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碧华母子就起来洗漱了。
碧华替莱恩整好衣襟,将那枚小铜牌挂在他腰间,又用帛带扎紧。
“走吧,看看这镇上的拳馆,到底肯不肯收你。”
莱恩兴奋的点点头,眼里一闪一闪的冒着光。
他们循着昨日路过的方向,拐过中街两处石桥,很快来到那块写着“刘氏拳馆”的红漆大门前。
门仍未开,却已有几名少年在院中练拳,拳风带着呼声,整齐又有力。莱恩看得出神,连背都挺直了几分。
片刻后,一名中年教头模样的男子从馆门内走出,略带疑惑地看了眼母子二人。
“打听一下,馆中可收外籍童子?”碧华拱拱手,语气客气。
那教头扫了莱恩一眼,目光在他单薄的手臂与稚气的脸上停了片刻,语气委婉道:
“年岁怕是还太小了些,我刘氏拳馆不收十岁以下。再者…本馆主收徒极严,多从镇中子弟中选取,怕是…”
碧华点点头:“多谢告知。”
她并未强求,只牵起莱恩转身离开。
莱恩却一步三回头,脚步慢了几分。
他们随后又按着街口牙行提供的地址,走访了两处小武馆、一家棍法堂,但要么人满名额闭门,要么索价奇高,甚至有一家只收男丁童子,当场便被碧华冷眼回敬了一句“你馆中武艺未学到,倒先见了官署选制”。
一番下来,午时未至,两人已走得脚酸,手中一纸住址、条件、要求,反倒愈发沉重。
就在此时,一道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瞧你们这样子,是不是找不到武馆收着小孩呀?”
母子二人回头。
墙边立着一个女子,衣裳有些破,袖边泥迹斑斑,头发随意扎着,一根竹片斜插,像是睡醒没梳整。她身量偏高,腰窄肩阔,站姿却懒散,眼神透亮,一只手抱着个空干粮袋,嘴角翘着,一副“我早就知道你们会碰壁”的神气。
“你谁?”碧华下意识扯着莱恩后退一步。
莱恩倒是探出头,好奇的打量着。
女子却丝毫不介意,冲着莱恩友好的眨眨眼:
“我叫水…呃,我叫清水。能文能武,刚好闲着没事。”
她上下打量碧华,又看看莱恩,嘻嘻笑道:“璞玉呀璞玉!这小子天纵奇才!你不如请我试试?”
碧华眉头一动:“你试?”
“哎!”清水把胸脯拍的邦邦响,“试试我教的,你看行不行?要是不行我麻溜就滚蛋!”
她说得轻巧,可那身上混着街头灰尘与沉香油渍的味道,却让人难以信服。
“你一直跟着我们?”碧华语气严肃了几分。
“说的啥话。”清水笑嘻嘻,“我就是满城瞎溜达。”
碧华没搭话,牵着莱恩就走,清水却不急不慢跟上:“我都三天没吃饭了,哎呀,刚才拍胸好像力气大了,我要晕啦!”
一边说着一边喋喋不休的绕着碧华莱恩转着圈,完全看不出来“要晕了”的样子。
碧华不胜其烦,只得拉着莱恩快步前行,结果清水魔音贯耳一般嗡嗡个不停。
“你怎么不去刘氏拳馆应聘?”莱恩忍不住问。
“我去过,人家嫌我脏。”清水哼了一声,“武是会的,可人家说怕我给娃也教成埋汰孩儿。”
碧华侧头看她,目光如炬,警惕未减。
清水却像没看见,只摸着肚子笑得哀怨:“我就说两句,不碍你们路。要不你们就当做件善事吧?”
“善事?”碧华冷声。
“请我吃顿饭吧!我真的快饿死了!”
碧华猛的停住脚步。
清水犹自喋喋不休,见碧华停下了,也跟着停下,一双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嘴角的笑就没停过。
碧华站在原地片刻,转头看了看莱恩。
男孩虽未出声,但眼神里分明掠过一丝迟疑与好奇。
“你跟着我们,是想吃饭,还是想教书?还是想教武?”
碧华问。
清水笑:“你若肯请我一顿饭,我就边吃边教,随你考验,划算的很!”
“你想吃什么?”
“只要热的,有汤最好。”她毫不客气地摸摸肚子,“我都灌了三天凉水了。”
碧华没再多言,只道:“跟上。”
三人一前一后,走过两条巷口。
到了熟悉的“相逢陌路”饭馆,碧华推门入座,选了挨门靠窗一角,叫了一壶茶,点了馄饨、咸肉饭与一碟炒青菜。
清水却没坐稳,便有一位镇上老妇人急急凑过来对碧华道:
“姑娘,这人你可别信。”
碧华回头,眉眼平静:“怎的?”
“这人好像几天前才突然出现在镇口里到处说自己能文能武,讨了几顿饭,每次官差来赶她时,她却又不知道溜到哪去了。”
老妇压低声音,“你带着孩子呢,得小心点,别被这等人缠上。”
碧华微微颔首:“多谢提醒”
清水却不避讳,一边搓着筷子一边嚷嚷着咋不多来点肉,然后回头冲那老妇笑:
“我骗了谁家女儿啦怎的?说得我跟夜里翻墙的小贼似的。”
老妇“啧”了一声,拎着篮子走了。
清水却毫不在意,拍了拍案沿:“我说姑娘,这世道坏人是多,但也不是每个脏兮兮的就是坏人,对不?”
