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和某种动物巢穴般腥臊的空气，钻入鼻腔，粗暴地将苏明月从昏迷中拽醒。
后颈传来一阵钝痛，提醒着她昏迷前遭遇的袭击。她猛地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极微弱的光线从远处某个缝隙渗入，勉强勾勒出一个极其低矮、狭窄的轮廓。
她似乎在一个…地窖？或是某个废弃仓库的夹层里？
手脚被粗糙的绳索紧紧捆绑着，勒得生疼。嘴也被破布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是谁绑架了她？是那个手臂有狼头刺青的狄戎人？他们想做什么？是为了穆罕德？还是为了她那个虚无缥缈的“身世”？
皇帝的眼线呢？王府的侍卫呢？为什么完全没有出现？难道…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这场绑架，根本就是默许的？甚至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从相对“安全”的王府监控下，转移到一个更便于某些人“操作”的地方？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远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用的是发音古怪的狄戎语！
“…确定是那个女人的种？看着细皮嫩肉，不像能扛事的样子。” “错不了，穆罕德大人传来的画像比对过，尤其是眼睛…而且她身上肯定有那东西…” “…抓紧问出来下落，大祭司等着呢…这边不能久留，惊动了靖王的狗就麻烦了…” “怕什么？这边早就打点好了…等问出东西，直接处理掉，往乱葬岗一扔…”
断断续续的对话，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苏明月的耳朵，让她浑身血液都快冻结了！
他们果然是为了“那东西”来的！是玉佩？还是别的什么？他们还要“处理掉”她！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疯狂地转动脑筋。挣扎是没用的，呼救更是找死。必须想办法自救！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急切地搜索。地窖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她借着那丝微光，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些散落的、干枯的草药梗，还有…几块用来垫箱子的、棱角尖锐的碎砖？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她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被捆绑的身体，像一只蠕虫，朝着那些碎砖的方向挪去。每移动一寸，都耗费巨大的力气，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呼吸因破布堵塞而变得急促困难。但她咬紧牙关，凭着求生的本能，拼命靠近。
近了…更近了…
终于，她的后背抵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碎砖边缘！
她心中一喜，立刻调整姿势，将手腕上的绳索对准那尖锐的棱角，开始疯狂地上下摩擦！
“沙…沙…”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让她心惊肉跳，不得不时刻注意远处的动静。
绳索很粗，磨断它需要时间，而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手腕几乎被磨得血肉模糊、快要绝望之时，“嘣”的一声轻响，绳索终于应声而断！
双手获得自由的瞬间，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迅速扯掉嘴里的破布，大口喘息着，又飞快地去解脚上的绳索。
就在这时，远处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正朝着地窖而来！
“那女人好像有点动静…去看看！”
完了！他们过来了！
苏明月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解开脚上的绳索，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散落的干枯草药梗——那是艾草和苍术的残渣！她认得这些气味！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闪过！
她抓起一把干燥的艾草苍术残渣，又迅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这是她为了方便打理铺子、偶尔点燃香炉而习惯性带在身上的小玩意儿，没想到此刻竟成了救命稻草！
地窖门被拉开的声音传来！昏黄的光线涌入！
就在那狄戎人弯腰探进来的瞬间！
苏明月猛地将火折子吹亮，瞬间点燃了手中的干枯药草，朝着门口狠狠扔了过去！
干燥的艾草和苍术遇到明火，瞬间爆起一团浓密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烟雾，劈头盖脸地扑向那个狄戎人！
“咳咳！什么鬼东西？！”那狄戎人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下意识地后退躲避，视线也被烟雾完全遮挡！
就是现在！
苏明月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地上窜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敞开的窖门冲去！
“拦住她！”另一个狄戎人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地窖，外面是一个荒废的院落！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拼命朝着看起来像是出口的地方狂奔！
身后传来狄戎人愤怒的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她冲出院落，一头扎进外面错综复杂、昏暗肮脏的巷道里！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只想远离身后的追兵！
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
就在她几乎要力竭之时，前方巷口忽然出现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那货郎看到她披头散发、狼狈狂奔的样子，明显吓了一跳！
