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荔的眼珠这才动了一下,呆滞的目光缓缓聚焦,看向婆婆,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她……孩子……”
王夫人强忍心痛,用最温柔的声音,慢慢告诉她:
“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闺女,眉眼像极了你,鼻子嘴巴像她爹。你放心,娘把你亲手做的那套最好看的小彩衣、虎头帽都给她穿上了,暖暖和和、漂漂亮亮的……”
“你爹也吩咐下去了,不惜工本,用最好的木材给她打一口最精致的小棺材,请了石城白云观最德高望重的道爷来给她择风水吉地。”
“再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让她早登极乐,下辈子投生到个好人家,享尽富贵荣华,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们给她准备的那些长命锁、金手镯、小拨浪鼓、布老虎……所有的小玩意儿,都会让她一并带走,她在那边也不会孤单的……”
听到婆母这番细致入微的安排,周荔才仿佛从冰冷的绝望中找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猛地扑进王夫人的怀里,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失声痛哭起来,悲痛如同山洪暴发:
“娘啊……我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王夫人紧紧搂住儿媳,婆媳二人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共同承受着这世间最彻骨的丧亲之痛。
到了女儿下葬那日,周荔不顾自己产后极度虚弱的身子和公婆、仆妇们的再三劝阻,执意要亲自送女儿最后一程。
王夫人看着儿媳那异常坚决、近乎执拗的苍白面容,深知若是不让她去,只怕会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结。
便没有再阻拦,只是命人备好马车,铺上厚厚的软垫,自己亲自陪着儿媳坐在车上,紧随在送葬队伍后面,向城外行去。
墓地选在天生桥村后面一处向阳的开阔山坡上,面朝石城方向,依山傍水,景致极佳。
周荔坚持下了马车,在王夫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到墓穴边。
她亲眼看着那具小小的棺木被众人放入冰冷的黄土之中。
直到墓碑立起,工匠退下,她才一步步走上前去。墓碑打磨得光滑,上面清晰地刻着:爱女孙知宁之墓。
周荔缓缓地坐在冰凉的墓前,伸出颤抖的手,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冰凉的碑石,仿佛在抚摸女儿娇嫩的小脸。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随风飘散的叹息,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哀思与不舍:
“宁宁……娘的乖囡囡……不怕冷……不怕黑啊……乖乖跟着菩萨走……一路走好……”
微风拂过山坡,带来青草与不知名野花的淡淡气息,周围一片寂静。
唯有母亲对女儿那无尽的爱与哀思,缠绕在墓碑周围,久久萦绕不散,守护着这早逝的小小灵魂。
自从女儿下葬后,周荔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往日那个温婉娴静的知府长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巨大悲痛彻底击垮、困在情绪深渊里的可怜妇人。
她时而毫无征兆地失声痛哭,哭声凄厉哀绝,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时而又会毫无缘由地暴怒,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点微小的声响都能引得她烦躁不安,摔砸手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
有一次,孙嬷嬷不过是端来一碗她平日最爱吃的糖蒸酥酪,想劝她进点饮食,她却不知怎的忽然勃然大怒,猛地抓起手边的茶杯就狠狠砸了过去。
茶杯擦着孙嬷嬷的额角飞过,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孙嬷嬷惊愕地僵在原地,一丝鲜血顺着她布满皱纹的额角缓缓渗下。
周荔在出手的瞬间清醒了,看着孙嬷嬷惊痛的眼神和额上的血迹,她自己也愣住了,随即是无边无际的悔恨与恐惧淹没了她。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不认识它们一般,语无伦次地哭道:
“嬷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痛苦地抱住头,蜷缩起来,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自此以后,深深的恐惧和自责笼罩住了她。她害怕自己再次失控,伤害到身边至亲之人。
于是,她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反锁了房门,谁也不见。
就连闻讯后日夜兼程、风尘仆仆从任上赶回来的丈夫孙弘文和小儿子孙知谦,也被她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孙知谦还是个半大孩子,数月未见母亲,思念至极,此刻却连母亲的面都见不到,只能扑在冰冷的门板上,用小拳头捶打着,哭得撕心裂肺:
“娘!娘!您开开门啊!我是谦儿啊!您看看我啊!您不要谦儿了吗?娘——!”
孙知言看着在母亲门外苦苦哀求、焦急万分却无计可施的父亲和弟弟,只觉得心如刀绞,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刺扎。
就连平日里最得周荔疼爱的阿依,也被带来,带着哭腔在门外求她:
“大伯母,您开开门,让阿依看看您好不好?阿依想您了……”
门内依旧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孙知谦一连几天都扑在门上哭喊,声音早已沙哑不堪:
“娘!您开门啊!您难道不想谦儿吗?我们这么久没见了……娘……”孩子的哭诉声声泣血。
门内,周荔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瘫坐在地上,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才能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小儿子那沙哑的、充满委屈和思念的哭喊,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拉扯,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终于隔着门板,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破碎不堪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泪:
“言儿……谦儿……我的儿……不是娘狠心……是娘怕……娘怕控制不住自己,伤了你们……那样……娘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她喘息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迷茫:“我……我身体里好像住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怪物……她控制着我的情绪……我的身体……让我发怒……让我伤心……让我变得面目全非……”
“连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所以……好孩子……别见了……好不好?算娘求求你们……别见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