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归来的林闻溪,仿佛经历了一场医道的淬炼。他沉稳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洞悉生死的明澈,举手投足间既有中医的从容,又具西医的精准。这番变化在回到江西中西医院的日常诊疗中渐渐显现,直至一例疑难重症将他推至风口浪尖。
患者是南昌商会会长朱世昌的独子朱明轩,年方廿二,却已卧床三年。病症极是古怪:初时只是手足麻木,渐至四肢萎软,如今已全身瘫痪,唯双目能转,口齿尚清。更奇的是,虽肌肉萎缩,思维却异常清晰,终日痛苦地望着自己日渐枯槁的肢体。
“三年间访遍沪上名医,洋大夫说是‘痿证’,无药可医。”朱世昌老泪纵横,“德国诊所断为‘进行性脊髓侧索硬化’,说是绝症...听闻林大夫战地救人,特来求诊!”
周振邦查看厚厚的病历卷宗,摇头叹息:“连霍普金斯医院的诊断都如是,恐怕...” 麦克莱恩教授仔细检查后也面色凝重:“确实是运动神经元病的典型表现。现代医学尚无有效治疗方法。”
林闻溪却不言放弃。他静坐榻前整整个时辰,望闻问切极是仔细:见患者虽形销骨立,却目光炯炯;闻其声虽微弱,但语意清晰;问知其梦多惊惧,常觉身重如裹;切其脉沉细如丝,唯尺部略见滑象。
“此非单纯痿证。”林闻溪忽然开口,“《内经》云:‘治痿独取阳明’。然此证脉象沉细主虚,滑象又主痰,当是虚中夹实之候。”
他细察患者舌苔:根部黄腻如酱,此乃痰热深伏之象。再问二便:小便黄赤,大便黏滞不爽。 “阳明湿热,浸淫筋脉!”林闻溪断然道,“湿热不攘,大筋软短,小筋弛长。当清利湿热,通利筋脉。”
周振邦质疑:“肌肉明显萎缩,分明是虚证,怎可再用清利?” “虚是果,湿热是因。”林闻溪解释,“譬如树木根腐而叶萎,若只顾浇水施肥,反加速其死。必先除腐灭菌,方能新生。”
治疗方案极具争议:以二妙散合四妙丸清利湿热为主,佐以少量黄芪、当归稍顾正气。更大胆的是,他建议暂停所有西药营养支持。
“这太冒险!”朱世昌也犹豫了,“洋大夫说不用营养剂,活不过三个月...” 林闻溪从容道:“湿热为患,如油入面。补药愈进,湿热愈缠。若信我,予一月之期。”
治疗初极其艰难:停用西药后,患者更加虚弱,时有低热。周振邦每日监测生命体征,忧心忡忡:“电解质紊乱了!必须恢复营养支持!”
林闻溪却坚持:“此乃正邪交争之象。你看虽虚弱,但黄腻苔渐退,脉象沉细中有起色。” 他调整方药,加入砂仁、白蔻仁芳香化湿,宣通气机。
转机在第二周出现:患者自觉手足有蚁行感,此乃久违的知觉!更令人惊喜的是,右手食指竟能微微颤动。
“神经功能恢复的迹象!”麦克莱恩教授惊叹,“这不可思议!” 林闻溪切脉后微笑:“湿热渐去,气机始通。当加重活血通络之力。”
于是加入地龙、全蝎等虫类药搜风通络。西医出身的护士们见到这些“可怕”的药材,无不咂舌,但看到患者一天天好转,也逐渐信服。
最妙的辨证发生在第三周:患者突然烦躁不宁,口干欲饮。周振邦认为是脱水,欲立即补液。 林闻溪却细察其舌:红而无苔,脉细数无力。 “此非缺水,乃阴亏津伤!”他果断改用增液汤合虎潜丸,滋阴潜阳。
果如所言,一剂安眠,再剂神宁。麦克莱恩查看电解质报告后称奇:“确实不是脱水,而是细胞内液分布异常...中医的‘阴亏’理论竟能与细胞学对应!”
一月期满,奇迹显现:患者已能自主抬头,双手可握物,下肢虽不能站,已有明显肌力。朱世昌喜极而泣,对着林闻溪长揖到地:“林大夫真乃华佗再世!”
但林闻溪毫无得色:“此仅初效。湿热虽去,肝肾已亏,当转入滋养阶段。”改用虎潜丸合左归丸加减,重在补益肝肾,强筋健骨。
治疗过程中,他创造性地结合西医康复理念:指导患者进行意念运动(“意守筋脉,如潮汐往来”),配合被动活动肢体。周振邦发现,这种“意念疗法”竟能激活部分运动皮层功能。
三月后,朱明轩已能倚杖而行。南昌医学界为之震动,多家西医院前来观摩学习。
麦克莱恩组织大型病例研讨会。会上,林闻溪阐述诊治思路:“此证初看是虚,实为虚实夹杂。好比沼泽之地,草木凋萎。西医见其萎而施肥,反促淤腐;中医先排水疏浚,改良土壤,而后施肥,方见生机。”
周振邦展示系列实验室数据:“治疗过程中,我们监测到肌酶谱改善、神经传导速度恢复。特别是中药治疗后,患者体内炎症因子水平下降,神经营养因子水平上升。这为‘清热利湿’理论提供了科学依据。”
最令人信服的是,朱明轩亲自到场,缓步行走示众。他含泪道:“三年噩梦,终得苏醒。非惟肢体重生,更是心灵解脱。中西医各有所长,结合乃患者之福!”
此后,林闻溪“回春妙手”之名不胫而走。但他依旧每日晨起读经,深夜研案,更加潜心于中西医理汇通。
他在日记中深沉写道:“经此一案,愈知医道之精微。西医见树,中医见林;西医治标,中医治本。然最高境界,当是标本兼治,树木森林皆顾。朱生之疾,若纯西医治,或可延命而难愈;若纯中医治,或可奏效而缓慢。中西合璧,方见奇功...”
月光如水,洒在案头两部并置的巨着——《黄帝内经》与《西氏内科学》。林闻溪轻抚书脊,仿佛触摸到医学之道的两极。而在这两极之间,正有一条新的道路在延伸——一条融合古今、汇通中西的医途。
这条路上,有质疑,有挑战,但更多的是希望。而年轻的医者,正以其回春妙手,在这条路上踏出坚实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