苏明月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嘶声喊道：“救命！有狄戎歹人追我！”
那货郎脸色一变，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眼看后面凶神恶煞的狄戎人追近，他猛地将担子一扔，拦在巷道中间，大声吆喝起来：“来人啊！抓歹人啊！狄戎蛮子欺负女人啦！”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油锅的水，瞬间打破了巷道的寂静！两旁低矮的民居里顿时探出不少脑袋，一些胆大的汉子甚至抄起了棍棒家什围了过来！
追赶的狄戎人见状，脚步猛地一顿，显然没料到会惊动这么多人。他们恶狠狠地瞪了苏明月一眼，低骂一声，不敢再多纠缠，迅速转身钻进来时的巷道，消失不见。
苏明月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全靠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她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对着那货郎和围过来的百姓连连道谢。
“姑娘，你没事吧？那些真是狄戎人？”货郎关切地问道，周围人也议论纷纷，对狄戎人充满了敌意。
“没…没事…多谢各位相助…”苏明月心有余悸，她不敢久留，匆匆谢过众人，便急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必须立刻回到相对安全的王府区域！
然而，经过这一番生死逃亡，她原本的计划彻底被打乱。百草堂是绝对不能现在去了，那里很可能已经暴露。
她绕了很远的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听雪轩。
春桃看到她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苏明月只简单交代了一句“路上遇到惊马，摔了一跤”，便匆匆屏退了她。
她需要独自冷静，需要重新评估这一切。
地窖里听到的对话，狄戎人的目标，手臂上的狼头刺青，以及…那些恰到好处出现的艾草苍术残渣和那个“恰好”路过的货郎…
真的只是巧合吗？
萧景珩的密信再次浮现在脑海——“府中亦有眼线，非尽可信。”
还有那句——“锦灰堆里，或可寻谋。”
锦灰堆…原指将废弃杂物堆叠成景的艺术，引申为从杂乱无章、看似无用的废物中，寻找出价值和线索…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拿出那个之前藏鬼枯藤的妆匣。
她的目光，落在了妆匣最底层，那些平日里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废物”上——几根用秃了的眉笔，一小盒干涸变色的口脂，几颗散落的、不起眼的…茉莉花籽？
这是她之前尝试提取茉莉精油时，随手剥下晾干，本想丢弃却忘了处理的。
茉莉…香气馥郁，能宁神，也能…掩盖某些特殊气味？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诞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地窖里的艾草苍术…是为了“净化”掩盖狄戎人本身的腥膻气？ 那她是否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皇帝不是要她焚香吗？不是怀疑她与西域有关吗？ 那她就做一个更大的“锦灰堆”给他看！
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明亮的光芒。
接下来的几日，苏明月对外称受惊需要静养，闭门不出。暗地里，她却开始了一场极其隐秘的“创作”。
她不再满足于仅仅用墨尘给的香囊被动防御。她要主动出击，用皇帝和所有窥视者最期待的“香料”，编织一个巨大的、足以以假乱真的迷雾！
她以“调制新香为王爷祈福”为名，通过绝对可靠的心腹丫鬟春桃，陆陆续续弄来了大量看似寻常无奇的东西：各种干枯的花草（尤其是香气浓郁的茉莉、山茶），常见的药材边角料，甚至包括厨房用剩的果皮（橙皮、柠檬皮）、烤焦的糖块、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矿石粉末。
听雪轩的小厨房，彻底变成了她的秘密工坊。她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废料”按照不同的比例混合，研磨，烘烤，萃取…过程繁琐而复杂，充满了各种难以言喻的、甚至有些刺鼻的古怪气味。
她做得极其投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她要制作的，不是一款讨人喜欢的香，而是一款“故事”，一款能将她自己完美地嵌入某个预设背景中的“身份证明”！
她要凭空“创造”出一种看似传承有序、带有明显西域某个已消失小国（她根据之前零碎信息拼凑想象出来的）风格的制香技艺！一种用中原常见材料模拟西域异香、却因为缺乏核心秘方而总是差之毫厘、显得不伦不类的“仿香”！
她要让所有调查她的人，尤其是皇帝，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靖王妃苏氏，确实懂得一些似是而非的西域香术，但来源并非穆罕德或狄戎，而是源于其生母可能留下的、残缺不全的、关于某个西域小国的模糊记忆或零星记载！她只是一个偶然获得了皮毛、却不得其法、只能自己胡乱摸索的业余爱好者！
这个“人设”，既能解释她为何会懂得一些超乎寻常的香道知识，又能将她与敏感的穆罕德和狄戎彻底剥离，更能显得她无知又无害，从而降低皇帝的戒心！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成败的关键在于细节。
她反复试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有时气味过于甜腻，有时又过于苦涩，有时则根本无法融合。
但她没有放弃。来自现代的知识和强大的求生欲，是她最大的依仗。
终于，在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一款极其特别的香膏在她手中诞生了。
这款香膏色泽暗沉，质地不算均匀，气味更是复杂难言——初闻是浓烈甚至有些冲鼻的花香和果甜，细辨之下却隐隐透出一丝药材的苦涩和矿石的冷冽，后调则变得有些混沌模糊，仿佛各种气息挣扎冲突后留下的残局，透着一股子“努力模仿却始终不得要领”的别扭感。
完美！
苏明月看着手中这罐“杰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就是她想要的“锦灰堆”里扒拉出来的“谋”！
她并没有立刻将这款新香呈送上去，而是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她依旧每日准时焚烧那“龙骧”香，表演得无比虔诚。暗地里，则继续“痴迷”于她的“香料研究”，小厨房里时常飘出古怪的气味，惹得王府下人间窃窃私语，都觉得这位王妃自从上次受惊后，行为越发怪异痴迷了。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会通过某些渠道，传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时机很快到来。
