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启不再是刚才那个在众人面前挥斥方遒、霸气外露的最高统帅,他走到李宗仁面前,拍了拍这个比他还要略高一些的爱将的肩膀,语气变得像是个絮絮叨叨嘱咐自家子侄出远门的长辈。
“宗仁啊,这儿没外人了,咱哥俩说几句体己话。”他拉着李宗仁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总统府庭院里那几株开始泛出浓绿的老槐树,“这回把你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担子重,我知道你心里有数。可是有些话,我还是得再给你念叨念叨。”
李宗仁微微躬身:“请唐首脑训示,宗仁铭记于心。”
“嗐,什么训示不训示的。”唐启摆摆手,自己摸出烟盒,递给李宗仁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咱们这次去,根子上,我们现在的发展水平早就不怕他们那些帝国主义了,经过这几年,咱们腰杆子硬了,这个你清楚。咱们去,首要的是展示,是学习,最后才是打仗。展示啥?展示咱们华夏的军威,让那些还拿老眼光看咱们的洋人晓得,东方睡狮醒了,不是好惹的!学习啥?学习他们最现代化的战争是怎么个打法,那些飞机、坦克、毒气,还有他们那套参谋指挥的体系,都给我好好地看,偷偷地学回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吐出一串烟圈,眼睛眯缝着,望着窗外遥远的天空,仿佛能穿透这北平城的屋瓦,看到那硝烟弥漫的欧洲战场:“仗,肯定是要打的,而且必须要打好,打出咱们的威风来。但是,人,要尽可能地给我带回来!每一个兵,都是爹娘生养的好后生,都是咱们将来建设国家的本钱,不能白白填了他们的壕沟。你要记住,咱们是文明之师,不是蛮夷之师,军纪要严,对当地的百姓,要秋毫无犯,这事儿,比打一两个胜仗还紧要!要让欧洲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军人!”
他说到这儿,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提的琐事,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儿近乎是顽皮的调侃:“对了,还有啊,我听说法国那边,葡萄酒当水喝,面包硬得能砸死狗,咱们的娃儿们怕是吃不惯。这些琐碎事情,你也要多上心,尽量想办法搞点合胃口的吃食,别让娃儿们在前头拼命,后头还饿着肚子想家。这仗要打好,这肚子,也得先伺候好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前言后语之间,从国家大略忽然跳到士兵的伙食,逻辑上确实有那么点儿跳跃,甚至显得有些突兀,可正是这种跳跃,反而透出一股子真切的、属于人的关怀,而不是冷冰冰的政治算计。
李宗仁听着,心头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唐首脑放心!宗仁都记下了!一定不辱使命!既要让世界听到咱们龙国的声音,也要把咱们的子弟,尽量一个不少地带回来!”
“好!好!”唐启把烟头摁灭在窗台的烟灰缸里,用力地又拍了拍李宗仁的肩膀,“去吧,去准备。家里头的事情,一切有我。到了那边,放开手脚干!让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家伙们,好好见识一下,咱们华夏儿郎的血性和本事!”
李宗仁“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坚定而有力。
唐启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良久,才缓缓转回身,重新走到那幅巨大的欧战地图前。地图上的红蓝箭头,依旧狰狞地纠缠着。但他的嘴角,却悄然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深不可测的笑意。
这盘棋,终于要落到最关键处了。
“忘了跟李将军说了,我们是独立成军,不要听那些鬼佬的瞎指挥,一定不要被当枪使。”副官闻言,敬了个军礼,转身向外面小跑而去。
海风带着咸腥味儿,一阵阵地扑打在仰光港的码头上,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本就不多的离别愁绪。说是码头,其实也就是个临时扩建的土坡子,乱糟糟的,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全是穿着崭新却略显臃肿的灰布军装的兵。
六万人呐,这不是个小数目,搁在哪儿都是乌泱泱一大片,把个港口塞得是满满登登,连下脚的地儿都快寻不着了。
十二军远离国内一直驻守泰兰省,这次也是临时军令,前往欧州,除了这些即将远行的兵,除了那些吆喝着维持秩序、嗓子都快喊哑了的军官,几辆冒着黑烟、吭哧吭哧来回运送最后一批物资的卡车,这码头上竟是再难见到别的送行的人了。
没有挥舞的手帕,没有哭天抢地的爹娘,没有依依不舍的婆娘娃儿,甚至连个像样的欢送仪式都没得,冷清得让人心头有点发慌,有点不是滋味。
只有几个硕大的、看起来笨重无比的木头箱子,摆在一处稍高的土台上,箱子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欧州远征军邮”四个大字。
兵士们排着队,沉默地,一个接一个,把自己怀里揣得热乎乎、甚至带着体温的家书,郑重其事地,又像是怕人看见似的,飞快地塞进那黑黢黢的投信口里。
那动作,快得像贼,可眼神里的那份牵挂,却又重得像山。信纸落进箱底的沙沙声,细碎得很,几乎被海浪声和风声淹没,但成千上万封信累积起来,仿佛又成了一种无声的轰鸣,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随着巨大的呜鸣声,英法联军的远东舰队,载着这六万人的部队缓缓驶离仰光港口。而等待重型武器装船的西南第一舰队,抬起了所有炮口,一声声巨大的炮响和远处激起的水花的仿佛在为这些离家的士兵送上葬礼的和玄音。
李宗仁,这个年纪不算太大、但眉宇间已刻满风霜的桂系出身的将领,此刻正站在那艘最大、也是最为破旧的运输船的甲板最前沿,双手紧紧握住冰凉的铁栏杆。
他个子不算很高,但站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根钉在甲板上的钉子,任凭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他也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越过了船舷边翻滚的白色泡沫,越过了港口那些杂乱无章的建筑物,死死地、贪婪地投向那一片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条细线的陆地方向。
那是祖国的海岸线,是他,以及他身后这六万弟兄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此刻,这条线正在视野里一点点地变淡、变细,仿佛随时都会被蔚蓝色的海水给吞噬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