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太太请安。”平儿规矩行礼,将竹篮奉上,“二奶奶在丹徒,日夜惦念老太太和太太的身子。这是庄子上新得的瓜果,用了南边传下来的精细法子伺候的,比外头买的强些,特命奴婢送来,给老太太和太太尝个鲜,也算二奶奶一片孝心。”
王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温和悲悯,扫过竹篮里的瓜果,嘴角牵起一丝长辈的赞许笑意:“凤丫头有心了。她身子弱,在那边将养着就好,还惦记着我们……琏儿在任上可还顺遂?”
平儿垂着眼,恭敬应答:“劳太太挂心,二爷在任上一切都好,就是衙门事忙,常不得闲。二奶奶虽还起不得身,但也维持住了,就是……”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忧心,“就是前些日子,府衙有个姓李的经历,不知怎地寻到庄子上,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护官符’、‘孝敬银子’的,把二爷气得不轻,直斥是奸人假冒府里名号行骗,当场就让人把他请了出去,还严令庄子上加强戒备,再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二奶奶也被惊得病了一场了,也不知这江南地面,怎地还有这等打着国公府旗号招摇撞骗的腌臜事……”
就在平儿口中清晰地吐出“护官符”三个字的瞬间!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乎难以察觉地滞涩了一刹那!
她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改变,脸上那菩萨般的悲悯笑容依旧挂着,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纹丝未动。低垂的眼睑轻轻抽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抬起的迹象。
若非平儿得了贾赦严令,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死死盯着王夫人,根本不可能捕捉到这短暂的异常!
这微不可察的凝滞,只存在了短短一息!下一刻,佛珠的滚动便恢复了流畅,仿佛刚才那刹那的阻滞从未发生。
王夫人的声音也平稳无波,带着点叹息:“竟有这等事?真是世风日下。琏儿处置得对,这等邪魔歪道,沾不得。回去告诉你二奶奶,好生养着,府里的事……不必她操心。”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然而平儿的心,却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后背瞬间沁出的冷汗,冰凉地贴在内衫上。
她看得真真切切!那是极度震惊之下,身体本能控制后残留的细微的破绽!王夫人掩饰得极好,好到堪称完美,若非事先得了提点又全神贯注,绝难发现。但落在平儿眼中,却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说明问题!
“是,奴婢一定把太太的话带到。”平儿强自镇定,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躬身告退。直到走出那压抑的檀香笼罩的正房,被廊下微凉的夜风一吹,她才觉得重新喘过气来。她脚步未停,径直朝着贾赦的外书房快步走去。
外书房内,烛火通明。老苍头和苍梧也已回来,正低声向贾赦禀报着账目与隆昌号的线索,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平儿匆匆进来,顾不得喘息,将方才在王夫人房中所见的场景,原原本本地禀报给贾赦。
“……老爷,奴婢看得真切!太太在听到‘护官符’三字时,确有不自然的惊诧!虽只一瞬,但绝非偶然!”平儿声音带着一丝悲愤”
贾赦听完,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沉默地坐在太师椅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缓缓闭上眼,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困兽般的低吼。
“好……好得很啊!”贾赦猛地睁开眼,那眼中再无半分侥幸,只剩下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怒火。他一把抓起书案上贾琏的第二封信,目光死死钉在最后几行字上——“献种御前,功过相抵!”
“失察之罪?何止失察!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将我贾氏一门拖入万劫不复!”贾赦的声音嘶哑,“既如此,就别怪我贾恩侯断尾求生!”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取笔墨!上等玉版宣!我要亲笔写奏折!老苍头,备朝服!明日卯时初刻,宫门开启,我亲自入宫面圣!”
老苍头一惊:“老爷,您亲自去?这……”
“必须我去!”贾赦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神种献于御前,是天大的功勋,也是天大的靶子!只有我亲自去,才能让陛下看到我的诚惶诚恐,看到我贾赦的孤忠!也只有我亲自去,才有机会……把该认的罪,也认了!否则,等护官符的风暴刮起来,再想说话就晚了!”他深知,此刻的主动,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老苍头不敢再劝,立刻帮忙铺开御用玉版宣。贾赦提笔,饱蘸浓墨,写下了那篇将“神种”归功于圣德,言辞恳切、姿态谦卑的奏折。
翌日,卯时初刻。
晨光熹微,宫阙巍峨。乾清宫东暖阁内,檀香袅袅。
刚刚下朝换了常服的皇帝正用着早膳,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朝务的疲惫与惯常的威严。
大太监夏守忠轻步进来,躬身禀道:“万岁爷,一等将军贾赦,宫门刚开便在候着了,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国本祥瑞,恳请陛下拨冗一见。”
皇帝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抬眼:“贾赦?关乎国本祥瑞?宣他进来。”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贾赦身着庄重的朝服,步履沉重而恭敬地踏入暖阁。他未敢直视天颜,在距离御案数步之遥处便撩袍跪倒,以头触地,双手将那份奏折高高捧过头顶,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与激动:
“臣贾赦,叩见吾皇万岁!臣有本启奏,天佑大康,降下神种嘉禾于丹徒!此乃亘古未有之祥瑞,实乃陛下圣德感召天地所致!臣父子何德,敢居此功?特此亲呈奏折、详录并神种,恭献御前!伏乞陛下圣鉴!”
