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阳光透过木窗棂洒进来。
莫苏的目光落在林郎中放在脚边那个药箱上。
她眼中带着好奇和尊重,客气地用爨语询问了一句。
秦玥立刻翻译:
“先生,莫苏问,能否看看您的药箱?”
林郎中微微颔首:
“自然可以。”
他俯身将药箱拿到桌上,动作沉稳地打开了箱盖。
里面是分门别类的小格子和小布袋,装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小瓷瓶和一些工具。
莫苏饶有兴致地凑近看。
她的目光很快被一个特别的皮卷吸引住了。
林郎中会意,将那皮卷展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十根长短不一、细如发丝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泽。
“这个。”莫苏指着银针,问道,眼中充满了探究。
“是什么?能治何病?怎么治?”
她显然从未见过这种工具。
林郎中拿起一根中等长度的银针,用指尖轻轻捻了捻,解释道:
“此物名为‘针’,乃我汉人医道中重要器具。将其刺入人体特定的‘穴位’,可疏通经络、调和气血、驱散病邪。能治疼痛、麻痹、脏腑失调等许多病症。”
秦玥立刻将这些话翻译成爨语。
这涉及许多陌生的医理词汇,她翻译得有些吃力,小脸微微绷紧,努力寻找着能让莫苏理解的词语。
莫苏听着秦玥的翻译,眼睛越睁越大,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看看那细小的银针,又看看林郎中沉静的面容。
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震撼:
“汉人的医术真是了得,太深奥了。”
她由衷地感慨着汉人医学的博大精深。
感慨过后,莫苏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和犹豫。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缓缓说道:
“寨子里有个后生,叫拉则,二十出头。前些日子上山砍柴,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来。”
“我赶过去时,他腿骨断了,手臂也折了,疼得厉害。我给他把骨头都接上了,用夹板固定好,敷了草药。”
“按理说,骨头长上就该能慢慢活动了。可是……”
莫苏皱紧了眉头。
“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骨头摸着是长好了,但他下半身还是动不了,一点知觉都没有,就像腰以下的不是他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
“寨子里的毕摩也来看过,说是可能冲撞了山里的亡灵,亡灵附在他身上作祟,让他不能动弹。”
“毕摩做了好几场法事,驱邪、献祭都做了,可是拉则还是那样,躺在那里,像个活死人。”
莫苏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
“他阿妈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林先生,您汉人的医术这么厉害,能不能去看看他?或许你们有办法救救这个孩子?”
她看着林郎中,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林郎中听完秦玥的翻译,神色也变得凝重。
他沉吟片刻,果断地点点头:
“行!请莫苏带路,我们去看看。但能否治好,需看过人、诊过脉才能知晓。”
莫苏一听林郎中答应,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连声道谢。
于是,一行人便跟着莫苏和阿依,浩浩荡荡地出了门,沿着寨子里的小路,走向拉则的家。
拉则家住在寨子靠山脚的地方。
一进那小小的院子,就看到屋檐下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稻草。
一个年轻人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薄被,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正是拉则。
此时阳光正好,直直地晒在他身上。
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拉则的母亲)正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抹眼泪。
她看到莫苏带着几个陌生的汉人进来,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用爨语急切地向莫苏说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疲惫。
莫苏也用爨语回答她,语气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指了指林郎中,又指了指躺在稻草上的拉则,显然是在说明来意。
那妇人听完莫苏的话,目光立刻转向林郎中、秦玥等人。
她的眼神不再是焦虑,而是瞬间充满了警惕、怀疑和不信任,像看闯入者一样盯着他们。
她摇着头,嘴里急促地说着什么,态度很抗拒。
秦玥见状,赶紧凑到林郎中耳边,压低声音快速翻译道:
“先生,这妇人是拉则的母亲。她说毕摩交代过,作祟的亡灵害怕阳光,所以要把拉则放在太阳底下烤,才能把亡灵赶走。”
“莫苏说我们是大夫,来给拉则治病,但她不相信我们,坚决不让我们碰她儿子。”
林郎中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更加深沉。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秦玥能听到的声音说:
“静观其变。让莫苏去和她交涉。我们是外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若主家不愿,万万不可强求。”
“若她依旧执意不肯,我们便告辞离开,不要起冲突。”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秦玥连忙点头表示明白,又悄悄拉了拉旁边有些按捺不住的刘昌和阿土的衣角,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耐心等待。
院子里,莫苏和拉则母亲的对话还在继续。
莫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似乎又解释劝说了一番,但那妇人依旧固执地摇头,甚至后退了一步,挡在了儿子身前,像护崽的母兽。
莫苏看着妇人冥顽不灵的样子,有些动气了。
她用力地跺了跺手中的竹杖,发出“笃笃”的声响,提高了声音,用爨语严厉地说了一番话。
秦玥紧张地翻译给林郎中听:
“莫苏说,‘如果你今天不让这位汉人大夫给你儿子看病,那从今往后,你家任何人,但凡有伤病痛楚,都不要再踏进我的门,我绝不再管。’”
这话分量极重,那妇人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莫苏,脸色煞白。
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争辩什么,但看着莫苏那不容置疑的严厉眼神,话又噎在了喉咙里,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她脸上的神色依旧是不服气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外人的不信任和固执。
莫苏看着她的样子,又看了看躺在稻草上毫无生气的拉则,深深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沉重和劝诫:
“阿芝(拉则母亲),我知道你对外族人有防备。可你睁眼看看你的儿子,他才二十岁。”
“难道你就忍心让他这样像个活死人一样躺一辈子?毕摩的法事也做了,太阳也晒了这么久,有用吗?一点起色都没有。”
“现在,有别的路可以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为什么不试试?万一这位汉人大夫真有办法呢?试一下,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现在这样吗?”
莫苏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阿芝的心上。
她再次看向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经像小牛犊一样壮实、能跑能跳的儿子,如今只能毫无知觉地躺在这里,日渐消瘦枯萎。
巨大的悲痛和微弱希望在她眼中交织、挣扎。
她的目光在林郎中那张沉静,看不出情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莫苏殷切而严厉的眼神。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来,痛苦地闭了闭眼,猛地一咬牙,狠狠一跺脚,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
“……好!”
她不再看任何人,侧身让开了位置,退到了一旁,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身体微微颤抖着。
莫苏见状,如释重负,脸上立刻露出急切的神色,赶紧朝林郎中招手:
“林先生!快!请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