁支……尽数……尽数发配北疆寒关,戍守苦寒绝地!顶替此前征发民夫所开凿之险隘要道,永世为奴役矿工,非死不得解脱!”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声音更低了几分,也压得更紧,如同从一口深井中传出,带着沉入骨髓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意:

“负责押送的兵丁……全是披甲执锐、装备精良的有穷部亲信死士!车队已于今日正午时分……顶着这要命的日头……启程了。”

“发往北疆寒苦边戍?!” 仲康在宽袖下攥紧的拳头猛地指节发白,轻微的骨节摩擦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北疆!那片风沙如鞭、冻土如铁、蛮荒到连野草都难以存活的绝地!终年苦寒,疫疠横行!而负责押送的,竟是后羿一手豢养、唯命是从的心腹爪牙——有穷部的铁甲精锐!这绝不是简单的流放!这分明是将整个羲和氏,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羔羊,直接驱赶进了有穷氏早已张开、深不见底且布满獠牙的巨口之中!北疆本就是后羿势力苦心经营多年的私属据点,是他插在大夏北方边疆的利刃,更是他隐藏军力、野心扩张的前哨堡垒! 名义上仍是王朝疆土,实则早已是后羿的自留地和……天然的流放地!羲和氏的“流放”,等同于被投入插翅难飞的巨大囚笼,是温水煮蛙般的慢性的族灭!是为他清除异己、同时榨取最后劳动力的卑鄙手段!

一阵刺骨的冰冷战栗顺着仲康的脊柱蛇行而上,瞬间弥漫全身!他强行压下几乎涌出喉咙的怒吼和一种被戏耍愚弄的滔天羞辱感,猛地抬起眼皮,目光锋利如淬毒的匕首,寒光闪闪,穿过昏黄跳跃的灯影死死锁住胤侯那张在明灭光线下显得异常憔悴、疲惫与惊惧交织的脸:“让你查的根源呢?!那点燃一切、焚烧了羲和氏的致命流言……起始于何处?!孤要知晓,这火!是谁点的!”

胤侯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仿佛吸入的也是冰冷的霜雪。那张布满忧虑沟壑、刻满风霜的脸在摇曳的灯影里剧烈地扭曲抖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左右快速瞟了一眼,耳朵几乎竖了起来,确认除了殿外死寂的黑暗再无他声。嘴唇无声地哆嗦、翕张了好几下,仿佛要用尽此生凝聚起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才能将那后面足以惊破天宇、点燃更大风暴的话语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禀……王上……臣……臣连日冒死暗访,不敢懈怠……几经周转,耗费重金,用尽旧部人脉……终于……终于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那流言的源头……确确凿凿……指向……有穷侯府!” 胤侯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糙的沙砾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凶险,“是府上……一个掌管后院西偏角洒扫、专司清理污秽的……隶仆。名唤……‘黍’。”这个名字卑微、粗鄙得像一粒随手撒在烂泥里的尘埃,甚至不值一提。

黍?!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在仲康原本一片冰冷与麻木的心湖中激起千层沸腾灼热的恶浪!那指尖冰冷、胸口灼热的僵死感被瞬间打破!取而代之的是脑中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神经尖啸!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签扎入了太阳穴!

“就是他……第一个在城西市井之间散布‘羲和太史令瞒报天狗(日食)凶兆、以致有穷部民与王畿百姓同受灾殃、无辜殒命’的恶毒流言?!挑动民怨之火,直指羲和?!”仲康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墓穴深处刮出的阴风,每个字都裹挟着砭人肌骨、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直透胤侯肺腑。

“正是此獠!”胤侯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抽干了魂魄般的虚脱和死气沉沉的确定,又像是终于卸下了悬在头顶利刃的重负。“据……据几个赌咒发誓、用身家性命担保的隐秘线报,以及城西‘三水肆’中那位因恐惧而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在金银威压下才吐露实情的老板娘亲口证词……约莫十数日之前……那时旱情已至绝境,王上您尚未决心动手之前……”他舔了舔干裂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是来自地狱的毒焰,会灼伤唇舌:

“……此人曾在酒肆最角落一张污渍斑斑的木案旁酩酊大醉……对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城中泼皮与几个走街串巷、惯于传播消息的货郎,借着酒劲,大放厥词,所言……语惊四座……” 胤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如同咽下毒药,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还原那份在死亡阴影下流传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醉语”:

