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万国楼”顶层的琉璃穹顶下,光怪陆离。
阳光被切割成斑斓的碎金,泼洒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地面,空气里塞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异域气息——没药沉郁的苦,乳香缥缈的甜,胡椒的辛辣,还有无数种苏明月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暖腻洪流。胡商们裹着织金锦缎的长袍,操着腔调古怪的官话,宝石戒指在推杯换盏间折射出刺眼的光。这是一场属于嗅觉与金钱的狂欢。
苏明月端坐在萧景珩身侧稍后的位置,努力挺直脊背。那件借来的锦缎披风沉重地压在她肩上,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压垮。她像个误入巨人国宴的异类,周遭的一切都巨大、喧嚣、充满压迫感。指根处的狼头印记蛰伏着,但心口的玉佩却持续传来细微的悸动,如同警铃在脑海中低鸣,提醒她无数道目光正或明或暗地黏在她身上——探究的、轻蔑的、好奇的,还有…几道淬了毒般的阴冷。
萧景珩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玄冰,无声地散发着迫人的寒气。他姿态闲适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榻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镶满红宝石的金杯,深不见底的目光淡漠地扫视全场,偶尔落在某个胡商身上,便让对方瞬间绷紧了脊背,笑容僵硬。他无需言语,便是这喧嚣盛宴中唯一的主宰。墨尘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按刀侍立在他身后,眼神锐利如鹰隼。
“靖王殿下光临,万国楼蓬荜生辉!” 一个洪亮热情的声音响起。身着华丽紫金长袍、蓄着浓密卷曲胡须的西域巨贾穆罕德,抚胸躬身,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目光却在掠过苏明月时,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这位…想必就是王妃殿下?果然…气度非凡。” 他的大胤官话字正腔圆,带着异域的卷舌音。
苏明月微微颔首,努力维持着王妃应有的仪态,掌心却已被冷汗濡湿。她能感觉到穆罕德目光中的审视,那不是对一个王妃的恭敬,更像是对一件…新奇货物的估价。
“听闻王妃殿下带来了一种…惊世奇香?” 穆罕德眼中闪烁着精明而贪婪的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知我等今日可有荣幸一闻?”
瞬间,整个喧嚣的大厅诡异地安静了几分。所有目光,灼热的、探究的、怀疑的,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打在苏明月身上。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只剩下香料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粗重的呼吸。
苏明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戏肉来了。这场以“赏梅”为名的出行,核心就是她袖中这几瓶用命换来的“钥匙”。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指尖的颤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穆罕德那双充满算计的褐色眼眸。
“穆罕德先生过誉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大厅的寂静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过是闲暇时的小玩意儿,难登大雅之堂。”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她极其小心地从袖袋深处,取出一个粗糙的、半个巴掌大的小瓷瓶。瓶口用一小块浸了蜡的软木塞紧紧封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个不起眼的小瓶子。连萧景珩把玩金杯的手指也微微一顿,目光斜睨过来。
苏明月屏住呼吸,纤细的手指捏住软木塞,用力一拔!
“啵”的一声轻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霸道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利箭,瞬间刺破了万国楼里那厚重粘稠的香料帷幕!
那香气是如此独特!如此具有穿透力!仿佛将千万颗熟透的柠檬在阳光下同时捏爆,迸溅出的汁液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凛冽的辛香,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冲进每个人的鼻腔!它尖锐、明亮、生机勃勃,带着一种原始森林般的野性和纯粹,瞬间涤荡了空气中所有暖腻、甜俗的异域香料气息!
“嘶——!”
“天哪!”
“这是什么味道?!”
短暂的死寂后,大厅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惊叹!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闻遍了天下名香的胡商们,此刻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们贪婪地、用力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霸道的香气全部吸入肺腑!
“阳光!我闻到了地中海的阳光!” 一个头发花白的粟特老商人失态地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清新!霸道!无与伦比!这是…神赐予的琼浆玉露吗?” 另一个大食商人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苏明月紧绷的心弦,在众人毫不掩饰的惊叹中,稍稍松弛了一丝。成了!这来自现代的纯粹果香,对这个时代香料认知的冲击力,果然如同降维打击!
