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最近很是郁闷。
自从秦阳去佤山种两季稻后,教他识字算账的事就落到了王掌柜身上。
王掌柜别看平日里笑眯眯的,一旦发起火来,那戒尺能打的阿土直跳脚。
今日难得王掌柜发了善心,允他休沐一日。
可在家陪着安禾跟秦瑶玩了不过半个时辰,那股子被拘束久了的烦躁又像野草般从心底疯长出来。
他溜出了家门,脚步直奔药房而去。
秦玥正守着一只咕嘟作响的小药铫子,铫子底下炭火微红,袅袅白汽裹挟着浓烈的药味升腾起来。
她手里捧着一卷翻得起了毛边的《脉经》,眉头微蹙,看得入神,连阿土走近了都未曾察觉。
“玥丫头!”阿土压低了声音唤道,脸上是藏不住的雀跃。
秦玥猛地抬头,见是他,眼睛倏地亮了。
“阿土哥!你怎么来了?王掌柜放你假了?”
“嗯!放一天!”
阿土用力点头,熟门熟路地挽起袖子,从墙角水缸舀了清水,端起旁边一只药壶就刷洗起来。
他一边用力搓洗着壶内残留的深褐色药渍,一边忍不住问道:
“玥丫头,你说你天天跟这些苦药汤子打交道,还得背那么多的医书,你咋就能一直坚持下来呢?”
他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困惑,还有一丝羡慕。
秦玥用蒲扇轻轻拨了拨炭火,让火苗更均匀些。
她想了想,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因为喜欢呀。”她看向阿土,眼神清澈。
“做自己喜欢的事,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劲儿也是足的。”
阿土愣了一下,刷壶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随即,他又苦恼地皱起了脸。
“可我也不是不喜欢识字算账。但偏偏王掌柜教我的时候,我总是听着听着,魂儿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一会儿是窗外飞过的鸟,一会儿是街角卖糖葫芦的吆喝,再不然就是想着中午你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等我回过神,王掌柜讲的啥,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沮丧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仿佛想甩掉那令人恼恨的分心。
“《礼记》有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忽然从二人背后响起。
“啊!”
秦玥和阿土同时惊得一跳,秦玥手中的蒲扇差点掉进炭盆里。
两人猛地扭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细绸布长衫的少年正站在那里。
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
脸颊微微泛红,似乎为自己的突然出声惊扰了别人而感到赧然。
“小……小少爷?”
秦玥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放下蒲扇,敛衽行了一礼,又赶紧悄悄扯了扯还傻愣着的阿土的衣袖。
阿土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学着秦玥的样子作揖,结结巴巴道:
“见、见过小少爷!”
来人正是孙知言。
他连忙摆手,姿态放得极低:
“莫要客气,莫要客气!是在下唐突了,惊扰了二位。”
他声音温和,丝毫没有官家子弟的骄矜之气,反而带着一种真诚的歉意。
阿土见他这般和气,心里的紧张消了大半,胆子也壮了些。
他好奇地打量着孙知言,忍不住问道:
“小少爷,你刚才念的那句是啥意思啊?”
孙知言见阿土发问,眼睛微微一亮。
他走近几步,耐心解释道:
“这是《礼记·大学》里的话。意思就是说。”
“当一个人心思不在这里,神思恍惚的时候,眼睛看着东西却像没看见,耳朵听着声音却像没听见,嘴里吃着东西也尝不出真正的味道。”
“讲的就是心志不专,精神涣散带来的后果。你方才说的那种情形,便是此理了。”
阿土听得连连点头,如同醍醐灌顶:
“对对对!就是这样,王掌柜讲的东西就在耳边,可我脑子里嗡嗡的,就是进不去。”
“小少爷,那书上有没有说,像我这毛病,该咋治啊?”
他眼巴巴地望着孙知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孙知言沉吟片刻,清秀的眉宇间显出认真的神色。
他缓步走到天井中央,那里阳光正好,微风拂过他月白的衣袂。
“先贤们对此倒有不少见解。”
他缓缓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两人耳中。
“《大学》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
他顿了顿,看向阿土。
“‘知止’,便是要明白自己的目标所在,知道自己为何而学,为何而做。”
“心中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意志才能安定下来;意志安定了,内心才能获得宁静;内心宁静了,身处其中才能感到安稳;安稳了,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
“读书做事,皆需先立定志向,方能收束心神,不为外物所扰。”
阿土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知止”两个字沉甸甸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是像王掌柜那样拨弄算盘珠子吗?他自己也说不清。
孙知言又接着道:“《孟子·告子上》也说过:‘夫志,气之帅也。’”
“志气,是精神的主帅。好比将军统领士兵。只有确立一个坚定不移的志向,让它成为你心神的主帅,才能统领住那些纷乱的念头,不至于让精神涣散,四处游荡。”
阿土努力消化着,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可那“坚定的志向”对他来说,还是像云雾里的山峦,看得见轮廓,却摸不着实处。
“不过,”孙知言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推崇。
“我个人觉得,道家庄子所言,或许更切合实际些。”
“《庄子》里讲‘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意思是长期将精神专注于一件事情上,毫不分心,心神自然就会凝聚一处。”
“庄子还讲了好些故事来印证这个道理。”
“比如庖丁解牛,那屠夫能闭着眼睛顺着牛的筋骨缝隙下刀,游刃有余,就是因为他日日只想着如何解牛,心无旁骛,技艺便达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还有那佝偻丈人用长竿粘蝉,如同在地上拾取一样容易,也是因为他心志专一,眼中只有蝉翼,天地万物皆不能扰乱其心。”
“这些都在说,通过日复一日的专注练习,将一件事变成一种习惯,一种本能,心神自然就凝聚了。这法子,贵在循序渐进,持之以恒。”
阿土则更加茫然,一会儿是庖丁的刀,一会儿是丈人的竿。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只觉得那些圣贤道理离他无比遥远。
看着阿土懵懂又带着点敬畏的眼神,孙知言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深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出了一个最直接、也最符合他自身经历的建议:
“其实若要依我浅见,最实在的法子,莫过于增加每日研习的功夫。”
“时辰久了,那识字、算账,便会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成了你每日必做的功课,习惯成了自然,精神便不易涣散。久而久之,自然就能坐得住,听得进了。”
增加时间?阿土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可怕的画面:
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铺子,到夜晚油灯豆大的光晕里,自己都被困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凳上。
眼前是永远写不完的字帖,耳边是王掌柜永不停歇的“三下五除二,三一三余一……”的算盘口诀。
戒尺的阴影时刻悬在头顶,这漫长得望不到头的“习惯”之路,简直比天天给安禾洗尿布还要令人绝望。
“不不不!”
阿土吓得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写满了抗拒。
孙知言没料到阿土反应如此激烈,一时语塞,白皙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窘迫,不知该如何再劝。
药铫子里的汤药翻滚得更厉害了,浓郁的苦味弥漫开来。
秦玥的目光在苦恼的阿土和有些无措的孙知言之间转了个来回。
她看着阿土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又想起林郎中平日里教导自己时那些看似严厉,实则暗含深意的话语。
一个念头忽然清晰起来。
她放下手中一直捏着的蒲扇,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书上的道理太深啦,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小少爷说的法子,听着也怪吓人的。”
她对着孙知言抱歉地笑了笑,随即转向阿土,眼神明亮而笃定。
“既然咱们都想不出好法子,不如去问问先生吧。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说不定就有专治你这‘魂儿飘走’的方子呢?”
“林郎中?”阿土和孙知言同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