“‘嘿!知道俺……俺前些日子在府里头听……听了个啥?!吓死个人哟!’”他模仿着一种粗鄙、故作神秘又惊惶的语气,“‘那天擦黑儿,俺在那西边花……花廊下头猫着腰……擦……擦那泥点子……就听见里头书房……大司寇老爷……压着嗓子……那个狠哪!斥道:‘那天狗的事千真万确了!各地都有怪状上报过来!你个老东西还捂着不报?想等……等着王城脚下生出大乱子吗?!你担得起?!’** ……俺又……又听了听……’黍故作姿态地压低了嗓子,模仿着惊恐颤抖的声音,‘‘那太史令老爷……就是……就是那管看天的羲和老头儿……听着快哭出来了……声音那个抖……抖着说:‘确凿无疑……确凿无疑啊……可……可消息太凶险了……一旦仓促上达……禀……禀给……’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指指头顶方向,‘恐……恐怕瞬间……激起天大的恐慌……整个斟鄩都要……都要炸了锅!事……事态就更……更难收拾了!得……得先捂住……待详细推演……找出破解之道……’最后他还嘀咕一句,‘……也得看……看那位的意思……’啧啧,那老学究当时吓得……那个脸白得……腿肚子直打哆嗦!还有……还有咱们府里头那位……嘿嘿……’他发出几声猥琐又心照不宣的干笑,‘……我看也……也透着那个意思……不让说……怕惊……惊扰了贵人……’后面的话,声音就低得听不清了。”

胤侯的声音陡然停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已被这足以将整个夏朝焚为灰烬的隐秘彻底耗尽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下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在这狭小、生死一线的空间里响起。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

桌上那豆大的青铜油灯火苗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灵魂的剧烈风暴!猛地激烈跳跃起来,疯狂地拉扯着仲康脸上本就深重如墨的阴影疯狂扭动、变形、膨胀,如同无数狂舞狰狞的妖魔鬼怪,在他的表情上张牙舞爪!

太史令?他是羲和氏当代的掌舵人,羲和家族毋庸置疑的嫡传正宗!是执掌王朝天象的最高权威!

大司寇?那个掌管着刑狱审判、缉捕、军队后勤、甚至间接掌控部分都城卫戍武力的要害官职……他正是后羿安插在朝堂中枢最重要的心腹权臣之一!掌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

而那个‘黍’……只不过是有穷侯府上成千上万奴隶中,一个地位最低贱、专司清理污秽之地的洒扫隶仆!一个卑微到连自己名字都可能被主人视为尘土、随意更改的无名蝼蚁!

这个身份链条瞬间如同在仲康脑海炸开的惊雷霹雳:最低贱的隶仆……权柄滔天的两位重臣……野心覆盖整个王朝的权臣羿……

后羿府上一个地位最低下的奴隶,在最核心的后苑内府,在书房外花廊的隐蔽处,听到了本该是绝密封存、只有最高层寥寥数人才能知晓的朝臣密谈!不仅听到了内容,掌握了羲和太史令试图“捂盖子”的关键“罪证”,更听出了大司寇的“震怒”和“关切”!这个卑贱的奴隶不仅听到了,他还有胆量、有渠道、甚至有目的性地跑到龙蛇混杂、消息传播极快的酒肆中去“酒后失言”、公然宣扬!而这宣扬的核心内容,经过市井渲染放大后,便是致命的——“羲和氏为保官位荣华,故意瞒报日食凶兆,致使有穷部落民与王畿百姓一样无备于天灾,同遭荼毒,怨声载道,无处诉告!”

所有的碎片——胤侯最初的“民怨寻出口,动羲和正当其时”的谏言,对羲和氏神权的觊觎,利用旱灾民怨作为汹涌怒潮,太史令未能及时预警灾异成为突破口,府中奴隶“偶得”惊天秘闻并“酒后失言”引爆舆论成为引信,王命下达征讨羲和成为执行屠刀,最终由后羿心腹押送羲和家族“流放”北疆,彻底控制并消灭这支唯一能与后羿神权力量抗衡的世代神官家族——这一切瞬间被一条冰冷的、泛着阴谋寒光的铁链严丝合缝地串起!

这不是偶然!这是一个从始到终、算无遗策、精妙绝伦的陷阱!

胤侯所言,是触发陷阱的诱饵!

太史令的谨慎,是陷阱的触发点!

后羿府邸奴隶的“耳语”,是陷阱的致命绳索!

民怨与旱灾,是淹没牺牲品的洪流!

而自己……自己这个夏王,不仅是最终下令扣动扳机的人,更是整个陷阱运作的最终驱动力和最光鲜的保护色!自己引以为傲的“顺应民意”,不过是对方精心排布舞台上的一幕提线木偶剧!

“噌!”

