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鑫禽业”养殖场的腥臭被高压水枪和成吨的消毒水强行镇压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刺鼻的、混合着化学香精和权力威压的虚假洁净。
临时铺设的红色地毯从国道边一直延伸到曾经铺满荧绿死鸡的养殖棚门口,在深秋惨淡的阳光下红得刺眼。几辆考究的黑色轿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停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市县两级的大小官员如同众星捧月,簇拥着中间那位穿着深灰色夹克、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省里分管农业与环保的林副省长。
他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被刻意粉饰过的棚区外墙、新树立的“灾后重建示范点”标牌,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深不可测的平静。
林夏作为省报特派记者,拿着录音笔和相机,混在随行记者队伍中,脸色苍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看着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看着这个在她成长中永远缺席、此刻却带着巨大光环降临这片罪恶之地的身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血缘的脐带在此刻如同冰冷的绞索。
视察流程如同精密排练的戏剧。介绍“灾情”(隐去了荧绿鸡血和蓝色毒颗粒)、汇报“应急处置”(绝口不提污染源)、展望“生态重建”(空洞的蓝图)。
赵德坤全程陪同在侧,落后半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谦恭与沉痛,那只重新包扎、裹着崭新纱布的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却又在每一个需要强调的节点,被他刻意地、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炫耀般抬起。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记者群中的林夏,深邃如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警告。
最后环节,被引至临时布置的“指挥中心”——一间清理出来、摆上了会议桌椅、墙上挂着本县地图的棚屋。笔墨纸砚早已备好。工作人员捧上雪白的生宣,研好浓墨。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林副省长身上。他缓步上前,拿起那支粗壮的狼毫,蘸饱浓墨,悬腕凝神。
棚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摄像机轻微的嗡鸣。狼毫落下,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四个遒劲磅礴的大字跃然纸上——
“河清海晏”
掌声如潮水般轰然响起!赵德坤鼓掌最用力,脸上洋溢着“深受鼓舞”的激动,那只裹着纱布的断指也随着掌声微微晃动。官员们纷纷上前,交口称赞,盛赞题字的深意与对灾区重建的殷切期望。
题字被小心翼翼地托起,展示。林夏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举着相机,透过镜头看着那四个象征太平盛世的字,只觉得每一个笔画都像蘸着荧绿鸡血写就,散发着浓重的讽刺与血腥。
混乱的展示和拍照环节中,陈默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摆放题字的长桌边缘。他佝偻着背,蜡黄的脸上布满冷汗,剧烈的咳嗽被他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撕裂的哨音。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幅墨迹未干的“河清海晏”上。直觉!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在疯狂尖叫!这幅字!绝不仅仅是题字!
林副省长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留下的……某种信息!某种指向!他借着一次剧烈的呛咳弯腰,手“无意”中碰倒了桌边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瓶身滚落,清水汩汩流出,瞬间浸湿了他袖口和桌沿一小片区域。
“哎呀!小心!” 旁边工作人员低呼,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混乱中,陈默布满血丝的眼睛飞快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他这边。
他沾着水渍的袖口状似无意地拂过宣纸边缘未干的墨迹,同时,另一只藏在袖管里的手,极其迅捷地按下了便携式多波段紫外光源的开关!
深紫色的光束如同来自异界的窥探之眼,瞬间从他袖口缝隙射出,精准地覆盖在“河清海晏”四个大字之上!
奇迹(或者说,精心设计的罪恶)在紫外光下无所遁形!
那浓黑的墨迹之下,宣纸的纤维深处,骤然浮现出无数条纤细的、散发着幽幽蓝绿色荧光的线条!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如同被精心描绘的、极其精密的地图轨迹!
线条以“德鑫禽业”所在的柳树洼村为起点,蜿蜒曲折,穿过本县地图,一路向西延伸,连接起邻省的几个关键节点——“红石崖货运中转站”、“青山垭口临时冷库(已废弃)”、“三江口省界检查站”……最终,一条最粗壮的、散发着最强荧光的线条,如同贪婪的毒蛇,死死咬住地图边缘、用荧光标记的一个坐标点——N 32° 47' 22.6\" E 115° 39' 18.4\"!正是老鹰嘴河心!
冷链车沉没之地!也是埋藏着生物战剂和即将自毁的冷藏车的地狱坐标!
冷藏车!这条荧光勾勒的路线,清晰无误地指向了那辆载着荧绿鸡血、蓝色毒颗粒、驶向毁灭的冷链车曾经的轨迹!甚至标出了它可能的藏匿点和最终沉没点!
这幅“河清海晏”的题字宣纸,根本就是一张用隐形荧光材料绘制的、冷链车罪恶之路的导航图!
是林副省长用这种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条致命的线索,以一种只有特定手段才能解读的方式,“递”了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警告?是在切割?还是在……指向更深处的黑暗?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肺部灼痛欲裂!他迅速关闭紫外光源,袖口遮掩,动作快如鬼魅。深紫色的光束瞬间消失,宣纸上那狰狞的荧光地图如同从未出现过,只剩下“河清海晏”四个道貌岸然的大字。
然而,就在他关闭光源、心神剧震的刹那!赵德坤那震耳欲聋的掌声恰好达到一个高潮!
他激动地向前一步,似乎要更靠近领导,那只一直裹着崭新纱布、随着掌声晃动的右手,猛地、极其“巧合”地重重拍在了旁边一个正举着题字展示的年轻科员的肩膀上!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覆盖在赵德坤断指伤口上的、那片崭新的、看似牢固的方形“创可贴”(实则是精心伪装的纱布末端固定贴),竟在这一拍之下,被硬生生地蹭掉了!
创可贴打着旋儿飘落在地。而赵德坤那根断指上,刚刚“重演”的、被所有人目睹包扎的新伤口处,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没有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新鲜的血肉模糊!只有一片……一片极其光滑、呈现出不正常暗红色泽的皮肤!而在那片皮肤的正中央,赫然烙印着一个清晰的、微微凸起的印记!
那印记线条古朴深峻,如同古老的篆刻——一只盘踞的、形貌狰狞的异兽,口中衔着一枚扭曲的管道!
那图案的每一个细节,那异兽睥睨的眼神,那扭曲管道的弧度……与林副省长刚刚题写“河清海晏”后、郑重盖在宣纸落款处的、那枚鲜红欲滴的私人印章上的篆刻纹样——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默和林夏脑中同时炸开!陈默身体猛地一晃,肺部如同被彻底撕裂!一股无法抑制的、滚烫的、带着浓重化学灼伤气息和灵魂被洞穿般剧痛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狠狠冲上喉头!
而林夏,站在几步之外,手中的相机“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镜头碎裂的声响在瞬间的死寂中格外刺耳!她死死捂住嘴,瞳孔因极致的惊骇和一种被至亲彻底背叛的剧痛而骤然收缩到极限!
眼前一片模糊,只有父亲题字时那沉稳的侧影,赵德坤断指上那枚与父亲印章如出一辙的异兽烙印,以及陈默喷溅在“河清海晏”宣纸上、正迅速晕开的、暗红近黑的……血花!
那条由权力、谎言、血脉和无数生命构筑的肮脏脐带,在此刻,被这喷溅的鲜血和暴露的烙印,彻底地、赤裸裸地……斩断在眼前!