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甬道吞噬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只剩下徐逸风手中火折子摇曳出的那一小圈昏黄光晕。那光芒微弱而执着,如同黑暗巨兽眼中唯一残留的理智,在无边无际的墨色里挣扎求存。空气凝滞、污浊,混合着千年尘土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硝石又带点腥气的陈旧味道,吸入肺中带着明显的颗粒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砂纸摩擦着气管,令人窒息般不畅。
五人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背靠着粗糙硌人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深入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几乎令人崩溃的重压。方才流沙噬人的恐怖景象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黄沙如何无声无息地吞没一切,如何像活物般缠绕拖拽,若非徐逸风及时以内力震出一条生路,他们早已被埋于数吨沙石之下,成为又一批无名的牺牲者。
“咳……咳咳……”陈文被浑浊的空气呛得连声咳嗽,脸色由白转青,他扶住石壁,另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仿佛想要将那股侵入体内的阴冷污浊挤出。小栓子直接呕吐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水,他本就年纪最小,经历方才一番生死时速,吓得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蔡若兮强忍着喉头不断上涌的恶心感,帮忙轻拍陈文的背,自己的脸色也十分难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赵莽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蘸了点珍贵的水囊中仅存的清水,再次擦拭包扎自己肩头已然崩裂、渗出血水的伤口,他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得死紧,冷汗如雨般从额际滚落,却硬是没哼一声。
徐逸风迅速扫视了一下众人情况,确认大家暂无性命之虞,只是惊魂未定且体力透支严重。他自已的情况亦不容乐观,内息因方才强行震开通道而愈发紊乱,胸口如同被重锤击打过,气血翻腾不休,急需静心调息,但眼下的环境——狭窄、污浊、危机四伏——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
“此地不宜久留。”他压低声音,火折子的光芒在他苍白却依旧冷静的脸庞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空气污浊,恐有窒息之险,或有……他物。”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向甬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窥视,带着冰冷的、非人的恶意。
勉强休息了片刻,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后,他们必须再次前行。徐逸风深吸一口带着腐味的空气,率先起身,持着火折子在前探路。那点光芒能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只能勉强看清脚下数尺凹凸不平的地面以及两侧刀劈斧凿般粗糙的石壁。甬道异常狭窄,有时需侧身才能勉强通过,地面和墙壁开凿得十分潦草简陋,似乎并非为了长期通行而建,更像是某种紧急情况下仓促开掘、或是用于秘密通行的狭窄暗道,处处透着一股临时和功利的意味。
石壁之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并非西夏文,也非这一路上见过的任何一种已知文字或图案,更像是一种极为原始、拙劣的表意符号,线条粗犷而扭曲,记载着内容诡异的场景:模糊的人形手持简陋武器狩猎着无法辨认的庞大生物、围绕篝火进行的狂热祭祀、或是与某种明显非人形的、多肢怪异的生物搏斗厮杀……风格古朴甚至野蛮,充满了原始野性的力量感和令人不安的神秘色彩,看久了竟让人心生恍惚,仿佛被拉入那个血腥而蒙昧的遥远时代。
“这些符号……从未见过……”陈文努力辨识着,眉头紧锁,学识渊博如他,此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其构图理念、表现手法……似乎比匈奴、甚至更早的戎狄文化还要古老粗粝……这黑水城地下,怎会存在如此原始的遗迹?”他的声音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未知总是最令人不安。
徐逸风默然不语,只是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细细抚摸那些冰冷而深刻的刻痕,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苍凉,仿佛能感受到无数岁月前刻下这些符号时的恐惧、挣扎与呐喊。他心中的疑虑如同眼前的黑暗般层层加深。黑水城地下,究竟埋藏了多少被时光遗忘的、层层叠压的时代秘密?赫连玺所谓的“宝藏”,真的只是金银珠玉吗?
甬道一路向下倾斜,曲折蜿蜒,仿佛永无尽头,如同通往地心深渊的咽喉。除了五人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粗重的呼吸声,便只有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但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更像一种无形的压力,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滋生出无数恐怖的想象。
忽然,走在中间位置的蔡若兮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立刻如被冰水浇头,瞬间僵住,屏息凝神。起初,耳中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嗡鸣,但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仿佛无数人压低了嗓音窃窃絮语的声音,从甬道深处那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地飘来!那声音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并非已知的任何语言,音调古怪而扭曲,时而像是幽怨的叹息,时而像是激烈的争吵,时而又像是某种调子诡异、节奏古老的吟唱,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异和深入骨髓的悲伤,它不像通过耳朵传入,反而更像是直接钻进人的脑海深处,撩拨着本就紧绷欲断的神经。
“是……是风声吧?或者是地下暗河的水声?”小栓子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身旁陈文的胳膊,寻求一点虚无的依靠。
“不像……”徐逸风眉头紧锁,凝神细听,那诡异的絮语声仿佛拥有某种无形的质感,缠绕上来,试图钻入思绪,让他刚刚勉强平复些许的内息又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声音杂乱无章,却隐含韵律……小心戒备,这声音有古怪,能扰人心神!”