她强作镇定,用指尖蘸取了一丁点金黄粘稠的液体,轻轻涂抹在自己左手腕内侧的脉搏处。随着体温的催化,那霸道的柠檬辛香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更加澎湃地扩散开来,层次感也愈发丰富,前调的凛冽之后,隐隐透出一丝圆润的甘甜和微妙的植物根茎气息。
“此香无名,妾身闲暇时以异域酸果提萃而得,” 她迎着穆罕德灼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声音清晰地说道,“取其纯粹,唤作‘初阳’。”
“‘初阳’…好!好一个‘初阳’!如朝阳初升,涤荡万物!” 穆罕德猛地抚掌大笑,眼中的贪婪再无半分掩饰,如同饿狼盯上了肥美的羔羊,“王妃殿下!此香之神异,前所未见!鄙人愿以…黄金千两!求购此香配方!” 他竖起一根粗壮的手指,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黄金千两!大厅里再次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绝对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天价!
然而,苏明月的心却沉了下去。配方?不!这“初阳”的精髓,恰恰在于那超越时代的萃取理念和工艺,在于现代化学知识的支撑!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配方可以复制的!一旦交出所谓的“配方”,要么是拙劣的模仿失败,要么就是暴露她无法解释的来历!无论哪种,都是死路!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萧景珩。他依旧慵懒地斜倚着,指尖的金杯缓缓转动,深潭般的眼眸波澜不惊,仿佛眼前这价值千金的交易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淡漠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提示,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紧。她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她深吸一口气,迎着穆罕德势在必得的眼神,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与矜持的微笑:“穆罕德先生说笑了。‘初阳’乃妾身心血所寄,亦是闺中消遣之物,并无意出售配方。若先生喜爱,这瓶中些许样品,聊表心意。” 她将那个已经打开的粗糙小瓷瓶,轻轻推向前。
婉拒配方,只送样品。姿态放得低,却守住了底线。
穆罕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被拂逆的不悦和更深的贪婪。他死死盯着那个小瓷瓶,如同盯着绝世珍宝。他身后的几名随从更是目露凶光,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的弯刀。
气氛骤然紧绷!空气中霸道的柠檬辛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素色侍女衣裙、低眉顺眼的少女,端着红漆托盘,悄无声息地走到苏明月身侧。托盘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盏中是半杯色泽清亮、散发着淡淡花香的琥珀色蜜茶。
“王妃殿下请用茶。” 侍女的声音细弱蚊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明月正全神贯注应对穆罕德那迫人的目光,并未多想。她微微颔首,伸手便要去接那琉璃盏。大厅里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她和穆罕德之间无声的对峙。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琉璃盏壁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甜腥气,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在黑水牢的污水中弥漫过!在昨夜刺客淬毒的匕首上闻到过!
毒!
苏明月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瞳孔骤缩!伸出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仰!
“小心!”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她身后传来,是春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凭空出现,快如闪电,稳稳地攥住了那侍女端着琉璃盏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 侍女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大厅的喧嚣!
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琉璃盏旋转着,泼洒出的琥珀色液体如同凝固的毒涎,飞溅向苏明月面门的方向!
苏明月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液体中悬浮的细微颗粒,嗅到那股骤然浓烈起来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死亡的气息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那致命的毒液即将触及她肌肤的刹那——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动了!
萧景珩依旧保持着斜倚的姿态,甚至没有完全起身。他只是极其随意地、仿佛拂去尘埃般,抬起了另一只宽大的袍袖!
玄色的锦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凛冽的劲风!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泼洒出的毒液,连同那只旋转坠落的琉璃盏,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全部兜入了那宽大的玄色袍袖之中!没有一滴溅出!没有一丝沾染到苏明月身上!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瞬息之间!
