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惜春来向探春辞行。
“三姐,我也该回去了。”惜春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澈:“我想先去女子学堂看看,然后再回水月庵。”
探春拉着她的手,很是不舍:“这么急着走?再多住几日调养身子也好。”
惜春微微一笑:“庵里清静,更适合我。况且学堂那边,我也放心不下。”
探春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强留,想了想便道:“那我同你一起去瞧瞧。来了金陵这些时日,只听你说起,还从未亲眼见过那女子学堂是什么光景。”她转头看向正在一旁安静看书的英哥儿,“英哥儿,你也一起去吧。”
英哥儿立刻放下书,点头应好。他对四姑姑惜春一手操办起来的学堂也充满了好奇。
于是,一行人安排了马车,由侍卫护送着,再次出了金陵城,前往城郊的女子百艺堂。
到达时正值晌午,学堂里静悄悄的,大部分女子都已回家用饭休息,只剩下几个住得远的妇人在闲聊。
惜春轻车熟路地引着他们走进学堂院落。
这里比英哥儿想象的要大得多,十几间青砖瓦房整齐排列,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还开辟了几畦菜地,绿油油的蔬菜长势喜人。
“这里就是女子百艺堂了。”惜春的声音里带着骄傲,她指着那些房屋,“那一排是学纺织绣花的,那边是学厨艺和点心制作的,再过去是学认字算数的,还有专门请了有经验的嬷嬷教妇科常识和接生技术的……”
她细细介绍着,眼神闪亮。
探春惊讶地听着,她没想到惜春不声不响地,竟办起了这样大一份事业。
“四妹妹,这……这都是你用画佛画赚来的银子建的?”探春难以置信地问。她知道惜春的画能卖钱,却不知竟能支撑起这样一座学堂。
惜春点点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是。佛画所得,大部分都投到了这里。我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女子活于世道艰难,若自己能有一技之长,挣得一份嚼谷,腰杆便能挺直几分。如今已有好几百人在这里学过东西了。”
正说着,旁边廊下歇息的几个妇人看到了惜春,纷纷笑着围过来打招呼,态度亲切又尊敬。
“惜春师父来啦!”
“师父您有些日子没来了!”
“快看看我新绣的帕子,就是按您上回指点的针法来的!”
惜春温和地一一回应,接过那妇人递来的帕子仔细看了看,点头称赞:“张嫂子的针脚越发细密均匀了,这翠鸟的眼睛绣得活灵活现,下次城里绣坊再来收货,定能卖个好价钱。”
那张嫂子被夸得满脸红光,搓着手笑道:“都是师父您教得好!上回卖绣品的钱,我给家里换了张新炕席,当家的还夸我能干呢!”
另一个面色黝黑的妇人抢着说:“可不是嘛!我学了认字和算数,现在能帮村里记账了,再也不怕被人糊弄!上次村头发租子,我还帮李婶子核对了数目,愣是替她要回了被少算的三文钱呢!”
妇人们七嘴八舌,气氛热烈。
英哥儿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听见姨姨婶婶们热烈的讨论,他吃惊得微微张开小嘴,这些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他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他原本以为,女子学堂只是教人读书写字,侍弄风雅之事的地方,就像家里的姑姑姨姨们那样。可现在听起来,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忍不住走上前几步,仰起小脸,好奇地问那位张嫂子:“婶婶,您学了绣花,就能自己挣钱了?挣了钱,家里人就对您更好了吗?”
张嫂子低头看见是个粉雕玉琢、衣着体面的小公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起来:“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少爷?长得可真俊!是啊,自己能挣钱,当然不一样咯!”
她来了谈兴,索性蹲下身,跟英哥儿平视,掰着手指头说:“以前啊,我在家就是做饭、带孩子、伺候公婆丈夫,手心朝上问男人要钱,就连买斤盐都要看脸色。自打来了这儿,跟惜春师父请的绣娘学了手艺,现在一个月好歹也能挣回几百文钱,有时甚至能有一两银子!”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钱虽不多,可那是我自己挣的!我给小闺女扯块花布做新衣裳,给大闺女称斤她爱吃的糕点,用的都是自己的钱!现在啊,我当家的跟我说话声气都软和了,婆婆也不再动不动就挑刺了。为啥?因为我也能往家里拿钱了呀!这叫什么……哦,对!惜春师父说的,这叫有了‘话事权’!”
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穿着干净利落的灰色布衣的妇人这时也插话道:“张嫂子说的是实在话。我姓赵,原先男人去得早,留下我和一个闺女,族里人就想霸占我那点薄田,把我们娘俩赶回娘家去。我咬牙,把田托付给可靠的邻居种着,收了租子勉强糊口,自己就带着闺女来这儿。我学了接生的手艺!”
