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辆“海蜥”也相继上岸,炮塔旋转着,炮口火光频繁闪现,为步兵们开辟通路,清除着一个个顽固的火力点。
滩头防线被这水陆并进的钢铁怪物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站在稍远处临时垒起的沙袋掩体后,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滩头战场。望远镜的视野里,硝烟弥漫,爆炸的火光和枪口的焰光在灰暗的背景下不断闪烁。
士兵们蓝色的身影在沙滩、礁石和残破的工事间冲锋、跳跃、匍匐,动作带着训练有素的狠厉,也带着新兵初临战阵的僵硬与紧张。那几辆缓慢而坚实的“海蜥”,成了战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定海神针,它们沉闷的引擎声、履带碾压砂石的咯吱声、还有那并不频繁但极其有效的炮击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一个参谋军官快步跑过来,脸上沾着硝烟熏出的黑灰,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报告!首长!红方……我方突击部队已成功突破三道预设防线!正巩固滩头阵地!”他喘着粗气,手指因用力攥着文件。
那晚的风,也是这么带着血腥味……眼前滩头的硝烟里,似乎又晃动着那张年轻却血肉模糊的脸,和此刻士兵们满是汗水泥污却充满亢奋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首长?”参谋的声音带着疑惑,把我从那片血色的幻影中拽回。海风带着硝烟吹过,脸上有点凉。我深吸一口那混杂着硫磺、血腥、海腥和钢铁灼热气息的空气,点点头:“打得不错。伤亡情况?”
“还在统计,初步看,比预想的……要好不少。”参谋谨慎地回答,他显然也看到了滩头上那几处刺目的殷红和暂时无法移动的身影,声音低沉下去。
演习导演部最终判定我方成功建立并巩固了滩头登陆场。硝烟并未完全散去,沙滩上遍布着巨大的弹坑、扭曲的铁丝网、炸碎的木头和沙袋碎片,几处模拟工事还在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混合气味。
士兵们疲惫却兴奋地开始清理战场,收拢装备,救助“伤员”。一种混杂着亢奋、疲惫和如释重负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我沿着狼藉的滩头慢慢走着,脚下是松软湿滑的沙砾混合着被炸碎的贝壳。陆战队司令赵振邦,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得像海南礁石的老行伍,快步跟了上来。他脸上也满是汗水和硝烟痕迹,额头被弹片擦破了一点皮,渗着血丝,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珠。
“感觉如何,老赵?”我看着一个士兵正奋力从泥水坑里拖出一门作为道具的木头炮模型,那炮身上绑着的红布条还在滴着水。
赵振邦猛地挺直腰板,胸膛起伏着,声音洪亮却带着海风磨砺般的粗粝:“报告首长!痛快!真他娘痛快!”他大手用力一挥,指向那些正在被拖回登陆舰的两栖坦克和登陆艇。
“有了这些铁家伙开路,再加上天上的鸟(战机)和海里的炮(舰炮)帮忙,那些龟儿子躲在岸上修再多的工事,也是白瞎!炸他个龟儿仰马翻!”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对这套新战术、新装备近乎迷信般的推崇。
这话引得附近几个正在休整的军官和士兵都望了过来,脸上带着深以为然的表情,有人还咧嘴笑了笑。
我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赵振邦的肩膀,投向那几辆正被缆绳牵引、缓缓滑入登陆舰坞舱的“海蜥”坦克。
它们泥水斑驳的钢铁身躯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暗沉的光,粗短的炮管倔强地指向天空,仿佛还残留着战场上的硝烟气息。
远处,一艘驱逐舰正调整航向,准备驶离,舰首劈开的海浪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破碎的金光。
“老赵,”我转过身,目光落在他那张被海风和硝烟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海浪的喧嚣,“今天的滩头,太小了。”赵振邦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看着我,他额头上的血痕在暮色中愈发明显。
我抬手,指向那浩渺无垠、正被暮色一点点浸染的太平洋方向。几只海鸥鸣叫着,掠过泛着暗金色波纹的海面,飞向更深的蔚蓝。“看见了吗?那边,”手指几乎要戳进那无边的蓝色里,“东边,南边,那些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
它们像钉子,也像跳板。”我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的演习,只是开了个头。
你们陆战队的真正舞台,在那里——在将来,在太平洋上,那些真正属于敌人的岛屿上。”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铁砧上,“在那里,你们才是真正的主角。要像钉子一样扎进去,像楔子一样撕开他们的防线!明白吗?”
赵振邦脸上的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的震撼和随之汹涌而起的、近乎燃烧的炽热。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并拢脚跟,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嘶哑,却斩钉截铁,如同海风撞击礁石:“明白!首长!陆战队,时刻准备着!钉在哪里,钉死哪里!”
暮色四合,海天相接处只余一道暗红的细线。那几艘登陆舰巨大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只有舰桥上亮起的微弱灯火,像是几颗落入凡尘的星子,在漆黑的海面上倔强地闪烁。它们即将融入更深的夜色,驶向未知的航程。
我独自留在渐渐冷寂下来的沙滩上,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来,温柔地舔舐着沙岸,抹平那些凌乱的脚印、深深的车辙,还有演习留下的痕迹。
弹坑的边缘在海水冲刷下逐渐变得柔和,散落的沙袋碎片被推挤着、掩埋着。唯有空气中那刺鼻的硝烟、硫磺和钢铁灼热后冷却的混合气味,依旧顽强地弥漫着,久久不肯散去。这气味像是烙印,深深烙在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场预演的滩头,也烙在每一个参与者的记忆里。
我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口袋。里面硬硬的,是那张早已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照片。照片上几个穿着破旧号褂的年轻人挤在一起,笑容青涩而无所畏惧,背景是武昌城模糊的城墙轮廓。那个半边脸血肉模糊的身影,此刻在照片里笑得格外灿烂。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清晰感受到照片的棱角。
海风从太平洋深处吹来,带着无边无际的湿冷和咸腥,吹动着衣襟猎猎作响。我望着那片吞噬了战舰最后灯光的、无垠的黑暗海域,那片现在寂静、未来必将被炮火撕裂的海域,久久站立。新生的舰队终将驶入那片深蓝,而陆战队的铁蹄,也必将踏碎那些遥远岛屿上的藩篱与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