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抱着两本手稿,与刘昌并肩走在石城的街道上。
五月的阳光已有几分炙意,透过屋檐间隙,在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封上的“秦玥”二字,心中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既期待又忐忑。
刘昌走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身形挺拔,肩背舒展。
他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的细布长衫,更衬得面容清俊。
他似乎察觉到秦玥的紧张,侧过头,低声道:
“别担心,你的书很好。”
秦玥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的书稿抱得更紧了些。
他们走进的第一家书肆,掌柜是个中年男子,正低着头,一手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一手记录着账目。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迅速堆起笑容,目光在两人质地不错的衣衫上扫过:
“两位公子小姐,想买些什么书?新到的时文选集,或是话本小说?”
刘昌向前一步,开口道:“掌柜,我们不是来买书,是想请您刊印书籍。”
掌柜的目光落在秦玥怀中那两本明显是手稿的册子上。
他放下算盘,伸手接过《百草拾珍录》和《孕育产后秘录》,随手翻了翻。
纸张是普通的毛边纸,字迹却十分工整清秀,间或还有精细的草药图谱。
当他的目光落在扉页“着者:秦玥”二字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秦玥?”
他抬起眼,上下打量着秦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疑惑:
“这着书者是何人?怎是个女子的名讳?”
秦玥稳住心神,迎着对方的目光,清晰答道:
“掌柜的,着书者就是在下。”
掌柜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他见秦玥年纪轻轻,身形未足,分明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由失笑摇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轻慢:
“小姑娘,你年岁几何?”
“十五。”秦玥挺直了背脊。
“十五?”掌柜的尾音上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他摇摇头,像是打发胡闹的孩子,将书稿递回:
“小小年纪,莫要寻我开心。我这书肆生意繁忙,没工夫刊印这些你们小女儿家随手写着玩的东西。”
语气虽还勉强算得上客气,但那逐客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秦玥的心沉了一下,但没有伸手去接。
她向前微倾身体,语气更加恳切认真:
“掌柜的,请您再看看。我不是胡乱写着玩。家父是城门口隋记酒楼的掌柜秦阳,我师从林郎中。”这石城里许多人都认得我,我也常为人诊病,绝非骗子。”
“这《百草拾珍录》记录了我所学所识的草药特性与验方,这《孕育产后秘录》则是我走访了许多村寨,向有经验的稳婆和妇人请教,结合医理写下的,于妇人生产养育或许有些益处。确是我多年心血,并非儿戏。”
掌柜听到“林郎中”三字,神色稍缓,林郎中医术好,人品佳,在石城颇有名望。
他再次打量秦玥,态度和蔼了些,但仍旧坚定地摇着头:
“原来是秦小郎中,失敬失敬,林郎中的高徒,想必是有些本事的。只是……”
他拖长了语调,面露难色:
“小郎中,这着书立说,非同小可。自古以来,只有男子为之,皓首穷经,方得流传一二。”
“从未听说过有女子出书的道理。你这……便是印了出来,谁人会买?谁人肯信?岂不是白白浪费银钱?”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身子向前探了探,推心置腹地给出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建议:
“若小郎中你执意要出这两本书,依我看,不如这样,将这着书人的名讳,改成尊师林郎中,或是令尊秦掌柜也可。”
“他们二位出面,这话语也显得有分量些,如此,或许还好商量些。至于银钱方面,也好说……”
刘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怒意。
他一把拉过秦玥的手腕,将书稿从掌柜面前拿回,塞进秦玥怀里,声音冷硬:
“不必了!我们另寻别家!”
话音未落,已带着秦玥转身,大步出了书肆。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人眼前发花。
秦玥抱着书稿,默默跟着刘昌,又接连走了三四家书肆,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
有的掌柜一听是女子着书,便直接摆手拒之门外。有的翻看后,嫌着者籍籍无名,直言刊印无利可图。
最后一家书肆的年轻伙计甚至语带讥讽:
“女子合该在家绣花持家,抛头露面行医问诊已是不该,还想学男人家着书立说刊印流传?岂不惹人笑话?快些拿回去,莫要挡着我们做生意。”
站在最后一家书肆的门檐下,阴影笼罩着两人。
秦玥望着眼前熙攘的人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掠过,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无形却又无比坚硬的壁垒。
并非因她学识不足,也非因她书稿拙劣,仅仅因为她是女子。
她低头看着怀中两本沉甸甸的手稿,那里面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期望。
一股沮丧和委屈涌上心头,鼻子微微发酸,她赶紧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刘昌,为什么?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出书?”
刘昌看着她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嘴唇以及那低垂的眼睫,心中一阵闷疼。
他放缓声音,语气认真而温和:“玥儿,你的书很好,比许多徒有虚名的所谓名士文章要好得多。”
“这不是你的书不好,是这世道如此。不过是些迂腐陈旧的观念,男尊女卑积习已久,蒙蔽了人的眼睛,并非你之过。”
道理易懂,心结难解。
秦玥依旧闷闷不乐,怀抱着书稿,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刘昌看着她失落的侧影,沉吟片刻,忽然道:
“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我教你骑马吧?”
秦玥闻言,眼睛微微一亮,抬起头来看他。
她早就羡慕刘昌和阿土他们能纵马驰骋,来去如风。
“真的?”她问。
“自然是真的。”
刘昌见她来了兴致,心下稍安,唇角也勾起一丝笑意:
“走,先去药铺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