越往前走,地势愈发开阔少许,但那诡异的絮语声非但没有被稀释,反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虽然仍然无法分辨出任何具体的词句或含义,只是那种仿佛源自亘古洪荒的怨毒、绝望与苍凉感却愈发强烈,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人的意识,让人头皮发麻,心浮气躁,莫名的恐惧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
又艰难前行了一段似乎无比漫长的距离,前方甬道陡然终结,视野豁然开朗!火折子的光芒奋力向前延伸,竟无法立刻照到对岸的岩壁!他们似乎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腔。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魂飞魄散的是,就在他们踏入这片广阔空间的刹那,那一直萦绕不散的诡异絮语声陡然放大了数倍,变得无比清晰!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就围在他们四周,贴在他们耳边,用着最恶毒、最哀怨、最疯狂的语气低声诉说、哭泣、咆哮!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在这巨大而封闭的空间内疯狂回荡、交织、碰撞,形成一种足以逼疯常人的、无孔不入的精神噪音!
徐逸风手中的火折子光芒在这突如其来的声浪中剧烈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划破黑暗,勉强能让他们看出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天然洞窟边缘。洞窟之高之广,目光难以穷尽,仿佛整个黑水城的地下都被掏空了。而洞窟的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深不见底、水色漆黑如墨的幽深水潭,潭水死寂,毫无波澜。而水潭周围,以及他们脚下的岸边,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东西——
是尸骨!
无数的尸骨!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根本不知其数凡几!有些早已腐朽化为惨白枯骨,有些却还挂着干枯发黑、紧紧贴在骨头上的皮肉,甚至有些尸体似乎年代极近,衣物尚未完全风化,尸体也尚未完全腐烂,呈现出一种极度扭曲僵硬的姿态!他们的服饰各异,从古老的兽皮、粗糙的麻布到近代的棉麻短打,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些属于赫连部成员的独特服饰样式!显然,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人,都曾因各种原因闯入此地,并最终化为了这恐怖尸堆的一部分,无人得脱!
所有的尸体都有一个令人胆寒的共同点——他们的表情都凝固在极致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之上,每一张脸上的嘴巴都惊恐地大张着,仿佛死前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无法承受、超越想象的终极恐怖景象,许多尸骨更是呈现出极不正常的、反关节的扭曲姿态,像是经历了漫长而疯狂的、绝望的挣扎,最终力竭而亡。
而那无数令人头皮炸裂、几欲疯狂的絮语声,其源头似乎正是从这无边无际的尸山骨海中散发出来的!仿佛是这无数死者不甘、怨恨、恐惧的残留意念历经千百年凝聚于此,无法消散,相互缠绕发酵,形成了这片永恒的精神诅咒之地!
“啊——!”小栓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眼前一黑,直接软倒在地,几乎晕厥过去。陈文也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地,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筛糠般抖动。蔡若兮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才没有失声尖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连赵莽这等惯见生死、悍勇无比的猎人,看到这如同修罗地狱般的骇人景象,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猎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徐逸风也是心头巨震,一股寒意窜上脊背,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乱。他强行压下胸腔内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那越来越响、试图撕裂他理智的疯狂噪音,厉声喝道:“守住心神!凝意守一!这声音能直接惑人心智!别去细看那些尸体!”
他猛地一咬舌尖,一股尖锐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同时毫不犹豫地将所剩无几的内力强行运至双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薄清光,再次凝神向那巨大尸堆的最深处望去——望向那怨念絮语最浓稠的核心区域。
这一次,借助那瞬间提升的目力,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尸堆的最深处,极其靠近那漆黑如墨、死寂无波的水潭的地方,隐约立着几尊模糊的、造型极其诡异的、绝非人形的暗色石雕!那石雕的造型极其古怪邪门,仿佛是将人、兽、虫豸最令人不适的部分扭曲地结合在了一起,充满了亵渎自然规律的怪异感,通体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古老、极其阴冷、极其邪恶的气息。而那漫天盖地、无孔不入的怨毒絮语,其真正的、强大的源头,似乎正是那几尊诡谲邪异的石雕!它们仿佛是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持续不断地吸收、放大、然后释放着这无数死者残留的恐惧与怨念!
而在那些邪异石雕的下方,水潭边缘漆黑泥泞的地面上,似乎散落着一些不同于惨白尸骨的零星物品——几个破损严重、样式古拙的陶罐、一些锈蚀得几乎不成形的金属工具碎片,甚至……还有一本被某种奇特黑色皮质物仔细包裹、似乎因为材质特殊而尚未完全腐朽的册子!
那本册子,在这极端绝望、充斥着死亡与疯狂的恐怖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完整”感。
必须拿到那本册子!徐逸风心中瞬间生出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预感——那可能是离开这片绝地、或是理解此地恐怖奥秘的关键!
但如何才能穿过这密密麻麻、几乎无处下脚的尸山骨海,接近那散发着侵蚀人心智的邪恶力量的诡异石雕?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漆黑的、一直平静无波得如同死镜般的水潭中央,突然毫无征兆地冒起了一连串巨大的气泡!咕噜噜……咕噜噜……声音沉闷而粘稠,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冰冷的潭底苏醒,正向着水面缓缓上升!
同时,他们身边那些堆叠如山、本应彻底死寂的尸骨,开始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喀拉拉”的脆响,那是骨头摩擦碰撞的可怕声音!其中几具挂着腐肉、相对“新鲜”的尸体,竟然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扭动起来!它们空洞漆黑的眼窝齐刷刷地、僵硬地“望”向了闯入者们所在的方向,被某种看不见的、邪恶冰冷的力量驱动着,挣扎着,试图从尸堆中爬起!
而那充斥整个洞窟空间的疯狂絮语声,也在这一刻瞬间变调,化作了无数尖锐的、充满最直接恶意的咆哮和嘶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每个人的理智!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