“我还没说你是。”碧华坐着不动。
“可你脸上写得挺明显的。”清水眯眼,“嫌我脏、嫌我穷、嫌我话多。”
莱恩小声嘀咕:“你话确实多。”
“我这是口才!”清水一拍胸口,然后好像有点疼,又揉了揉:“教书先生要是没点说服力,谁听他讲圣人言啊?”
莱恩看的目瞪口呆。
饭菜很快上桌。
她像真饿坏了,捧着碗大口喝汤,吃得满脸都是蒸气,嘴角却依然挂着笑:“你们这沐云镇的馄饨不比幽镇差,汤清皮薄,嗯…是鸡骨吊的吧?”
碧华眉头微挑。
“你尝得出?”
“我什么吃不出。”清水用筷子挑起一颗馄饨,“馅里用了榨菜和豆皮,口感才这样分层。人走的地方多了,见识就多。”
她说这话时,语速忽慢,音调清晰,竟像在讲课。
碧华不语,目光凝视着她。
“这会识菜,也不稀奇。”清水吃得欢快,“我也识文断句——春雨过,柳风急,松灯独照一人食。”
“哪本书里来的?”莱恩一边扒饭,一边好奇。
“不是书,是我写的。”清水咽下一口,“我还会写诗。”
“你能写我看看?”莱恩更来了兴趣。
“等我吃完。”她笑眯眯地回,“先吃饱,才有灵感。”
说话间,门外忽传来一阵嘈杂。
两名酒客吵着进门,其中一人失了平衡撞上桌角,汤盏泼出,眼见就要洒到莱恩衣襟。
清水胳膊一抬,手腕一动。
一只空碗咕噜咕噜的转了过去,稳稳拦在桌边,将汤水尽数挡住。
盛着汤水的碗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竟又绕回到清水手边。
动作干脆利落,收发分明。
碧华目光微沉:“你真会武?”
“我要不会,哪敢说教你家孩子?”清水放下筷子,打着饱嗝“哎呀吃饱了吃饱了,就是太着急,还没来得及多回味回味。”
“你既试了那么多馆子,又都不收,不如让我这埋汰家伙试一回?”
她顿了顿,眼神带了点笑意:“今天管饭就行,不收银。明日起,文武双教,月价一合,还得管吃。”
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呃,还得管住。”
碧华轻吸一口气,放下茶盏:“你还真敢要。”
“我值。”清水平静地说,“你若不信,试我三日。”
碧华刚觉得这姑娘咋突然有种隐士高人的风范,谁料接下来她一张嘴,这滤镜又击了个粉碎。
“哎?这菜还没吃完呢!浪费不好,浪费不好,我吃我吃!”
紧接着筷子差点舞出残影。
清水伸了个懒腰,把最后一口青菜也卷进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久没吃这么舒服的一顿了。”
“你若明日教得不济,我可不会再供你吃第二顿。”碧华淡淡道。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
清水笑着站起身,摸了摸衣袖,从中掏出一只黑乎乎的小布包,里头居然还有一支折叠的短笔和半卷残纸。
她当着母子二人的面,哗啦啦写了几行笔迹,字体潇洒又带了几分古法笔意,虽不工整,却极有力道。
“你们拿去让镇上学馆的掌教看看,认不认这手字。”
碧华没有接,目光却第一次正视她。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教书先生、拳脚师傅、落魄才人、流浪怪人。”清水眨眼掰着手指,“你选一个信好了。”
碧华沉吟良久,终于从衣袖中取出一张写有“西南坊市柳巷·正院侧厢”的简纸,推到她面前。
“明日午时之前,若你还在沐云,就来这里试一试。刚好明日我们也要整理住所。”
清水接过来,笑意不减。
“管饭管住?”
“只管三日。”
“好嘞,成交!”
她将纸条叼在嘴角,抱拳一礼,又转头对莱恩眨了眨眼:“小子,明天记得空腹来,我要教你三书五史,顺便教你煮粥,煮完了我喝。”
莱恩眨眨眼,似懂非懂,倒也笑了起来。
碧华起身结账,领着莱恩往门外走。
清水没有跟出门,只是站在饭铺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缓缓远去。
直到两人消失在街角,她才慢悠悠转身,走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那里无人,只有一棵偏斜的槐树和一截断墙。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青铜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哨声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极细的穿透力,像是震在风里,穿过了某种结界。
不多时,巷口阴影里飞出一只小巧的信鸽,跃上她的肩。
清水从袖中抽出一张卷纸,写字极快:
“已接近目标,人物符合特征,确认明日正式接触。”
“是否需确认其子身上是否携带信物?可试探。”
——离
她将纸塞入鸽爪信筒,摸了摸鸽背,接着一扬手。
鸽子振翅而起,飞入天色之中。
清水仰头望着它飞远,目中那点笑意终于敛去,只剩下一丝说不清的锋芒。
“就是她们吗,水曜使要找的人。”
她低声念叨着,像是在确认,又像在提醒自己。
“尽管不知道你们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但被盯上了,就很难脱身咯。”
她转身离去,背影瘦削,在暗巷尽头融入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