夏守忠上前接过奏折和包裹,小心地放在御案上。
皇帝并未立刻去看,目光落在贾赦那几乎匍匐在地、微微颤抖的身形上,片刻,才淡淡道:“平身。贾将军一片忠心,朕知道了。神种何在?呈上来看看。”
贾赦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态,声音更加惶恐:“臣……臣不敢起身!臣……臣有罪!请陛下容臣……容臣一并禀明!”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放下银箸:“哦?你有何罪?且说来听听。”语气中多了一丝探究。
贾赦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
“臣……臣罪该万死!臣治家不严!近日惊闻江南之地,竟有宵小之徒,假冒臣之姓名,勾结甄府管事,私造贩卖所谓‘护官符箓’,蛊惑人心,敛取不义之财!此等大逆不道、藐视朝廷法度之行径,臣……臣竟浑然不知!若非犬子贾琏在丹徒任上察觉端倪,严词斥退行贿官吏并急报于臣,臣……臣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陛下!此符箓,竟敢妄言能保官身无虞,能避吏部大计!此乃动摇国本、败坏纲常之邪术!更是对陛下天威、对朝廷法度的亵渎与挑衅!臣虽远在京城,对此恶行毫不知情,然家门不幸,竟出此等蠹虫,致使臣之姓名被奸人盗用,行此祸国殃民之事!臣……臣万死难辞其咎!臣有负圣恩,有负朝廷!请陛下降罪!”
说罢,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贾赦粗重的喘息声和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上叩首不起的贾赦,又缓缓落在御案上那包裹着明黄绸缎的稻种和那份言辞恳切、将祥瑞归功于圣德的奏折上。
这贾赦来的时机倒是巧,恰逢江南护官符一案收网的时刻,他此时来见朕,究竟是真的不知情被人利用,还是听到风声,自知罪责难逃,试图推脱罪行?
良久,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打破了沉寂。
“哼。护官符……好大的胆子。”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整个暖阁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贾恩侯,你倒会给朕‘惊喜’。先献祥瑞,再请其罪……好个‘功过相抵’啊。”
贾赦伏在地上,浑身冰冷,不敢稍动,只觉那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自己背上。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御案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看着地上那包沉甸甸的,象征着“圣德感召”的稻种,又想着那些胆大包天,包庇官员,挑战吏部权威的“护官符”,眼神深邃难测。献瑞是真,其心可嘉;请罪是迫,但姿态也算坦诚。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祥瑞,朕收下了。此乃上天眷顾大康,亦是你父子一点忠心。护官符一案,事关重大,朕自会着有司彻查。若你贾府确系被奸人蒙蔽利用,朕亦不会冤枉无辜。然……”他话锋一转,语气转冷,“治家不严,失察之过,你难辞其咎!这神种献上之功,朕记下了。至于如何处置……”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包稻种,语气略缓,却没有任何让贾赦离开的意思:
“待查证之后,再行定夺。” 他略一停顿,仿佛只是随口吩咐,目光并未再看贾赦,而是转向了夏守忠:“夏守忠。”
“奴婢在。”夏守忠立刻躬身。
“带贾将军去西暖阁偏殿歇着。笔墨伺候着,若有关于神种或江南事务的未尽之言,可写下来呈上。” 皇帝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寻常小事,既未解释扣留的原因,也未提及何时放归。
贾赦心头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冰窟!西暖阁偏殿?那不是临时召见大臣等候或短暂休息的地方吗?陛下这是……不让他回家了?!扣留?软禁?!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恐惧:“陛下!臣……”
“嗯?”皇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无上的威压,瞬间将贾赦后面所有询问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夏守忠已悄然上前一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微笑,微微躬身,手臂虚引:“贾将军,请随咱家来。”
贾赦浑身僵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不敢再问,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艰难地站起身,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那包象征着希望的神种,又看了一眼皇帝那看不出喜怒的侧脸,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脚步虚浮地跟着夏守忠,走出了这决定他命运的东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