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儿昏睡了两天,最后是被空荡荡的小肚子饿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绣着奇异猛禽图腾的青色帐幔顶。英哥儿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后背和手腕火辣辣的疼,嘴里还残留着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英哥儿?醒了?”一个沙哑的惊呼在身边响起。
英哥儿扭过头,看见父亲贾琏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中布满红血丝,此刻正紧紧盯着他,目光里交织着后怕和心疼。
“爹爹!”英哥儿看到父亲,所有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涌上心头,小鼻尖一酸,眼眶就红了,伸出小胳膊,“爹爹,抱!”
贾琏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把失而复得的儿子抱进怀里,手臂微微发颤:“没事了,没事了,英哥儿不怕,爹爹在这儿。”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声音有些哽咽。
“娘亲呢?”英哥儿吸着鼻子问。
“你娘亲守了你大半夜,刚被我劝去旁边屋子歇息,马上就来。”
贾琏用粗糙的手指抹去儿子眼角的湿意,声音放得更低,“告诉爹爹,前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脱身的?那个歹徒呢?”
英哥儿靠在父亲温暖的怀里,稍微定了定神。他努力回忆着那可怕的经历,组织着语言。
“那人……用一块气味刺鼻的湿布捂住了我的口鼻,”英哥儿皱着眉头,清晰地描述,“气味又甜又腥,我立刻就头晕目眩,失去了知觉。”他顿了顿,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襟,“醒来时,在一个茂密的树林里,我被粗麻绳死死捆在一棵大树上。那个蒙面人要……要把我留在那里喂野狼!”说到“喂野狼”,他小小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然后呢?”贾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英哥儿很害怕,绳子勒得很紧,很痛。”英哥儿伸出小手,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的深红印痕清晰可见。“可我不想死。就用尽全身力气,用了苍梧叔教的法子,把丹田里所有的气都逼到手掌上,”他比划了一下推的动作,“然后……猛地朝那歹徒推了出去!‘砰’的一声,他就像被大石头砸中,整个人飞起来撞在后面的树上,不动了。”
贾琏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儿子天赋异禀,却没想到危急关头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他后怕地搂紧儿子:“做得好!英哥儿,你做得对!然后呢?你怎么回来的?”
“歹徒不动了,但林子里狼嚎声越来越近,天也快黑了。”英哥儿的小脸上满是后怕,“我动不了,绳子捆得太死。就在这时,我看到旁边空地上有一匹大马在吃草。我……拼命喊它,让它救我。它真的很聪明,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绕到我身后,帮我用牙齿一点点地磨咬树后面的绳结!”
“是追风。”一个沉稳却带着复杂情绪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英哥儿和贾琏同时看去。只见黄夫人站在门口,一身深紫常服,气势依旧威严,但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她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眼含泪光的王熙凤。
“娘亲!”英哥儿立刻朝王熙凤伸出手。
王熙凤几步冲过来,一把将儿子从贾琏怀里紧紧抱住,眼泪无声滑落,双手颤抖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胳膊、后背,确认他的完好。“我的儿!你吓死娘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哪里疼吗?快告诉娘亲!”
“娘亲,我没事,就是后背和手腕有点疼。”英哥儿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认真地说,“是追风救了我!它咬断了绳子!”
贾琏站起身,对着黄夫人郑重地一拱手,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黄夫人,犬子顽劣,惊扰贵府了。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歹徒在我府衙门口光天化日之下掳人!而掳走的地点,竟在贵府后山禁林!这中间路途遥远,崎岖难行,按常理,即便快马加鞭,至少也需一日夜方能抵达!那歹徒是如何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人带到那里的?!”他拿出那块被狗儿捡到的、绣着猛禽盘蛇族徽的深蓝布片,“更巧的是,歹徒身上还带着贵府的族徽!”
黄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身后的心腹侍女黄嬷嬷也皱紧了眉头。
“贾大人不必着急,”黄夫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冷硬和怒意,“此事,我黄氏必给你一个交代!”她目光转向英哥儿,语气稍微缓和,“英哥儿,在你醒来前,追风已经带着我们找到了你被捆住的地方。”
英哥儿小脸一紧:“那歹徒呢?他还在那里吗?”
贾琏和王熙凤的心也沉了下去。
黄夫人摇摇头,语气沉重,带着一丝寒意:“我们赶到时,现场只剩下……散落的骸骨和撕烂的衣物。那歹徒,已被野兽分食殆尽。”
英哥儿倒吸一口冷气,小脸微微发白。王熙凤也抱紧了儿子。
“不过,”黄夫人话锋一转,眼神锐利,“我们在歹徒破烂的衣襟夹层里,发现了这个。”她示意黄嬷嬷。
黄嬷嬷上前,双手呈上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沾满暗褐色血迹和泥土的纸。贾琏接过来。
纸上的字迹粗劣歪扭:
“贾同知:令郎在我黑风寨手上。要人活命,备足一万两银票,于明日午时,独自送至城西三十里外老鹰崖下松林。若敢报官或带人,立撕票!——黑风寨大当家 熊瞎子”
“黑风寨?熊瞎子?”贾琏眉头紧锁,看向黄夫人,“夫人可知此匪?”
