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预案的启动,如同给一台精密却沉寂已久的战争机器,注入了狂暴的动力。北镇抚司这座看似依旧森严的衙门,其内部运转方式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量无法记录在案、甚至不为大多数锦衣卫所知的暗桩、眼线、特殊人才被激活。信息如同百川归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隐秘性汇聚而来, bypass 了所有常规渠道,直接呈送到裴九霄的案头。行动也不再拘泥于律法程序,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被默许甚至鼓励。
这种转变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却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内部压力。方哲、程文等年轻官员对此感到极度不适和担忧,但雷震和侯三却严格执行,他们深知,面对“血太极”这种敌人,常规手段等于自取灭亡。
在庞大的资源倾斜和高压之下,案件的突破口,意外地落在了一个名叫陆昭然的年轻总旗身上。
陆昭然并非核心成员,他资历尚浅,但心思之缜密、观察之入微,在同僚中颇为出名。他被分配的任务是重新勘验前三起案发现场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物证——那些可能被忽略的灰尘、脚印、残留的气味。
在前两位死者家中,他一无所获。但在第三位死者——那个死在漕运码头仓库的退役小旗——的鞋底缝隙里,他用细如牛毛的银针,极其小心地挑出了一点点几乎肉眼难以分辨的、暗红色的泥土颗粒。
这种红土,并非京城常见。
他没有声张,而是凭借着记忆和侯三提供的、远超官府记录的京城周边地质图录,独自一人,利用休沐时间,跑遍了京畿所有可能产出此种红土的区域。
最终,在距离京城三十里外的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皇家砖窑厂附近,他找到了完全匹配的土壤!更重要的是,他在砖窑厂残破的围墙下,发现了半个模糊却崭新的脚印——与案发现场某个被忽略的痕迹极其相似!
他立刻将发现密报给了直属上官,消息很快传到了裴九霄耳中。
裴九霄当机立断,调动“夜枭”力量,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对砖窑厂进行了彻夜监视和秘密勘探。果然发现窑厂深处有近期人员活动的痕迹,甚至找到了一些布置邪异仪式的残留物!
证据确凿!
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捕在黎明前展开。雷震亲自带队,以绝对优势的力量突入砖窑厂,经过一番短暂却激烈的搏杀,当场格杀四名负隅顽抗的“血太极”成员,生擒一人(后于押送途中咬毒自尽),并缴获了大量邪教经卷、符箓以及…尚未使用的“血咒铜钱”!
虽然未能抓到真正的核心首脑,但足以证明“血太极”的确死灰复燃,并将其一个重要窝点彻底捣毁!
消息传回,北镇抚司内一片振奋!笼罩多日的恐怖阴云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陆昭然居功至伟。
论功行赏会议上,裴九霄力排众议(主要是一些认为陆昭然资历不足的老派军官),亲自擢升陆昭然为百户!并给予厚赏。
在众人或赞赏、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年轻的陆昭然接过了百户的腰牌和告身文书。他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激动。
仪式结束后,裴九霄单独留下了他。
值房内只剩下两人。裴九霄看着眼前这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和…那个人。
“昭然,”裴九霄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你很好,心思细,肯吃苦,是块好材料。北镇抚司的未来,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谢大人栽培!属下必当竭尽全力!”陆昭然躬身道。
裴九霄点了点头,推动轮椅,来到一个上了重锁的铁柜前,用贴身保管的钥匙打开,从中取出一摞明显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的卷宗。
卷宗的封皮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用朱砂绘制的、早已黯淡的复杂符号。
看到那个符号,陆昭然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这是…?”他下意识地问。
“这是一些…陈年旧案。”裴九霄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带着追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眼下‘血太极’的案子,或许有些关联。当年…经办之人,已然不在了。如今你既升任百户,便有资格接触这些。拿回去,仔细研读,或许能有所得。”
他将那摞沉重的卷宗,递向陆昭然。
陆昭然郑重地双手接过。卷宗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往事和重量。
“属下遵命!”
抱着卷宗回到属于自己的新值房,陆昭然屏退了左右,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卷。
灰尘扑面而来,带着陈年墨迹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却又有些不同的冷冽气息。
卷宗内的字迹锐利而略显潦草,记录着一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旧案,涉及邪术、诡异仪式、以及一个名为“罗刹教”的古老邪教组织(与“血太极”似乎同源不同流)。办案者的思路天马行空,却又逻辑严密,常常从最细微的线索中推导出惊人的真相,让陆昭然看得目眩神迷,又脊背发凉。
他一卷卷地翻阅着,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当他拿起最后一卷,也是最为厚重的一卷时,发现卷宗的侧脊似乎有些异常的开裂。他下意识地用手指一探,竟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并非卷宗本身的、材质更为古老脆弱的暗黄色纸张。
纸张似乎是从某本古籍上撕下的残页,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无数扭曲、诡异、令人望之心悸的符咒和图案。纸张顶端,用一种非篆非隶的古老文字,写着几个大字——
《罗刹十八狱经》
陆昭然呼吸一窒!他虽然看不懂那些文字,但那些符咒的诡异风格,与他刚刚在卷宗里看到的、以及此次“血太极”案件中涉及的邪术,有着惊人的相似!甚至更为古老、更为邪恶!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残页,心脏砰砰狂跳。
这残页上,详细绘制并阐述了十五种极其阴毒恐怖的邪术符咒,每一种都配有血腥的施展方式和骇人听闻的效果描述。光是看到那些图案和简略的文字,就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与眩晕。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残页的最下方。
那里,本该有最后三种符咒的位置,却被人为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边缘!