仲康猛地从坐榻上站起身!沉重的织锦王袍下摆带着劲风拂过冰凉的石地,发出细微而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殿宇里,却如同闷雷滚过乌云密布的天际!他全身的骨骼、肌肉都紧绷得如同巨匠用赤红铁水浇筑而成、然后硬生生拉满到崩断临界点的硬弓!无边的怒火如同压抑千年的地下熔岩,带着焚毁一切的毁灭意志几欲破体而出!这怒火并非只指向深不可测的后羿,更是怒向自己!他愤怒于自己的洞察不明!愤怒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愤怒于自己成为了对方棋盘上最锋利的屠刀!王权成了屠戮王朝神官的凶器!整个王朝赖以维系的信仰与道德根基,都在这伙人的阴谋运作下,被自己亲手撬动、松垮、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胤侯的头颅深深垂到了胸口,几乎要埋进胸膛,屏住了呼吸,瘦削的身体在巨大的威压和恐惧中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几乎在摇曳的光影里凝固成了一尊绝望的、等待雷霆轰顶的石像。

“召——”仲康的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终于从几乎被那足以燎原的怒气焚烧殆尽的喉咙里摩擦出命令的嘶吼!这声音嘶哑、尖利,撕裂了死寂!他要立刻调动!调动他在这座森严王宫里所能掌控的所有力量!虽然微弱!虽然渺小!虽然势单力薄如同萤火与日月争辉!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哪怕只是以卵击石!他也要……也要……

然而,那最后决断的字眼——“太史丞、少师、卫尉速来!”——尚在他那因极度愤怒和骤然惊觉而扭曲裂开的唇齿间疯狂涌动,即将咆哮而出。

殿外!长廊甬道那幽暗的尽头处,猝然传来一声极其沉重、完全不似人类沉重步伐踏地所应发出的巨大轰响!

咚!!!

这一声,如同沉睡的山脉被巨锤猛然击中心脏!如同铜钟坠地!硬生生、蛮横无比地砸碎了内室勉强维持的死寂!仿佛并非来自血肉之躯的落脚,而是千钧的铁石猝然从高空坠落,又或是一柄包裹着厚实犀牛皮的、攻城专用的重型撞门槌,被全力抡起,轰然撞在了无比坚硬的花岗岩地板之上!整个殿宇的地板甚至都在微微震颤!墙角、殿顶的灰尘如同暴雨般簌簌震落!

室内凝固的空气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冰面炸裂!仲康和胤侯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钢索强行牵引,瞬间被死死钉牢、冻结在那扇紧闭的、雕花厚重的内室大门之上!心脏在这一刻似乎同时漏跳了半拍,骤停!时间凝固!连那灯芯上摇曳的微小火苗都骤然僵直了一瞬!

第二声更加沉重、更加霸道、更加不容置疑的巨响,如同咆哮着从深渊中冲出的蛮荒巨兽发出的战吼,紧随而至,直接、狂暴地轰在了那道象征着王权不可侵犯的最终堡垒——雕花木门之上!

咚!!!

门板剧烈地呻吟、颤抖、变形!木质纤维在可怕的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呻吟!青铜铸造的门环与门钉在剧烈的撞击力下发出嗡鸣!整扇门框缝隙间簌簌落下如同雨点般的粉尘!巨大的力量透过门板传入室内,形成一股压迫性的风压!

第三声!!!!

咚!!!

这已不是脚步声!这分明是进攻的最终宣告!是屠城的信号!是对大夏王权赤裸裸的终极践踏!声音狂暴无比,如同九天雷霆汇聚成束,直贯而下,带着碾碎一切、涤荡乾坤的毁灭威势!门框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彻底断裂声!大片大片的灰土墙皮被震得整块脱落!门轴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扭曲的尖啸!

殿门外,一个侍者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惊骇的尖叫声仅仅发出了极其短促、凄厉的半截:“王上!有……贼……呜——!”声音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钳瞬间夹住了脖子,彻底掐死在了喉咙深处,化为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

咔——嚓——轰!!!

令人魂飞魄散的、刺耳欲聋的木质碎裂爆响如同数枚惊雷在咫尺之内轰然炸开!!!比前三次撞击加起来更恐怖!!!

内室那道厚实坚固、象征着森严宫禁与王权最后尊严的雕花木门,如同被一辆以千钧神力驱使的战车正面撞击!整扇门板连同门轴周围的木框、镶饰的青铜件应声向内爆裂、破碎!如同脆弱的薄冰在巨灵神脚下彻底粉碎!无数沉重尖锐、边缘带着锋利木刺的沉重木板碎片!飞溅断裂、形态狰狞的兽纹门框构件!扭曲变形的铜门环与门钉!如同被激怒、被引爆的金属木屑狂潮!呼啸着、旋转着、带着恐怖的动能向殿内激射!如同死神镰刀雨点般落下!整个门洞瞬间化为狼藉的碎片风暴口!

狂暴的劲风挟裹着烟尘、木屑、金属碎片,如同决堤的怒涛狂卷而入!案几上,那盏在漫漫长夜与恐惧噩梦中支撑了整晚、仅存豆大一点光明火种的青铜油灯,被这突如其来的飓风烈浪狠狠扑打!那微弱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疯狂地摇晃、抽紧、黯淡、最后猛地向上一窜,又挣扎着剧烈抖动了几下!最后发出一声极轻微、又极刺耳的“噗”响,骤然熄灭!化为最后一缕细弱的青烟!

