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那座高耸的观星台,在子夜的墨色里像一柄孤直的剑,刺入沉沉天幕。四周静得可怕,连夏虫都噤了声,唯有夜风掠过飞檐斗拱,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我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冰冷的石阶上,像一道贴地而行的影。白日里,漕运总督李岐山已被秘密收押,但那沸腾的河水、腐烂的粮船,以及他靴底那点与镇水符同源的朱砂,却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嘶嘶吐着疑信参半的芯子。李岐山背后,真的只是贪念?那河底的“冤魂”,又究竟是何物?
所有的线索,冥冥中似乎都指向了这座观测天象、定夺历法、甚至窥探国运的禁地方向。尤其是那位近年来深居简出、行为愈发诡谲的监正,傅玄。
塔顶无人守卫,这本就极不寻常。厚重的紫檀木门虚掩着,泄出一线微光,以及极低的、梦呓般的呢喃。
我屏息,侧身滑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傅玄清瘦佝偻的背影。他并未穿着官袍,仅披一件宽大的玄色道褂,银白的长发未束,散乱地披在肩头。他正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穹顶之上那片被开辟出的方形夜空,星辰冷冽,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细碎的光点。那姿态,虔诚又疯狂,仿佛整个人魂灵都已出窍,飞向了亿万星河。
然后,我的目光落下,心脏猛地一缩。
冰冷的白玉地板上,并非寻常的皇家御用星象图谱。以罕见的阴刻手法,雕刻着一幅庞大、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星图。星轨交错,宫位罗列,其精细与深奥程度,远超钦天监对外颁布的任何星历。许多星宿的方位甚至与现行官制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古老而隐秘的气息。
而在这浩瀚星图的正中心,并非象征帝星的紫微,亦非任何已知的吉凶宫位。
那里,清晰地刻着八个字。
我的生辰八字。
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深嵌玉中,用一种暗沉近黑的朱砂填充,在周遭清冷星光的映照下,红得触目惊心,红得……邪异。
傅玄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的闯入者毫无所觉。他的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虚划着,追随某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暗星轨迹,嘴唇开合,那断续的呢喃终于清晰了一些:
“……荧惑守心…冲煞…不对…不该是这时…挡住了…为什么挡在那里…”
他的声音干涩、焦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困惑。仿佛他夜夜观测演算的某个既定轨迹,被强行嵌入了不该存在的变量,而这变量……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地板上那刺眼的八字上。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我不是星官,但基本的星象知识却曾涉猎。荧惑守心,自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死亡、帝王之厄。而我的命星位……恰好,钉死在了那荧惑恶煞冲向帝星紫微的必经之路上?
像一个突然被投入浩瀚棋盘的棋子,挡在了一场足以倾覆天下的灾劫之前。
我自己却浑然不知。
傅玄的呓语陡然拔高,带上了尖锐的恐惧:“……压不住!越来越近!那下面的东西要上来了!……河……河开了锅……都是……都是因为……”
他猛地低下头,充血的眼睛终于不再是仰望星空,而是死死盯住了地板上我的八字,仿佛那不是几个字符,而是一个吸附了所有不祥、正在扭曲沸腾的深渊!
“是因为你!”他嘶声尖叫,指向那八字,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你挡了它的路!它也盯上你了!听见了吗?水滚的声音……那些饿死鬼……他们在叫你——!”
“傅监正。”
我的声音冷彻,如冰棱坠地,瞬间击碎了他癫狂的嘶喊。
他浑身一颤,极其缓慢地、机械地转过头来。看清是我的一刹那,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倒映出的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从他那疯狂星图里走出来的、索命的魂灵。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下一瞬,他眼中所有的恐惧、疯狂、困惑,骤然被一种极致的、非人的惊骇所取代。他猛地抬手指向我身后的夜空,眼球暴凸,几乎要瞪出眼眶:
“——来了!它来了!因为你醒了!!”
那一声嘶哑的尖啸,像夜枭被掐住了脖子,锐利地刺破观星台顶的死寂。
我猛地回头,视线撞向傅玄所指的那片夜空——
没有妖魔鬼怪,没有天降陨火。只有墨蓝色的天穹,和无数冰冷闪烁的星辰。
然而,就在那片熟悉的星空之下,异象陡生。
并非星辰坠落,而是……凝固。以紫微帝星为中心,周遭一大片天域的星辰,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僵滞,仿佛一块逐渐失去生机的、布满斑点的巨大琉璃。星辉不再流淌,死气沉沉。
而在那片“凝固”星域的边缘,一颗原本绝不该出现在此宫位的暗红色凶星——荧惑,正反常地亮起,血光吞吐不定,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它的红光与那片死寂的星域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我清晰地感觉到,周身空气的温度在急剧下降。并非夜寒,而是一种渗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冷。白玉地板上,那刻着我生辰八字的暗红朱砂,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浓,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不……”傅玄瘫软在地,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语无伦次地嘶喃,“它看见了…它看见你了!醒了…都醒了…饿…好饿啊……”
他的声音里浸透着一种能传染的绝望。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不再看那诡异的星空,目光死死锁在傅玄身上。一步踏前,冰冷的刀锋已然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惨无人色的脸。
“什么醒了?”我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谁饿了?说清楚!”
傅玄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狂热。他不再看天,而是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别的什么东西。
“他们…运河底下…那些没吃上饭的……”他牙齿咯咯打颤,声音破碎不堪,“李岐山…那个蠢货…他只知贪粮…却不知…那粮仓底下…压着前朝祭河的怨坑!镇水符…那朱砂符…是国师一脉秘传…不是为了镇河妖…是为了镇住那些饿死不得超生的……”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混合着哭腔:“现在符破了…粮烂了…怨气冲了…他们闻着味上来了…找你…找你啊!”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指向我,眼神涣散而疯狂:“你的命格…至阳至煞…荧惑临世…天生就该是引动兵灾、吸纳万怨的……你的八字钉在那里…就像黑夜里的火把…把他们…全引过来了!”
“他们不要李岐山…他们要你——!”
话音未落。
观星台猛地一震!
并非地震,而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的一声沉闷巨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在下方狠狠撞击了一下地基。紧接着,那白玉地板上刻画的浩瀚星图,所有线条骤然亮起一瞬幽蓝的光芒,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那地底传来的冲击生生震散了灵韵。
塔外,远方的运河方向,陡然传来如同万马奔腾般的隆隆水声,中间夹杂着无数尖锐却无法分辨的嘶鸣,不再是呜咽,而是滔天的怨怒!
傅玄被这变故惊得彻底失声,眼白一翻,竟直接晕死过去。
我站在原地,脚下的星图光芒彻底熄灭。塔顶阴风怒号,卷着远方沸腾的河水和无数冤魂的咆哮,扑面而来。
至阳至煞?引动兵灾?吸纳万怨?
我的生辰八字……
我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掠过昏死的傅玄,投向窗外那片因怨气冲霄而变得更加诡异的星空。
原来,我不是棋子。
我是诱饵。
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