残页缺了最后三道,也是最关键、最致命的符咒!
是谁撕掉的?! 这最后三道符咒是什么?! 它们流落到了何处?! 与眼前的“血太极”案件又有什么关联?! 当年经办此卷宗的人,为何要将这恐怖的东西藏在卷宗里?
无数疑问如同冰锥,瞬间刺入陆昭然的脑海,让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远比破获“血太极”窝点更令人恐惧。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昏暗,乌云低压。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伴随着这张悄然现世的残页,悄然酝酿。
而他,这个新晋的百户,在无意中,似乎推开了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地狱的大门。
卷宗无声,残页冰冷。
仿佛有一个来自过去的声音,跨越了时空,将一份沉重而危险的遗产,交到了他的手中。
陆昭然的手指如同被那暗黄残页烫伤般猛地缩回。《罗刹十八狱经》——那几个扭曲的古字像活过来的毒虫,在他视网膜上留下灼痛的印记。十五道完整符咒的邪异图形,以及最后三道被粗暴撕去留下的、仿佛狞笑般的锯齿边缘,在他脑中疯狂盘旋。
寒意并非来自值房冰冷的空气,而是从骨髓深处钻出。他几乎是踉跄着起身,猛地关上值房的窗户,插紧门闩,仿佛那无形的邪恶会从窗外弥漫进来。他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额角渗出冷汗。
这不是功劳,是诅咒。是潘多拉的魔盒。
他强迫自己冷静,重新坐回案前。油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仿佛另一个躁动的灵魂。他不敢再看那残页上的符咒图形,只是死死盯着那撕毁的边缘。
是谁撕的?萧彻吗? 他为什么要撕掉?是为了阻止它们为祸?还是…另有深意? 这最后三道符咒究竟是什么?为何独独撕去它们? 它们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落入了“血太极”之手?眼前的连环血案,是否就是为了凑齐这最后的拼图?
无数疑问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越收越紧。他感到自己仿佛落入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而织网者,可能早已逝去,却仍在通过这些冰冷的卷宗和残页,操控着现在的棋局。
这一夜,陆昭然彻夜未眠。
他不敢合眼,一闭眼,那些血色符咒便会在黑暗中浮现,扭曲蠕动。他将所有卷宗从头到尾又仔细翻阅了数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与“罗刹教”或“十八狱经”相关的字句。他发现,卷宗中记载的几起未破的诡异旧案,其手法特征,竟隐隐能与残页上某几道符咒的效果对应上!
这意味着,撕掉最后三道符咒的人,极有可能是因为它们更为恐怖,甚至…从未现世?或是已经现世,却因其威力太过骇人而被刻意隐藏?
天快亮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能声张,至少现在不能。这残页的存在,牵扯太大,甚至可能动摇北镇抚司刚刚稳定的局面。裴九霄大人旧伤复发,身体堪忧,不能再让他承受更多。雷震、侯三等人…他无法完全信任。
他只能靠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残页用油纸包好,藏在贴身处。然后将卷宗恢复原样,锁回柜中。他脸上的激动与兴奋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警惕。
接下来的日子,陆昭然表现得如同往常一样,甚至更加勤勉地处理新分配的事务,参与对“血太极”残余势力的追查。但他暗中,却调动了自己作为百户所能动用的有限资源,开始了一条极其隐秘的调查线路。
他查阅了大量关于古籍修复、纸张年代鉴定、甚至民间秘闻野史的记录,试图追溯《罗刹十八狱经》的来历和可能流向。 他利用职务之便,反复核查卷宗中所有与萧彻相关的时间线和行动轨迹,试图找出他可能撕毁并隐藏那三页符咒的时间和动机。 他甚至冒险,通过侯三手下一个不起眼的线人,匿名向黑市放出了求购“特殊古经残页”的消息,并附上了极其模糊的、关于纸张和墨迹特征的描述,试图钓鱼。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黑暗的悬崖边独行,脚下是万丈深渊,而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压力与恐惧日夜折磨着他。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眼下出现了浓重的黑眼圈。同僚们只当他升任百户后压力过大,并未多想。
然而,他隐秘的行动,并非全无痕迹。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当他再次于值房偷偷研究那些卷宗副本时,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轻响,仿佛一粒小石子打在窗棂上。
陆昭然浑身一僵,猛地吹熄油灯,拔出腰刀,屏息凝神贴近窗边。
窗外寂静无声,只有风声。
他等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窗缝。
窗外地上,空无一物。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窗台下的泥地上,多了一个极浅的、奇怪的印记——不像脚印,更像是什么东西轻轻点过留下的痕迹,旁边,似乎还有一两粒…新鲜的、暗红色的泥土。
和他之前在漕运码头死者鞋底发现的红土,一模一样!
陆昭然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有人来过了! 是警告?还是监视? “血太极”的人怎么会知道他在查这个?还是…北镇抚司内部…
他不敢再想下去,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他以为自己是在暗中调查,却可能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和孤立无援中,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在他心中悄然浮现——
如果…如果找到那最后三道符咒…是不是就能理解“血太极”的真正目的?是不是就能拥有对抗他们的力量?甚至…掌控那种力量?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对力量的渴望,对揭开真相的执念,与内心的恐惧和道德感疯狂交织搏斗。
那一夜之后,陆昭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躁动而偏执的光芒。
他就像一个手持火把走入炸药库的人,明知危险,却已被那黑暗中的秘密和可能的力量,牢牢吸引,无法回头。
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深处,那枚曾出现在城门尸体下的血咒铜钱,似乎正无声地闪烁着微光,等待着下一个祭品的到来。
来自过去的低语,已然生效。
它选中了新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