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夜,深得像是泼翻了一砚浓墨,黏稠、窒闷,连嘉陵江的水汽都沉甸甸地压在半空,散不开。
可南岸猫儿石那片巨大的厂区,却仿佛被这片沉黑托举着,硬生生烧出一个白昼。数不清的窗户洞开着,吐出灼热的气流,夹杂着机油刺鼻的味道、钢铁淬火的腥气,还有震得人脚底板发麻的、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
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如同巨神的利剑,在巨大的厂房、堆叠的物料、纵横交错的铁轨和蜿蜒的厂区道路上反复劈砍,每一次扫过,都映亮那些行色匆匆、面孔黧黑的工人身影,他们像是被这巨兽驱赶着、也被它滋养着,无声地汇入这钢铁洪流的脉动。
第二十三号装配车间里,炽白的灯光亮得刺眼,几乎把空气里的浮尘都照得无处遁形。几条流水线如同钢铁长蛇,在滚轮的驱动下缓缓向前滑行,发出规律而沉重的金属摩擦声。
枪托、枪管、机匣……冰冷的零件闪烁着新加工完毕的微光,在传送带上碰撞、聚集,最终在熟练工人们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中,被赋予生命,组合成一件件闪烁着杀伐之气的武器——滇一式冲锋枪。
老罗头就站在靠近线尾的位置,他是这线的“大拿”,五十多岁,背微微有些佝,但那双嵌在皱纹里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锐利得吓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此刻,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正捏着一支刚组装好的滇一式,手指像铁钳,异常灵活地活动着枪机,拉栓、复进,检查击发机构。“咔哒、咔哒”,清脆的撞击声在他听来就是最悦耳的音符。然后,枪口凑到眼前,几乎要戳进眼珠子里去,一寸一寸地检视着那幽深的、泛着蓝黑色冷光的枪管内部。
“阿旺!”老罗头猛地一声吼,盖过了车间的轰鸣,带着地道的重庆腔调,又急又冲,“你个龟儿子!搞锤子名堂?过来!给老子爬过来!”
线头那边,一个瘦高的年轻身影猛地一哆嗦,手里的半成品差点掉下去。阿旺,刚满十八岁,在老罗头手下学了小半年,脸上的稚气还没完全褪干净,此刻被师傅这炸雷似的一吼,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过来。
“师……师傅?”阿旺的声音都在抖。
老罗头没应声,只是把手里那支冲锋枪猛地往阿旺眼前一递,动作快得像甩鞭子,粗糙的手指精准地戳向枪管靠近膛口的一个位置。“自己看!眼睛长到后脑壳去了咩?当饭吃咯?”
阿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凑近了,几乎是屏住呼吸,顺着师傅那根黑黢黢的手指方向看去。灯光直射下,在枪管内壁那无比光滑的金属表面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麻点,赫然嵌在那里。像是美玉上的一粒微尘,但在老罗头眼里,这无异于一块巨大的、丑陋的疤痕。
“啊…这…”阿旺的汗刷地就下来了,额角、鬓角瞬间湿透,“我…我检查了膛线,看了闭锁,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老罗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尖锐,“你个瓜娃子!光晓得看大的?屁大个麻点,晓得它要了谁的命不?要了前线兄弟伙的命!要了这枪的命!更要了我们厂的命!”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旺脸上,手指点着那微瑕的枪管,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晓得这批货是哪个要的不?德国人!龟儿子精得跟鬼一样!拿着放大镜挑!我们重庆厂的招牌,就值这点汗渍子?还是你娃的脑壳里装的豆腐渣?”
车间里的噪音似乎都低了几分,附近工位上几个工人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偷偷朝这边瞄,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没人敢吱声,老罗头的暴脾气和他那身本事一样出名。
阿旺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羞愧、委屈、恐惧拧在一起,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嗫嚅着:“师傅,我…我重做!马上返工!保证…”
“返工?”老罗头粗暴地打断他,一把抓过旁边操作台上用于标记次品的红漆桶和小刷子,不由分说塞进阿旺手里,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推个趔趄。
“返工是龟儿子该做的!现在,给老子把这根管子上,刷个大大的‘x’!刷醒目点!让这条线上的龟儿子们都给老子看清楚!哪个环节出的鬼,老子扒了他的皮!”他吼着,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流水线,几个原本偷瞄的工人赶紧缩回头,手上的动作瞬间快了几分。
阿旺的手抖得厉害,握着那冰凉的刷子柄,沾了粘稠刺鼻的红漆,颤巍巍地伸向那根被宣判了死刑的枪管。
鲜红的“x”标记落在冰冷的钢蓝色上,异常刺目。那不仅仅是一个标记,更像一记滚烫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老罗头看着他刷完,胸中的怒气似乎才稍稍平复了一丝丝,但眉头依旧拧得死紧,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沟壑里仿佛都积满了焦虑和沉重的压力。
“瓜娃子,你给老子竖起耳朵听好咯,”他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铁钉,“这一杆枪,下了线,刷上些鬼画符的标识,装进不起眼的烂木箱,丢上外国佬的船,漂洋过海,最后落到哪个手里?是德国人手里!他们拿着这枪,‘砰’!打英国佬法国佬的脑壳!反过来,英国佬法国佬呢?他们兜里的钱,买的我们厂出去的迫击炮炮弹,‘轰’!炸得德国佬哭爹喊娘!晓得伐?这枪管上一个麻点,搞不好就是德国佬退回来不要的借口!就是砸我们金字招牌的锤子!就是扣我们外汇的刀子!外汇!金条子!懂不懂?那是给娃娃买书的钱,是给厂里买德国人精贵机床的钱!是咱们的命根子!命根子晓得不?安逸得板?”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又开始飞溅,手指用力戳着旁边流水线上那些闪着寒光的崭新冲锋枪,仿佛那冰冷的金属上,凝结着无数人的口粮和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