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只看到那侍女瘫软在地,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惨叫声戛然而止——墨尘的手刀精准地劈在她的颈侧。而萧景珩,已缓缓放下了手臂。那只玄色的锦袖内侧,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正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的,是足以冻结地狱的酷寒杀意。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的喧嚣、惊叹、贪婪、算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彻底冻结!胡商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和恐惧之中,有人手中的金杯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苏明月脸色煞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盯着萧景珩那只沾了毒液的衣袖,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刚才那一刻,死亡离她只有一线之隔!是他…又一次在千钧一发之际…
“王…王爷…” 穆罕德的声音干涩发颤,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就发生在他的地盘上!对象还是靖王带来的王妃!这简直是滔天大祸!“这…这贱婢…鄙人定当…”
“闭嘴。” 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穿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威压。他甚至没有看穆罕德一眼,深不见底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如同被毒蛇盯上,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地上昏迷的侍女身上,冰冷地吐出两个字:“查。”
墨尘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侍女拖起。在拖拽的过程中,侍女的衣袖被扯动,向上翻卷了一截,露出了小臂内侧一小片肌肤。
苏明月惊魂未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肌肤上,赫然绣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双面异色的纹样!一面是代表王府侍女的青雀,另一面…却是一只极其模糊、却透着一股阴邪之气的…狼头轮廓!虽然只有惊鸿一瞥,但那扭曲的线条和熟悉的邪恶感,瞬间与指根处狼头印记的灼痛感重合!
是“玄影阁”的标记!这侍女,是双重身份的暗桩!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沉!寒意顺着脊椎骨爬升!对方渗透的深度,远超她的想象!王府里…到底还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
“好!好一个‘万国楼’!” 萧景珩忽然冷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冷得刺骨。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狐裘大氅无风自动,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得在场所有人喘不过气。“本王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苏明月依旧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伸出手,不是扶她,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带着薄茧的指腹紧贴着她冰冷的皮肤,瞬间传来的温热触感让苏明月浑身一颤。右手指根处的狼头印记在他触碰的瞬间,如同被烙铁烫到,爆发出尖锐的剧痛!心口的玉佩更是疯狂悸动!
“走。” 冰冷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苏明月被他拽着,踉跄地站起身。她不敢挣扎,也无暇顾及手腕的剧痛和心口的悸动,只能被动地被他拖着,在无数道惊惧的目光注视下,穿过死寂的大厅,朝着门外走去。墨尘拖着昏迷的侍女紧随其后,那侍女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狼头纹身,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马车早已候在万国楼侧门。萧景珩一言不发,几乎是半强迫地将苏明月塞进了车厢。他自己也随即踏入。沉重的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纷乱的世界。车厢内光线昏暗,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萧景珩松开她的手腕,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仿佛刚才的雷霆手段耗去了他所有耐心。那只沾了毒液的衣袖被他随意地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甜腥气。
苏明月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腕,惊魂未定。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毒盏的冷光、飞溅的毒液、他玄袖兜转的刹那、侍女手臂上那惊鸿一瞥的狼头纹…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萧景珩,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锐利到极致的探究,如同两柄寒光闪闪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苏明月强装的镇定!
他缓缓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左手掌心。
掌心之中,安静地躺着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菱形的、边缘带着细微磕碰痕迹的羊脂白玉佩碎片。玉质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玉的正面,以极其精细的工笔,阴刻着一只形态古朴、线条流畅、仿佛在云气中奔腾的…异兽!
苏明月的目光触及那碎片上异兽图案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图案!这线条!这神韵!与她贴身佩戴在胸口、那半块从不离身的异兽玉佩上的雕刻——完全一致!不,不仅仅是相似!那断裂的纹路走向…那细微的云气衔接…这碎片,分明就是她胸口玉佩缺失的另一半!
它怎么会…在萧景珩手里?!是刚才在混乱中…他什么时候?!
苏明月下意识地、猛地抬手捂向自己胸口!隔着衣料,那半块玉佩冰冷的触感清晰无比!它还在!但这碎片…这碎片又是从何而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画面猛地撞入她的脑海——在万国楼大厅,穆罕德抚胸行礼时,他腰间悬挂的那枚作为压袍之用的、镶嵌着红宝石的圆形玉佩!那玉佩的玉质…似乎也是羊脂白玉!当时她的注意力全在对方贪婪的眼神和毒茶上,此刻回想,那玉佩边缘的轮廓…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规则的菱形?!
难道…这碎片…来自穆罕德?!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苏明月瞬间如坠冰窟!她猛地抬头,撞上萧景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眸!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带着云气异兽图案的玉佩碎片,指尖轻轻摩挲着断裂的边缘,如同把玩着一件有趣的证物。冰冷的薄唇微微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苏明月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苏明月。”
“现在,跟本王说说…”
“这‘聚宝’的另一半,怎么会在一个西域胡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