整个内殿,瞬间沉入一片深不见底、浓郁如同凝固墨汁、彻底剥夺所有视觉的绝对黑暗之中!只有刺鼻的木屑粉尘与铁锈般的金属气味弥漫!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同万载玄冰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淹没了这片空间!

然而,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超越了极限!

只听见:

沉重、整齐划一、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充满了冰冷力量感和高效杀戮节奏的皮靴踏地声,自门外破碎的、敞开的巨大门洞处汹涌涌入!如同来自地底深渊的、执行最终审判的死神军团列队而来!沉稳、冰冷、踏着心跳间隙的死亡韵律,坚定而无情地向殿内中心迫近!

紧接着,更加清晰、更加令人浑身血液都瞬间冻结的,是那些无数金属甲片相互摩擦、碰撞、刮擦时所发出的刺耳冰冷声响!“哗啦——”、“锵锵”、“咯吱——”、“铮铮”,它们细密,连绵,紧凑,无孔不入地渗入这浓稠如墨的黑暗空间,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在黑暗的岩洞中鳞片摩擦着鳞片,彼此交错穿梭,快速行进!每一次摩擦,每一声撞击,都像沉重的冰锥狠狠刺入骨髓,宣告着某种铁血秩序正以最赤裸裸的暴力方式,强行降临于此!甲兵已然入室!屠场已然开启!

仲康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巨力骤然全部抽空!大脑瞬间被极寒的眩晕和恐怖的空白席卷!随即,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沸腾、混杂着被最信任者彻底背叛的撕心剧痛和被愚弄至斯的滔天羞怒的洪流,在他空荡荡的胸腔内猛烈地冲撞奔涌!每一次沉重搏动都几乎炸裂胸骨,拉扯得他灵魂剧颤,几欲离体而出!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极度的惊骇中,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绝望的反抗意志支撑着他猛地抬起手臂,凝聚了全身最后的力量和愤怒,直直指向那破碎门口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也是最绝望的控诉与怒吼:

“羿——!!!”

这一声怒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古老困兽发出最后的咆哮,在空荡寒冷的殿宇里猛烈冲撞,带着撕裂魂魄的力量和洞彻黑暗的惨烈:

“是你!!!是你府中低贱走卒放出的毒蛇流言!是你!精心布局!假借天命,行倾轧之实!是要借孤这糊涂君王之手……替你了断羲和这心腹之患!是要孤……自断股肱!自毁干城!好让你独揽神人两道,权柄独操?!你这……窃国大盗!窃天之贼!!!”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悲愤而尖利,如同孤雁哀鸣。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沉默!只有甲胄依旧逼近的铿锵和沉重的脚步!那些如影随形般涌入殿内的铁石般的身影——至少有十数人,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般瞬间散开、占据了窗口、门口、角落等所有关键位置——对这位昔日在他们头顶上的夏王的愤怒咆哮无动于衷!如同泥塑木偶,没有回应,没有波动,只有黑暗中的呼吸声冰冷、规律而充满压迫感!

在油灯熄灭前视网膜残留的最后影像中,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正是从那破碎的门口处最先踏入、如同巨塔般矗立的阴影!此刻,几声“嗤嗤”的摩擦轻响传来!数点刺目惨白、毫无温度的冷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骤然点亮!如同地狱恶鬼睁开双眼!那是涂抹了特殊树脂和矿粉的浸油火把被瞬间点燃,火焰呈现出一种惨白、毫无生机与暖意的青白之色,如同千年古墓中飘荡的磷火。这股非自然的光芒瞬间驱逐了浓墨般的黑暗,将室内的一切粗暴地、清晰地暴露出来!然而这光亮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将室内的空气温度推向更加冰寒刺骨的绝境深渊!诡异的光芒映照出闯入者的轮廓,如同从黄泉之下爬出的索命恶鬼!

他们身着统一的暗色硬皮甲,甲面漆黑,只在护心镜、肩甲、腕甲等关键部位用打磨过的青铜加固,这些铜件在惨白诡异的光线照射下反射出幽深、冰冷、如同爬行猛兽眼瞳般的光泽。每一个人的脸都隐在包裹头部的硬质皮盔阴影之下,露出的部分表情如同被这冷光冻结的岩石,没有温度,没有波动,只有刻骨的、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冰冷杀意!他们已经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无声地布满了殿内所有重要位置——窗口、侧门、角落、仲康与胤侯可能的退路,如同一张编织精密的死亡之网骤然收紧,封死了猎物所有可能的逃遁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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