这一日，宫中有内侍突然到访，并非传旨，而是送来一些“陛下赏赐的安神药材”，实则是例行查探。
内侍看似随意地在听雪轩内走动，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自然落在了小厨房里那些尚未收拾的、乱七八糟的制香材料和器皿上，以及苏明月脸上那来不及擦掉的烟灰和手上新鲜的烫伤。
内侍捏着鼻子，看着那罐颜色气味都古怪异常的“新香”，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王妃娘娘，您这是…”
苏明月立刻露出一副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点献宝般的羞涩表情，拿起那罐香膏：“让公公见笑了。这是臣妾近日翻阅母亲留下的几页残卷，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据说是什么‘西域茉兰国’的古方子，臣妾愚钝，总是做得不成样子…”她语气懊恼，眼神却亮晶晶的，像个渴望得到认可的孩子。
“茉兰国？”内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显然没听说过这个西域小国的名字。
“是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残卷破得厉害，就几句话…”苏明月絮絮叨叨，一副沉溺于自己世界的样子，将那罐气味刺鼻的香膏又往前递了递，“公公您闻闻，是不是味道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内侍被那古怪的气味呛得后退半步，连忙摆手：“哎哟喂，王妃娘娘，您可小心着点…这…这制香之事，精深着呢，您还是…”他话没说完，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务正业”和“瞎胡闹”。
又“关切”了几句，内侍便匆匆告辞回去复命了。
苏明月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脸上那副痴迷天真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化为一片沉静的冷然。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鱼儿上钩，或者说，等待那个高高在上的垂钓者，自以为了解了水下的情况。
皇宫，御书房。
景和帝听着内侍绘声绘色、甚至略带夸张地描述着靖王府听雪轩内那乱七八糟的“工坊”、那罐气味诡异的“怪香”，以及靖王妃那副痴迷又不得要领的狼狈模样。
“…满屋子怪味，跟药铺打了杂似的…那香膏颜色黝黑，闻着又冲又怪…王妃还说什么‘茉兰国’古方，奴婢听都没听过…看样子，倒是真像自己瞎鼓捣出来的…”
景和帝慢条斯理地批阅着奏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茉兰国”三个字时，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茉兰国…”他沉吟片刻，看向旁边侍立的老太监，“可有印象？”
老太监躬身回道“回陛下，老奴依稀记得，西域志异杂谈中似乎提过一句，说百十年前是有个叫‘茉兰’的小邦，盛产异香，后因得罪了大邦，被吞并了，传承早已断绝。都是些野史传闻，做不得准。”
“哦？”景和帝挑了挑眉，放下朱笔，“如此说来，她倒是真从她生母那里得了点边角料？”
“看样子是的。”内侍连忙附和，“奴婢瞧着，靖王妃倒不像是装的，那手上还有烫伤呢，一副钻了牛角尖的模样。”
景和帝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眸中神色变幻不定。
难道…真的猜错了？她与穆罕德并无直接关联？只是其生母或许机缘巧合得到过一点那个早已消亡的茉兰国的残缺传承，被她当个宝贝捡了起来，胡乱研究？
所以才能在宫宴上急智化解危机，所以才会对香料如此痴迷…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个偶然获得了些许皮毛、不得其法、甚至有些走火入魔的深宅妇人…似乎比一个与狄戎国师旧部有牵连的阴谋家，要让人放心得多。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看来，是朕多心了。”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旁人言道，“既然王妃如此有心，朕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传旨，赏靖王妃苏氏西域进贡的上等香料十盒，绢帛二十匹，让她…好好研究她的‘古方’吧。”
“是。”内侍躬身领命。
很快，皇帝的赏赐便浩浩荡荡地送到了靖王府，再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道靖王妃因祸得福，更加圣眷正浓。
苏明月跪在院中接旨，听着那褒奖的言辞和丰厚的赏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感激涕零。
然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第一步，成了。
皇帝暂时相信了她编织的“茉兰国遗梦”，将她归类为一个无害的、有点小运气的痴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皇帝的疑心如同跗骨之蛆，绝不会轻易消散。这次的信任，是因为她主动递上了一个更符合他心理预期的、更容易掌控的“答案”。
一旦有新的风吹草动，或者他失去了耐心，这点脆弱的信任会立刻崩塌。
而且，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止来自皇宫。
那个手臂带着狼头刺青的狄戎人，他们背后的“大祭司”…他们显然有着自己的情报渠道和目的，并且行事狠辣，不择手段。
这次的绑架失败，绝不会让他们罢手。
她站在堆满赏赐的庭院中，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危机只是暂时退潮，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深海处酝酿。
她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属于低等府兵的腰牌。
萧景珩…你到底在北境谋划着什么？
你留下的这条暗线，我又该如何在下次危机降临前，成功握在手中？
她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和千山万水。
锦灰堆里扒出的谋略，能护她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