赵娘子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现在附近几个村子,谁家媳妇要生了,都乐意来请我。我靠这手艺,不仅养活了闺女,还送她去隔壁蒙学堂认字。去年,我更是求了里正作保,立了女户!如今我们娘俩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担心受怕了!”
“立女户?”英哥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这很难,需要极大的勇气和独立生存的能力。
“是啊!”赵娘子重重一点头,眼神坚定,“难是难,但心里痛快!闺女以后说亲,也不用怕被人拿捏了。我能给她攒下点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出门子!”
另一个年轻媳妇春燕也忍不住开口,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味道:“要我说啊,这自己能挣钱,比什么都强!想当初我爹娘看我哥不成器,家里日子紧巴,就琢磨着赶紧把我嫁出去,好多收些彩礼给我哥娶媳妇,差点就把我许给邻村一个死了老婆的半老屠户做填房!”
春燕顿了顿,脸上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那会儿惜春师父这学堂开了,我咬牙跑来学了最难的双面绣。熬了小半年,手上被针扎得没一块好肉,总算出了师。现在城里的锦绣阁专门收我的绣活,一个月能挣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
“二三两银子?”旁边有妇人惊呼。
她用力点了下头,下巴骄傲得微微扬起:“最少二两,有时花样复杂,三两只多不少!我按月把钱交给我娘,家里顿顿见荤腥,我哥娶媳妇的彩礼钱也攒够了。你们猜怎么着?”
她环视一圈,眼里的光彩藏不住,“现在我爹娘再也不提把我嫁出去换彩礼的话了,直说家里离不开我,风风光光给我招了个踏实肯干的上门女婿!”
她脸上飞起两团红晕,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甜蜜:“我家那口子,人长得周正,脾气也好,因着家里穷兄弟多才愿意入赘。他知道这家业如今大半指着我,对我不知道多体贴尊敬,重活累活都抢着干,得了空还帮我理丝线呢。我爹娘现在逢人就夸女婿好,比亲儿子还顶用,我这日子啊,过得不知道多舒心!”
春燕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妇人们又是一阵啧啧称羡,都说她这才是苦尽甘来,活出了自己的模样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最朴实无华的道理,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英哥儿心上。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阳光照在他稚嫩的小脸上。
原来如此……
原来女子想要挺直腰杆,想要不被轻贱,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要依附父兄、丈夫或儿子。
拥有一门能安身立命、养活自己的技艺,能挣来实实在在的银钱,竟如此重要!
这比任何空洞的同情和怜悯都更有力量!
他想起娘亲,她干事雷厉风行,却因父亲移情尤二姐而伤心难过;想起林表姑,她才情冠绝,却因女子身份困于内宅;想起香菱姨姨,被辗转买卖,命运不由自己;想起刚刚获救的妙玉,因贞洁被毁而几欲求死……
她们的痛苦,根源似乎都在于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而眼前这些妇人,她们或许没有读过那么多诗书,没有那么高的身份,但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学得一技之长,挣来一份收入,竟真的能一点点扭转自己的处境,换来尊重和安宁!
虽然依旧艰难,但路,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塔,在他脑海中骤然亮起——
要真正帮助这世间的女子,不该只是怜悯和救助,更应该给她们提供学习技艺的机会,安身立命的机会,靠自己双手挣得尊严的机会!
就像这座女子百艺堂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惜春。此刻,在他眼中,四姑姑惜春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不再是那个只知躲在小佛堂里的贾家四小姐,而是用自己方式,默默做着一件足以改变许多女子命运的大事!
“四姑姑,”英哥儿的声音带着钦佩和激动,“您做的这件事,真好。”
惜春闻言,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英哥儿。当触及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时,她平静的心湖也不由得泛起波澜。
她轻轻摸了摸英哥儿的头,没有说什么,但眼神交汇间,一切已不言而喻。
探春站在一旁,早已听得入了神,眼圈微微发红。她掌管过荣国府偌大的家业,见过后宅女子间的倾轧算计,也更深刻地明白女子生存的不易。
惜春这看似不起眼的学堂,其意义远比表面上深远得多。她握住惜春的手,用力紧了紧,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无声的动作里。
离开女子百艺堂,返回行宫的马车上,英哥儿异常沉默。
他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小脑袋里却思绪翻腾。
那些妇人洋溢着希望和自豪的脸庞,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故事,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认知。
他又想起太虚幻境中,那浩如烟海的判词簿册,那一个个被注定悲惨命运的女子……难道她们的命运,真的就无法改变吗?
或许……或许是有办法的。
不是靠谁赐予的恩典,而是靠她们自己,掌握一技之长,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从而赢得人格上的独立和尊重。
就像百艺堂里的那些女子一样。
虽然这条路很难,很慢,但至少,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希望之路。
小小的少年,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种下了一颗关于“改变”的种子。
这颗种子现在还很微小,但它已经汲取了养分,正在土壤中,悄悄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