黄夫人冷哼一声,嘴角勾起冰冷的嘲讽:“黑风寨?一群不入流、只敢在穷山僻壤劫掠行脚商贩的毛贼!熊瞎子?喽啰不过二三十人,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官府的人!更别说跑到府衙掳人,还敢索要一万两银子?荒谬绝伦!”
“所以,这是栽赃嫁祸?”贾琏立刻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故意留下黄家族徽布片,又伪造这指向黑风寨的信!是想让我认定,是黄家假借山匪之名掳走英哥儿,勒索巨额赎金,却不小心在你黄家地盘上意外让英哥儿葬身兽口?”
贾琏捏着那张假信,指节泛白,怒火在胸中翻腾。他直视黄夫人,声音从齿缝挤出:“夫人!我让本地向导引路,日夜兼程,也仍需一日一夜,那歹徒如何能在半日之内横跨如此险阻,直达贵府禁林?!除非,贵府有不传之捷径!此事,黄夫人恐怕要给我一个交代。”
黄夫人没有立刻反驳。她沉默着,眼神如冰冷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仿佛要将人心剖开。
贾琏的话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她最敏感的地方。禁林密道,那是只有黄家最核心的子弟才知道的绝密!外人绝无可能知晓!更别说利用它往返府衙与禁林!
贾琏见黄夫人眼神闪动,料得自己猜的不错,进而又言:“我这也是为了黄夫人。这‘捷径’,恐怕是贵府不传之秘吧?若非府中高层内鬼,外人如何得知?!若不是小儿机敏,拼死逃出生天,我贾琏又如何得知双方赶路花费的时间竟有半日以上的差距。贼人无非就是希望利用这半日的时间差,造成黄家子弟半夜携小儿路过山林,不小心让他葬身狼口的假象,这虚虚实实的毒计,无非就是想要挑起我与您之间的死仇!”
“贾大人所言……”黄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并非全无道理。”她承认了密道的存在,也间接承认了问题的严重性。“此事,是我黄家之失,让令郎受此大难,让夫人受惊。”
她转向王熙凤,微微颔首:“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利用我黄家的禁地,构陷我黄家谋害朝廷命官之子……此獠,其心可诛!”
她的目光变得极其危险:“无论是谁,敢在南宁府搅弄风云,将脏水泼到我黄家头上,我必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重如冰。贾琏的愤怒,黄夫人的杀意,因共同的敌人,微妙地合拍了。
英哥儿被这冷肃的气氛弄得有些不适。他看看父亲铁青的脸,又看看黄夫人冰冷的眼神,小脑袋转了转,忽然开口:“爹爹,我想去看看追风。它救了我,我要去谢谢它。”
贾琏此刻心绪翻腾。他低头看着儿子带着坚持的眼神,心头一软,暂时压下怒火:“好,让苍梧带你去看看追风。”
他转向门口的苍梧:“苍梧,带小少爷先去用饭,再带去马厩看看追风,小心些。”
“是,二爷!”苍梧应声进来。
王熙凤虽不放心,但想着追风是儿子的恩人,便也点头,仔细叮嘱:“看好英哥儿,别让马儿伤着。”
英哥儿立刻从母亲怀里下来,牵住苍梧的大手:“苍梧叔,我们走。”
黄夫人看着英哥儿小小的背影,紧绷的神色略缓,对黄嬷嬷吩咐:“嬷嬷,你也跟去看看,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贾家小爷。”
“是,夫人。”黄嬷嬷应下,跟了出去……
黄家马厩宽敞整洁,通风良好。几匹神骏的马儿在各自的隔间里。追风的隔间在最里侧,它正低头吃着槽里的草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顺的大眼睛看向英哥儿,轻轻打了个响鼻。
“追风!”英哥儿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隔着围栏看着它。
苍梧紧紧跟在身边,保持警惕。
“追风,谢谢你!”英哥儿声音不大,但很认真,眼神充满感激,“昨天多亏了你!”
追风似乎感受到了英哥儿的感谢,用鼻子轻轻喷了口气,像是回应,继续低头吃草。
黄嬷嬷在一旁看着,微笑道:“少土司的追风性子最烈,除了少土司,旁人靠近都容易挨踢,没想到对小少爷倒是温和。”
英哥儿听了,小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是朋友。”
就在这时,低头吃草的追风动作忽然甩了甩脖子,打了个响鼻,马蹄也开始不安地原地踏了几下,显得有些焦躁。
“追风?”英哥儿立刻察觉不对,他皱起小眉头,仔细盯着追风,“它怎么了?看起来不舒服。”英哥儿的精神力捕捉到追风身上散发出一阵狂躁和不安。
但他看看旁人的反应,却发现无人发现异常。
英哥儿刚刚醒来,在马厩待了一会便又觉得困倦,只能任由苍梧将他带回房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